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7
京城下初雪的時候,是在一個不見夕陽的傍晚。青灰的雲壓在煤山之上,朔風迢迢。棉絮般的雪洋洋灑灑斜着吹過,落在那金瓦紅牆上,不消片刻,便白茫茫一片。
街上孩童們可都是歡喜極了,穿着厚棉襖裹得球一般嬉笑打鬧,只那一點點的雪花,也要堆成小小的雪人,并尋來枯樹杈子裝扮起來。更歡鬧的,抓了一把松松軟軟的雪也要擲出去丢雪球玩。
各家門前都點上了燈,不時聽聞父母喚他們回家吃飯的聲音。
裴文德眼尖,伸手撩起鬥篷,那雪被隔了一下,沒有濺到朱厚照身上。
小孩子見無意砸到了外人,那人穿着還甚是金貴,頗有些畏畏縮縮的神色。可接着他身側那人眉眼彎彎向他笑了一下。
“那位大哥哥好生俊朗!”他如釋重負,跑回去便與玩伴們大聲說,便也不顧朱厚照與裴文德還未走遠,聽得一清二楚。
“是,好生俊朗。”裴文德擡手輕輕一挑他的下巴,眯着眼睛調笑道,“小孩子都看上你了,看來還是藏起來比較好。”
朱厚照斂眉一笑,耳尖微微發紅,可接着眼中狡黠:“那小爺今晚好好伺候你,如何?”
裴文德握拳輕咳,臉頰瞬間染上緋色,眼神微微躲閃:“你別鬧。”
“朕金口玉言。”朱厚照借着滿街垂墜的燈籠一擋,側身去印在他唇上淺淺一個吻,偷過香來心滿意足。
裴文德低聲嗔道:“阿照,這是在外面!”
朱厚照只是從那燈籠之後笑着看他,一束光照亮兩人的面龐。
可這片刻的溫馨,被他們那不長眼力見的馬給打破了。只是跺了跺蹄子,呼嚕呼嚕打個響。
朱厚照無奈,上前拍了拍馬頭:“回去再收拾你!”
那馬鼻孔再一出氣,往側走了兩步湊到裴文德身邊,一副委委屈屈的樣子。
“嘿?”小皇上從小貓嫌狗不待見,可大約是當了皇上都被順着心意,難得的被一匹馬嫌棄一回。“你信不信朕……”
不遠處一聲輕笑傳來,朱厚照只得把那還未出口的威脅收了回去。
裴文德轉頭,只見着一邊街市燈火闌珊處,一女子裹着白毛披襖,紅金裙子,笑意瑩瑩一拜。
“爺,裴爺。”
粉黛上前來,頗有些不好意思:“妾是出宮采買,不想剛好碰上兩位爺。”
周圍往來熙攘,她只得這般稱呼。
朱厚照看她身後馬車裏放着不少東西:“那都是什麽?”
“這次是出來給各宮宮女太監置布,準備做冬衣的。”
“你都執掌尚宮局了,這些小事怎麽還親自來做?”朱厚照看她穿着也不是多厚,這一落雪還是冷了些。
“妾……以前也做這些的,況且有機會出宮看看,妾也貪玩。”說着她輕輕看了眼裴文德:“裴爺今日氣色看着好了些。”
秋末入冬時,裴文德不慎夜裏着了涼,他又自有寒症,一時燒了起來。皇上自是懊悔,可又怕驚動太後,只是悄聲傳了太醫。抓藥煎藥之事,皆是粉黛親手安排,才悄麽生息給掩了下去。
裴文德身後那馬卻又湊了過來,粉黛望着皇上低聲道:“爺,妾可以摸摸它嗎?”
朱厚照一股酸味:“它跟誰都親,就是不喜歡朕。”
粉黛輕輕碰了碰它的耳朵,那馬又在她身邊蹭了蹭。可裴文德把它那頭拽回來:“別蹭了你的衣服。”
粉黛只是笑:“這馬通體烏黑,只四蹄雪白,真是少見又通靈性。”
“這是前些日子從西域采買來的千裏馬。”朱厚照一提這事,興致勃勃:“名叫烏雲踏雪,我大明翻一遍可也只得這一匹了。”
烏雲踏雪似乎知道是在誇自己,馬尾巴嘚瑟的甩了兩下。
一旁有小太監匆匆跑過來,他并不知道這兩位爺身份多重,只叫粉黛:“祝尚宮,都裝好了。”
粉黛點頭:“兩位爺,妾先回去了。您二位……也早些回。”說着便匆匆往馬車旁去。
朱厚照和裴文德尋了家館子,點了兩三小菜,一壺清酒,在二樓窗邊坐着。那雪越來越大,可擋不住百姓之喜,紛紛出門。不多時大些的雪人就堆在門外了。朱厚照看着也高興:“瑞雪兆豐年,文德,來。”說着兩人一碰杯。
他二人酒足飯飽,踏雪緩緩而歸。豹房那偏門人少,卻每隔幾步點一盞小燈,只聽着碎雪窸窣聲,靜谧中生出一絲安寧。
忽的馨香悠悠,裴文德挑燈來看,卻是牆內一樹早梅,探了大半出來,落雪中紅梅花苞尚小,那香氣卻已然清甜。
朱厚照擡手去輕輕一碰,卻沒舍得采下,只是仔細看着。
“梅花香自苦寒來。我苦了這麽久才遇到你,是該有梅花賀我。”他轉身抱住裴文德,只把人壓到那花下牆頭。自是有香氣缭繞,把那深深淺淺的愛意藏在悠然飄雪中。
裴文德被他鬧的臉上通紅:“就回去了,你又是做什麽……”
皇帝卻不忍放開他:“我也不知,只是心裏高興,見着你就高興,你在身邊就高興,如今日同那普通百姓一般,與你攜手看那一路燈雪,我很高興。”
裴文德推他:“你要鬧回去再說,外面可冷。”
這才想起他一病初愈,朱厚照只握住他的手,暖意如春。
可裴宅外面還等着人。
沈慶帽子上積了一層雪,蹲在門口等着。看着那兩人慢悠悠踏雪而歸才跳起來。
“皇上,大人。”
“你怎麽在外面,不進去等着?”裴文德看他鼻頭都凍紅了一圈。
“咳。”
沈慶自然對于某一次剛想進屋卻又聽到了某些不該他聽到的聲音的事情記憶猶新,而這膽大不怕死的居然貓身推開窗牖一縫想要一探究竟。
這一探究竟可把魂吓出去一半。自此再也不敢随便進那屋子了。
皇上自然是知道他那次撞見行房之事,那次便也格外用心,只讓裴卿上不得早朝躺了整整一日才罷。裴文德自是蒙在鼓裏的,卻也初嘗帝王雄風後叫苦不疊,而沒在意沈慶複雜而憐憫的目光。
沈慶被皇上莫測的笑容一盯,如冷水澆背打了個哆嗦,嘴皮子前所未有的利索:“錦衣衛的弟兄們趁着年節想聚一聚派下官來請大人可不知道皇上給不給人所以他們讓下官來請下官就一直等着了。”
“什麽時候?”朱厚照輕飄飄問。
“明天晚上。”沈慶心裏打鼓。
“行啊。反正也要封印了,朝中無甚大事。”朱厚照難得的爽快,卻轉身囑咐道:“只不可喝多。”
沈慶得這金口玉言,謝了恩,轉身就跑沒影了。
次日裴文德果然如約而至。在的皆是他的親信弟兄們,知道不能拉他出去大酒大肉,便收斂了些,找了家清淡的酒館。席間觥籌交錯,三巡而過便有些忘了形。其中一位楚姓兄弟只是憋頭悶灌。
“大人,不瞞您。”他眉間愁苦:“我是應州人,家裏先前來信,說鞑靼蠻子常來,邊關并不太平。我家中老母弟妹,如今很是擔憂。”
“鞑靼人?”裴文德思索片刻,近日卻并無奏折上報邊關事。便之好言安慰:“趁着年節,不如你回一趟家看看,邊關守衛森嚴,一時半刻蒙古人打不進來。”
“謝大人。”那老楚感激涕零,當夜酒散,便收拾細軟,往應州去了。
裴文德帶着淺淺醉意回去,甫一開門,炭盆的暖氣便攏了上來,熏的人昏昏沉沉。擡眼只望見朱厚照寝衣外披着一件月白長衫,歪在床邊看奏折。柔軟的頭發落在肩頭,襯得人更是面色如玉。
裴文德酒氣上頭,色氣更是上頭,幾步過去脫下鬥篷,便坐在那床邊。
朱厚照把手邊折子看完,伸手一攬把人撈進懷裏。聞見那連綿細吻中的酒氣,挑了挑眉:“可是又喝了多少?”
“皇上有旨,臣不敢多喝。”
這微微的醉意,恰是情濃。
朱厚照叫人擡了水來,只把他衣服剝光,将人放進水裏。熱水把身上寒氣卸了去,渾身暖暖的,骨頭泡的發軟。
朱厚照親自伺候他,雙手骨節分明,浸在水中,在他身上撚來揉去,越往下去越是放肆。裴文德仰在他懷裏,神智早已盡數抛了去。朱厚照只不說話,聽着耳邊喘息聲更甚,碎落一室旖旎。
那浴盆中不多時便渾了一片。
裴文德兩眼無神,被撈出來輕輕放到榻上,才虛虛一聲道:“皇上,你也真能忍。”
朱厚照撂下簾帳:“忍不得了,該裴卿伺候朕了。”
他便提槍上陣,往那早已柔軟的陣地開疆拓土。裴文德眼中落淚,承着皇恩雨露,被頂沒了一口氣。
“你可真是……”裴文德緩過神來,那事物撐着滿滿當當,他竟動不得:“要了我的命去了。”
朱厚照只是輕輕厮磨,吻着他發紅的嘴角和愈加柔軟的身子:“我不舍得,咱們要長長久久才好。”
次日早晨,裴文德醒來時,那溫暖的手心還輕輕按在腰間,不輕不重揉着酸痛的地方。他難得懶散一次,窩在柔滑的錦被下,嗅着朱厚照身上的味道。
那聲音低低傳來,胸膛上輕輕震動。
“醒了?”
裴文德埋在他胸口閉着眼,朱厚照探身去夠床邊櫃上的小盒,擰開後一股子桃花香氣。
接着下身那處涼涼一揉。裴文德一驚睜開了眼,可他那手指只往更深處送去。膏體黏固,被那裏灼熱的溫度化開,如同龍涎香脂留在體中一般。
“你……”
“我弄傷你了……”朱厚照耳邊泛紅,垂着眼睛有些忐忑,仿佛被欺負的是他一樣,可被中那手卻不停,指尖輕輕劃在那處勾起一絲一絲麻癢。裴文德喉中抑制不住輕聲一吟。
朱厚照擡眸輕輕一笑,把他那又羞又怒的神色收入眼中,俯下身輕聲道:“我不鬧你,上過藥我再過去。”
那指尖退出卻帶起輕輕水聲,似留欲挽。
裴文德只把人推下床:“看你的折子去!”
朱厚照笑着起身,下床更衣,剛要離開,卻聽得裴文德埋在被子裏叫住他。
“錦衣衛的老楚說,應州那邊不安定。蒙古人好像有動靜。”
朱厚照眉間一點陰郁:“可并沒有折子上報,你放心,朕再去查一查。”
年節報喜不報憂,這是不成文的規矩。皇上聽了一句便記在心上,細查而來卻有上報,但地方官府都基本處理得當,并無太大争端。
“無非是他們不好過冬,便又來搶奪。”朱厚照把那折子丢在桌上,随手把喝裴文德喝了半杯的茶拿來飲下:“朕已經下旨讓邊關将士嚴待之。總要過一個好年。”
新年之時,除了百官朝賀,朱厚照帶裴文德回了宮。中秋之後,太後只說潛心禮佛,裴文德只在宮外磕個頭算是拜了年。
朱厚照走過尚宮局,不覺駐步。
粉黛遠遠便看到他二人走來,于是便開了門。
“妾賀皇上、裴大人新春大吉,福運連綿。”
該拜的年還是要拜的,朱厚照擡手讓她起身,取了紅包來。粉黛謝恩,自把尚宮局暖閣收拾出來。
屋子裏早沒了香味,一切如舊,物是人非。
“妾不常用香,姑姑走後那香爐便收起來了。”粉黛看出皇上眼底失落,只緩聲道:“爺,各州各府都有蘭陵蕭氏的族人,姑姑這些日子也常寄信回來,她在外很好。”
話正說着,一只白鴿撲棱棱飛落,在窗棱邊一啄。粉黛一喜:“正說着就來了。”
那鴿子腿上帶着信。展開信箋上寥寥數字。
江南冬日風光亦好,新春大吉。蕭。
朱厚照放下心來,只囑咐道:“回信時,替朕和文德問她安好。”
粉黛看向裴文德,他亦是含笑點頭,不由得一怔,匆匆應下。
晚來天欲雪,看着雲又壓過,朱厚照與裴文德便起身離去。粉黛在尚宮局外宮道上久久伫立,又一場風雪來時,那兩人早已沒了蹤影,粉黛才閉門回屋去。
正月,皇上祭祀天地于南郊。
說是祭祀,實則朱厚照終于找到了機會出門游玩一番。南海子一處淺春蔥茏,歸來馬蹄香。
烏雲踏雪樂的撒歡兒,裴文德抱臂在一旁看着。碧空如洗,雲煙垂幕,不遠處皇上穿着藍緞錦衣,拉弓搭箭。
“人都說春日萬物複蘇,還是少獵一些好。”裴文德上前撿過他射下的一只兔子,朱厚照在他身邊勒馬。
“聽你的!”朱厚照收箭,把那弓斜挂身上。
裴文德吹了一聲口哨,那烏雲踏雪馳騁而來,在他身邊長聲而嘯。裴文德登起翻身上馬,绛紅衣袍翻飛。
“它可在京城裏憋壞了。”朱厚照伸手去拍拍它的頭,烏雲踏雪被裴文德拉着不好躲,別別扭扭讓他輕輕捏了捏耳朵。
“文德,一起去跑馬!”朱厚照牽過馬頭:“正好讓烏雲踏雪試一下!”
裴文德轉身,卻見天地遠望一片綠意,丘巒連綿,一派生機不由得心情大好。
他朗聲一笑:“阿照,你的馬可比不上它!”說着鞭子一抽,烏雲踏雪四蹄飛馳而去。
“你等着!”朱厚照激起了鬥志,緊緊追了上去。
徘踏春意執手,驅馳十裏青丘。東風吹寒去,少年策馬游。
裴文德跑的更遠些,勒馬回身。
只看那緩坡之下,淺草萌芽。他藍衣白馬,玉冠束發,遠遠笑着看自己。
正德十二年春,正是好風好景,好時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