第5章 ☆、4

錢寧一走,劉瑾在宮裏失了左膀右臂,不由得收斂了許多。皇上雖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司禮監的大權還在他手裏,但君心得失,人情冷暖,劉瑾卻還是敏銳。

直到端午前後,他又往豹房送了一人去。彼時蕭喚雲也在,正往半人高的玉甕中添冰,好冰下酒果來吃的。

劉瑾上前悄悄叫了聲“爺”,接着轉身,眼珠在蕭喚雲身上轉了一圈,笑道:“姑姑今兒也在呢。”

蕭喚雲只穿着白衫紫裙,腰間綴着玉璧。她平素便是冷着臉,應一聲“劉公公”微微欠身。朱厚照在那悶暑節氣,總說看着蕭娘臉色,再熱也涼快下來。

她這時眼睛微眯,看着劉瑾身後那人,神色更是陰沉。只聽劉瑾道:“爺,這位是蔚州衛指揮佥事江彬江大人。他呀,一直想着要孝敬爺,奴婢這也是為他誠心所感,便帶他給爺來磕個頭。”

朱厚照只外披着龍袍,靠着錦墊,目光上上下下打量江彬。劉瑾揮揮手,這人跪爬上前:“臣江彬叩拜吾皇萬歲。”

江彬也是機靈的,錢寧之事早有聽聞,又見劉瑾對蕭喚雲何等客氣,便接着轉身又磕頭:“見過蕭姑姑。”

蕭喚雲冷笑,随手将冰甕的蓋子扣上,閑閑幾步走到朱厚照旁邊,裙擺輕搖:“頭也磕了,孝心也敬了,江大人還有別的事嗎?”

“微臣确有一事。”那江彬擡頭,一見他劍眉星目,甚是健武,朱厚照倒也起了些好奇。

“說。”

“微臣常年在邊關駐守,近日鞑靼人似有動作,且……”他又爬近幾步低聲道:“安化王……似有不軌之心。”說着他從懷裏掏出一份折子遞上:“具體邊關之事微臣皆已寫在奏折中,請皇上過目。”

朱厚照眸中懶散之色褪盡,蕭喚雲接過折子遞過去。

午後太後宮內,蕭喚雲匆匆趕回。沉香燃盡,蜜合緞簾之下,張太後撚着佛珠。

她聽到皇上又收了義子的消息,急把蕭喚雲給叫了回來。

“太後。”蕭喚雲臉色亦是不甚好看:“那劉瑾所薦之人,乃是邊關将領,名為江彬,對軍事極有見解,爺……很是喜歡。況他奏折寫的中肯,句句字字皆為我大明江山。妾臨走時,爺還只是跟他商讨邊關作戰之事……并無其他。”

“皇上還說什麽沒有?”

“升他做了左都督,随行伴駕。”

太後輕輕嘆氣,目光悠悠遠遠。“只是別再出第二個錢寧就好。”

蕭喚雲點頭:“妾會仔細看着的。”她上前一步扶過太後,往宮外走去。

太後只一下一下拍着她的手,看她腰間還挂着皇上之前賞的玉璧,低聲道:“雲兒,哀家把你從小圈在宮裏,你可怨哀家?”

蕭喚雲眼中驚惶,直直跪下:“妾從未怨過太後,能的太後皇上賞識,讓妾掌管尚宮局,妾已然感激。”

“好孩子,起來。”太後笑道:“哀家本想給你更多的。可如今看來,倒是哀家當年就錯了。”

“太後……”蕭喚雲心下苦楚,卻只是悄悄掩起:“妾不貪心,如今這樣陪着爺,陪着太後,妾覺得很好。”

太後見她這般,許多話也不再多說。

兩人循着宮牆慢慢走,沒多時,粉黛跑了過來。

“太後,姑姑。”她手裏拎着一個小盒,神色急迫。“那邊傳話過來,楊一清大人被外派寧夏了。”

裴文德得到消息時,正與沈慶在城外查那幾家作坊。他登時上馬返城,卻在楊府一條街外,看到東廠太監把府門圍了起來。

領頭的陳叁站在兩三破舊馬車旁,抱着刀面目陰郁。楊一清并不在府中,可楊夫人并其子女,只一人背一小包裹,孤苦無依站在府門外。太監們對那仆從丫鬟叫罵踢打,一時那楊夫人急的竟要哭出聲:“官爺,莫要再打了。”

陳叁卻視若無睹:“封府!”

楊府兩扇大門緩緩關上,東廠太監上前貼了兩道白紙黑字的封條。

“官爺,我家老爺只是外派寧夏,為何要封我府邸啊。”

陳叁往天上遙遙一拜:“聖旨這麽寫,咱家就得這麽做。楊大人國之重臣,孤身往寧夏去想必孤單,故而請老夫人并各位哥兒姐兒一起同行,乃是顧楊大人可享天倫之樂。”

陳叁拍拍那破車廂:“楊大人已經啓程,老夫人,您快些走,今夜還能往驿站去住。”

裴文德看不下去走上前:“陳公公,好歹讓他們帶些衣物銀兩再走吧。您這樣将師母趕出來算是什麽道理。”

楊夫人見是裴文德,老淚漣漣:“文德,這可怎麽辦呢。”

陳叁見着裴文德,臉上卻露出一絲笑意:“喲,裴大人,這麽巧呢。咱家是按旨意做事,這時辰不等人吶。”

裴文德上前一步:“陳公公,再不等人,您也不能折辱重臣家眷。還請您通融一步,讓老夫人收拾細軟再行離京。”

陳叁嘴角笑意更甚:“裴大人,你這可是要抗旨?”

“裴某不抗皇上的旨。”

陳叁一聽這話臉色微變:“裴文德,你這話什麽意思?”

“裴某什麽意思陳公公明白。”

陳叁微微擡手,東廠太監們紛紛拔刀。楊老夫人一見這架勢着了急:“罷了,文德,我們走便是了,這不與你相幹。”

“怎麽不與他相幹?”陳叁取下腰間□□,直直沖着裴文德:“來人,裴文德抗旨不尊,違逆君上,立即抓捕。”

“是!”

“裴某真是見識了東廠如何辦案的。”天光落刃,繡春刀出鞘,裴文德面色深沉,輕一揮手把陳叁連發五箭削落。

“師母,您躲遠些!”他回頭看了眼楊老夫人。說着長刀一閃,生生把圍上的東廠太監逼開一步。

“文德,莫要打了!”楊老夫人轉頭,拉過一個家丁:“你快去錦衣衛,去找沈慶大人!去呀!”

裴文德擡手擋住劈來的長刀,跳起将幾人踢開。在這左右夾擊下竟還應付的綽綽有餘。陳叁面色愈加陰沉,指尖微光一閃。

裴文德肩上酸痛,再一看,飛刀擦着肩頭割過,衣上洇出血漬。他臂上失力,被一棍擊倒。

“帶走。”陳叁拍拍手,冷笑着掃了一眼楊府衆人。

沈慶在回城路上亦被圍堵。全是黑衣刺客,功夫不弱。可打來打去并不傷他。這一拖延,等他趕到楊府門前,裴文德早已被帶走。

“我家大人呢?”沈慶抓住一旁攤販的胳膊急聲問。

那攤販細細認了認:“沈小相公吧!你來晚了呀!那些太監把裴大人抓走了。裴大人還受了傷啊!”

沈慶腦中轟然。翻身上馬,看着空曠街道卻不知該去何處。那腦中堵滞,半晌想起:“對!去找皇上!去找皇上!”

他沖入豹房,飛檐走壁,可并未尋到朱厚照的身影。

“這位姐姐!皇上在哪裏?”他匆忙中抓到一個宮女。那宮女吓了一跳,半晌哆哆嗦嗦道:“皇上帶着江大人出去了。”

“出去?去了哪裏?”

“出宮去了,奴……奴婢不知道。”

沈慶扶着宮牆險些沒緩過氣來。這一出宮,偌大京城可要怎麽找。

他心急如焚,不停的跺腳,那宮女匆匆跑走,沈慶看着她的背影卻突然福至心靈。

“是了,還有蕭尚宮!”

粉黛正在給香爐裏添香,卻突然聽的背後聲響,他一回頭,只看到穿着飛魚服的一位少年翻牆跳進院子,發絲散亂貼在額角,氣喘籲籲。

“蕭尚宮呢!”

“你是誰?!”粉黛驚道。

蕭喚雲聽到動靜從尚宮局走出,沈慶上前一步跪拜:“尚宮大人,我家大人被陳叁抓了!皇上出宮去了,在下找不着。”

“陳叁抓了裴文德?”蕭喚雲心下一驚。

他們暗查劉瑾許久,重要證據都在裴文德手裏,若劉瑾知道了什麽……不論是暗中處死還是提前謀反,結局都是不可知的而極不樂觀的。

他被抓,定然是與楊一清外放一事有關。

“尚宮大人!”沈慶急的臉色發白。

蕭喚雲回屋取過令牌,轉身大步出門,邊走邊吩咐:“沈慶去調你其他的弟兄在宮門等我,粉黛立刻去內閣,将調任楊一清大人的旨意取調慎查,請大人們決斷。”

“是!”

長街上馬蹄驚過,只見一女子策馬在前,匆匆沖過紛擾的街市。西街尚未複原,倚情樓香門緊閉,定然不在那處。楊府在城東,若是瞞天過海之計,也應不會在城東。

這個江彬……果然還是劉瑾的走狗。蕭喚雲銀牙咬緊,再一抽馬鞭。

花街柳巷,她一女子卻也竟要熟門熟路了。可朱厚照不在,不論怎麽找都不在。蕭喚雲越是着急越是沒有思緒。

“爺,你到底在哪裏!裴文德的命你不要了嗎?!”

而這時,城東的一家酒樓裏,江彬與劉瑾正一左一右布菜。

“爺,這家館子雖然不甚華貴,但做的菜卻是好吃的緊。”劉瑾端着一碗魚湯擱在朱厚照面前:“這魚新鮮着呢,爺您嘗嘗。”

朱厚照興致卻不很高,他心裏總覺得茫茫然的不安,食不知味:“劉瑾,不用再上了。這些夠了。”

“是。”劉瑾唯唯諾諾,同江彬使了個眼色,退了下去。

江彬只轉頭笑道:“父皇節儉,兒子與邊關将士們常年吃不到大魚大肉,吃沙子倒是多得很。”

朱厚照把那魚湯推到他面前:“那朕就把這碗湯賞給彬兒。”

江彬跪下謝恩:“父皇愛重,兒臣感激,更替邊關将士感激。”

只見那酒樓老板卻端着一碗粥上了樓。朱厚照瞥了一眼不耐煩道:“不是說不用上了麽?”

“貴人不知,這是本店的招牌,安樂粥。”那酒樓老板笑盈盈道:“貴人出手闊綽,這粥是本店贈的,以表小小心意。”

朱厚照只得接下,嘗了一口,回味甘甜,真是好喝。

那老板可是得意:“這粥啊可是楊大人給贈的名,他每日早上都要來買一碗喝的,長壽健體,取安樂昌平之意。”可那老板接着一嘆氣:“可惜楊大人被派去寧夏,一家人都走了。”

江彬臉色微微一變。

朱厚照擱下碗:“楊大人?哪個楊大人?”

“楊一清楊大人啊!”那老板低聲道:“貴人不知道,這事上午鬧的滿城風雨,楊家封了府,那位錦衣衛裴大人也不知因為何事,被東廠抓走了……”

這老板而後說了什麽,朱厚照一句也未入耳,他只聽得,裴文德被東廠抓了。他登時拍桌起身,眸中怒意沸然。心裏空蕩蕩的,只覺得一下落入懸崖,懸着無底。

江彬大驚失色,他瞞天瞞地,哪裏知道讓這一個酒樓老板說了出來。

劉瑾一上樓便聽到這話,腳一崴險些滾下樓去。

朱厚照淩厲的目光落在劉瑾身上,他連滾帶爬:“爺,奴婢不知道裴大人的事啊!”

“去诏獄!”

長街快馬,朱厚照心中激起一團火,燒的他愈加暴躁。正在街口卻看另有一隊人策馬而來,定睛一看竟是蕭喚雲。

“你到底去哪裏了!裴文德他……”蕭喚雲心下一松,雙眼昏黑,搖搖晃晃就要從馬上墜下。朱厚照上前扶一把,同沈慶說:“送她回宮。”

言畢,他策馬往诏獄去。

大明朝的诏獄,乃皇帝親下诏書定罪關押解釋重臣貴官。

裴文德肩上巨痛,他只是死死咬着牙,額上冷汗浸透,一聲不吭。

陳叁直接命人帶他去了刑房,扒下官服卸去繡春刀,捆在木柱上。

獄中無光,他身前卻有瑩瑩亮色。陳叁上前去摸那玉:“裴大人,居然有這種好東西?”

裴文德眸中清冷,只沉聲道:“放下。”

那陳叁卻用力一拽:“放下?诏獄裏的東西,就是我陳叁的東西。”他颠了颠那玉,甚是滿意收入懷中。裴文德恨狠狠一掙,卻被捆在柱上動彈不得。

陳叁笑嘻嘻看着他咬牙切齒,施施然坐到對面桌上,對着兩個獄卒點點頭,雲淡風輕一句:“打吧。”

“陳叁,裴某無罪,你這是用私刑,将我大明律視為何物?”

“大明律?”陳叁搖頭晃腦:“那是什麽東西?诏獄裏我陳叁就是律!打!”

“飕!”長鞭甩了過來,卷在頸上,抽出一條血漬。

陳叁在那邊拍着手笑得前仰後合:“打得好打得好!再抽響些!”

又一鞭落下,裴文德咬着嘴唇出了血。他始終一聲不吭,只是擡頭看着陳叁:“陳叁,有人告訴我,要給自己留後路。”

“後路,咱家有啊。”陳叁手指在空中轉了轉:“大事一成,你們,都得死,哈哈哈哈哈哈!”

裴文德心底一凜。大事……劉瑾謀劃到什麽程度了?

陳叁看他始終不不吭聲,臉色卻蒼白,唇下滲出血來顯得妖冶至極。他突然擡手止住那兩個獄卒,讓人退下後,站在了裴文德面前。

裴文德擡眼狠狠看着他。陳叁只掐住他的脖子逼他擡頭。

“裴大人,”他輕聲道:“難怪皇上對你念念不忘。這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确是很讨人憐惜。”

裴文德扭開頭:“滾!”

“啧啧啧,裴大人脾氣可真不好。”陳叁饒有興致的湊近看他:“爹娘給一副好皮囊,就是天降的福氣。”

裴文德厭惡的撇開頭,只是不答,這卻激怒了陳叁,他手往下一抓:“別以為你比咱們多了個玩意,就眼睛長天上了。在這诏獄是我陳叁的,閻王爺都得聽我的。”

他眼中是扭曲的嫉妒和惡意。轉身又取過鞭子,沖着腰間一抽。那血漬瞬間漫上衣料。

裴文德低頭一笑:“閻王爺有什麽可怕的?可怕的是你們這些人罷了。”

陳叁怒極,拔出一把匕首。

轉瞬之間,滾燙的手死死掐住他的手腕,往後一掰,只聽得“嘎嘣”一聲,匕首當啷啷落在地上。他半邊胳臂被生生掰斷。

陳叁大叫一聲暈了過去。

裴文德緩緩睜開眼,汗落在眼睛裏生疼。他看不清這人的面容,卻只是覺得心痛。身後手被松開,他被這人抱緊。

“裴卿……文德……”

“臣……沒事……”

劉瑾小跑着趕來,只見皇上跟那裴文德抱在一處,心底徹徹底底涼了一半。

可下一秒皇上轉過身,眼睛通紅,沒有一絲生氣。冰冷的如同怨鬼附體。

劉瑾跪倒在地。

朱厚照把人攬在身邊,冷聲道:“劉瑾,诏獄什麽時候就是陳叁的了?”

“爺……爺……奴婢不知這混貨吃了什麽狗熊心豹子膽,說出這等大逆不道的話……”

“朕的人,也是你們想抓就抓,想打就打,想辱便辱的嗎?!”朱厚照一聲一聲只問如同天雷劈落,劉瑾縮成一團只是磕頭,涕淚具下:“爺,這混貨是不要命了,爺您消消氣,奴婢懲治他!”

裴文德長長吐出一口氣。

“皇上……”

朱厚照緊忙轉身,那一瞬間眸子裏的戾氣散盡,只是緊張的看着他。

“陳叁搶了臣的東西,可否讓他還回來。”

那劉瑾急急忙忙爬上前去,翻開陳叁的衣服,把那玉小心翼翼捧上來:“裴大人,是這混貨膽大包天,您大人大量……”

這話未盡,朱厚照一手奪過那玉,扶着裴文德便往外走。

劉瑾抹一把淚,只聽見朱厚照聲音沉沉,如重劍懸頂。

“劉瑾,你手下若都是這種狗東西,你也不用待在司禮監了。”

他反手抽出禦前侍衛的刀刃,眼中殺戮之氣飛卷,擡手一擲,拿刀擦着劉瑾耳邊而過,直直插進陳叁的心口。那厮只動了動,便再無聲息。

朱厚照抱着裴文德,登車匆匆前往豹房。他身上的血把龍袍浸透。朱厚照不敢放手,一路上只是輕喚他的名字。

“裴卿……文德……千萬不要睡……”

裴文德聞着淺淺的桃花香氣,緩緩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

“皇上,臣不過是外傷……”

朱厚照咬着牙把眼中殺氣壓下,低下頭去抵着他的額頭:“朕知道,朕知道。可裴卿,朕真的怕極了……”

他緊緊握着他的手,十指相扣。

推開車門,風吹桐葉的窸窣聲鑽入車中。四下很是安靜,隐隐聽得悠遠的絲竹聲響,恍如天外。

朱厚照穩穩抱着他,側身為他擋住陽光。裴文德只看着那是一間不大的院子,沒有豹房那般金雕玉琢,只是灰瓦木牆,垂着素白窗紗。屋外一排梧桐正蔥蔥茏茏。

朱厚照推開門,屋內只一廳一室,淺木的桌椅箱籠。裏屋床上鋪着絲褥錦被,朱厚照把人輕輕放在床上。

“皇上,太醫到了。”

朱厚照只坐在一邊陪着,那太醫進來看一眼把了脈,便出門去調藥膏。

“皇上,裴大人這皮外傷雖是重了些,但無性命之憂,老臣這藥膏每日塗兩次,最多十日就好。只是飲食上得注意,忌油膩忌辛辣。”

那太醫卻也是人精,開了方子後,便把那調好的藥膏放在屋裏退出去了。宮女跟着出去抓藥,把門閉死。

裴文德額上全是冷汗。

朱厚照心下痛極,手指微抖拉開他的衣帶。

“裴卿,忍着點,有點痛。”

傷口同衣衫黏在一處,裴文德痛的戰栗不止,只一把拽住朱厚照的衣衫:“皇上,您還是快一些,不然更疼。”

費了好些力氣把那血衣剝下,榻上又前後沾了血。裴文德歪頭靠在他身邊,那傷痕上落下窗外的落日餘晖。

朱厚照輕輕拿過藥膏,一手攬着他輕輕上藥。

窗外雀兒叽叽喳喳,四下寂靜無聲,只是裴文德吃痛而緊錯的呼吸聲。

“朕……對不起你。”他半晌嗫嚅。

裴文德悄悄攥緊了他衣袍的下擺,只是嘆道:“可皇上還是來救臣了。實則是臣做事不經考慮,莽撞了。”

朱厚照給他塗了藥,那紗布裹了一身,卻還有淺淺的血漬滲出。他心底滿是自責,只抱着他不撒手,卻又不知道說什麽。

“皇上,可否先容臣穿上衣服。”裴文德輕輕開口打破沉默,朱厚照不好意思的撓撓頭:“是朕傻了。”

他打開一邊的箱櫃,從中取出一套新衣,白羅質地輕柔而軟。裴文德難得不再推拒,任他幫忙穿衣。交疊的領口下,頸上的傷透出淺淡的微紅。朱厚照低頭給他系上衣帶。只一擡頭,就看到他一雙眸子裏不掩輕柔笑意。

他便伸手輕輕碰上頸上傷痕,裴文德下意識後躲,卻被他一把拽到懷裏。

皇上側過頭去,在他的傷處軟軟一吻。鼻息萦繞在頸邊耳側,裴文德一瞬間錯了氣。

他試探着伸手。

終于把朱厚照圈在自己的懷抱裏。

“皇上……”他聲音低啞,卻柔得如同春日和風。

“你……聽得見臣的心跳聲嗎?”

朱厚照不知為何眼中酸澀,他閉上了眼睛,睫毛微微挂了一點濕意。

“咚咚。”

“咚咚。”

“咚咚。”

“文德……”朱厚照仍舊閉着眼:“你抱朕了是嗎?”

“是。”

“我是在做夢嗎?”

“臣身上的傷疼得很,不是夢。”

裴文德聲音低沉而緩慢,如一汪深山中的泉水,悠悠蕩蕩灌入朱厚照心底無人之地。

久埋的一顆種子,悄悄發芽,開出了花。

朱厚照睜開眼,看着他才笑道:“朕……很歡喜。可都忘了你還傷着。”

說着他輕輕放開裴文德,召人來換了床褥,又指名要清粥小菜,催促小廚房去做。

裴文德只靠在床邊歪頭看他。

君不君,臣不臣。可在這夕陽下聽着梧桐風聲,竟令人安定,萬般喜樂。

“文德。”朱厚照坐在他床邊,從懷裏把那玉拿出來:“這是你的東西吧。”

裴文德眼中微微一暗,卻還是伸手接過。

“皇上,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朱厚照靜靜看着他,示意他說下去。

“這是一個約定,幼年時一個白衣和尚要度我出家,可裴家只我一個兒子,于是那和尚便把玉給我,只說拿着另一半玉佩之人,是我相偕一生之人。”

裴文德放下玉佩,伸手去握朱厚照的手。

“我不願負他人……我須得等她。”

朱厚照仍是專注的看着他。

“可臣今日險些要死之時,想到的只是皇上。”他眼睛裏蘊了一層淚意:“如果我死了,皇上孤身一人,我放不下。”

“文德……”

“我心裏有一個人。”裴文德轉頭看着那玉,只道:“但此約已定,此心如玉,我要等。”

“好。”

朱厚照輕輕拭去他眼角一點點濕意,柔聲道:“朕說過的……”

“朕可以等。”

裴文德終于真真切切聽到了這一句話。不再躲閃,不再飄渺。

“你若等她一生,我便等你一生。”朱厚照鄭重發誓:“這樣,是否也算相偕一生?”

“等你我老了,白發蒼蒼,須得互相攙扶着才能挪步時,若有老妪再拿那玉佩來尋人,她也不好把你從朕身邊搶去了。”

裴文德嘴角含笑,伸手把皇上一拉,兩人摔到床上。

“別鬧!”朱厚照撐着床褥險些又碰到他的傷,緊張的不行。可那人眼中似有餘晖,灼灼華華。

“皇上的歪理,聽着怎麽這麽舒心呢?”

朱厚照側身在他身邊靠着,只左右看那白玉鸾鳥,半晌道:“朕怎麽覺得這東西這樣眼熟?”

裴文德詫異的轉頭看他,那玉上似有飄飄渺渺的光影閃爍。

“錢寧進過許多玉玩意兒。朕說不定……真的見過。”

朱厚照只這樣想,便等不得了,跳下床去一旁書桌上摹畫了樣子。

“傳旨尚儀局,去找找宮裏有沒有這個玉佩。”

“是。”

他轉身,握住裴文德的手。

“文德,說不定……說不定朕就是你要等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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