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7信仰
第8章 07信仰
山神出現在世上已有多久,時間已經數不清了。他只知道,這是一段極為漫長的、堪稱悠久的歲月。
似乎從有了“山”這個詞開始,便有了山神。
起初,人類還很弱小,在自然的偉力下,人這種物種顯得太過無力。一場暴雨、一次洪災、一陣幹旱,就能讓作物絕收,讓生活變得窮困,讓生命死于饑荒與困苦。
那時的人,更多依賴于周邊的環境。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是自古便有的諺語,為世人傳唱。
在那時候,高大巍峨、威嚴聳立的大山,是受人敬畏的存在。
人們進山打獵,在山裏搜尋能夠吃的食物,砍伐山中的林木焚燒取暖。
人類的吃穿從來都離不開大山,他們崇拜着供養他們的大山,為大山塑出神像,借此祈禱風調雨順、生活富足。
山神,便是山的化身,是自無數人類信仰中誕生的神明。
然而随着時代發展,人類社會步入現代,古時對于自然的崇拜漸漸消弭,人類标榜自身的偉大,想要成為自然的主人,用“科技”掌控自然之力,大山反倒成為了發展的阻礙,為世人摒棄。
如今若有人說,家住在山裏,會被人恥笑。
人類不再依賴大山,而是紛紛逃離大山,逃向繁華的城市。他們忘卻了故鄉,也一并遺忘了曾經祖祖輩輩供奉的山神。
不需要向山神祈福,祈求風調雨順,祈求打獵平安,祈求作物豐收。人類用各種各樣的工具,依賴着科技手段,就能讓食物增産,使生活富足。
“無神論”成為主流,再也不會有人相信,世上真的有神明。
信仰的消退,也讓山神的力量逐漸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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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流逝無法阻止,人類失去靈性看不見神明,便不會相信神明的存在,更不需要神明。
長久持續下去,神明就會死去。
山神見過諸多神明隕落,曾經的那些上古神仙,或是離開這個世界,或是就此消逝。
他的未來也将是如此,直到遇見那個孩子。
她可以看見他,甚至能夠觸碰他。山神不明白其中的緣由,但這并不影響他借由那孩子的信仰,來維持自己的生命。
即便是神明,也同樣畏懼消亡。
信仰之力無形無質,來自于人的內心,源源不斷。只要她一直看着他,一直信仰他,他就能逃脫被覆滅的命運。
人類的一生極為短暫,不超過百年。
作為她信仰他的回報,他亦會護她一世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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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下了一場暴雨,天明也不曾停歇,夏日的炎熱被沖刷得一幹二淨,空氣裏只餘沁人的涼爽。
姜絨赤着小腳丫站在屋門口,仰着小腦袋,望着外頭噼裏啪啦砸下來的雨幕。
整個世界都好像被雨水洗過似的,不遠處的東林山綠油油的,像要滴出水來,更近一點的葡萄藤被雨滴打得飄搖,時不時露出葉片底下的葡萄串。
她仔細瞅了兩眼,心下估算着葡萄什麽時候能成熟。
媽媽回來之前,她能吃到葡萄嗎?
小姜絨一臉憂愁地思索着,突然聽見院子外傳來一陣車輛行駛的聲響。
姜家村位于大山深處,極為閉塞,姜絨來這裏也差不多有半個月了,至今沒見過幾次車輛,頓時驚奇地向外看去。
明明城市裏到處都是車,姜絨每天坐車上下學,那時候她也不覺得有多稀奇。可到了外婆家,車子少了,再見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新奇。
那是一輛破舊的面包車,車窗關得嚴嚴實實,直直從外婆家門口駛過,濺起一圈水珠。
車子最終去了哪裏,姜絨并不知曉,她也沒放在心上,只當是一個無甚要緊的小插曲,轉頭就忘在了腦後。
面包車過去一趟,不到半小時,又從家門口經過,駛向村外。
彼時大雨已經停歇,小女孩赤着腳丫,在踩院子裏積攢的小水窪。
啪嗒一下蹦進去,積水能濺好高。
她一邊踩,一邊咯咯咯地笑,一個人也能玩得很開心。
外婆從屋裏走出來,提着一個小竹籃,去菜園子裏捉蝸牛。
“外婆外婆,為什麽要捉蝸牛呀?”
小姜絨立馬跟過去,好奇地追問。
“因為蝸牛吃菜葉子,我們不捉它,菜就要被吃爛了。”
大雨過後,不知從哪裏冒出許多小蝸牛,拇指大小,殼是微微透明的琥珀色,伸着柔軟雪白的身體和觸角,在菜葉子上、竹架上、馬路上、草根上緩慢蠕動爬行。
“捉了蝸牛還可以喂雞,這可是很不錯的飼料。”外婆告訴小姜絨說。
“絨絨也要捉!”
小女孩興致勃勃地大喊。
蝸牛很敏銳,人輕輕一碰就會立刻縮進殼裏,像害羞的含羞草。姜絨覺得好玩,找到一只蝸牛,都要先碰一碰它,看它縮成一個小球,從菜葉子上掉下去,再撿起來丢進竹籃。
撿了一會兒蝸牛,小夥伴春芽出現在門口。
“絨絨,一起去玩呀!”
姜絨下意識看向外婆,見外婆點頭,才笑着奔向小夥伴。
“我來啦,今天我們去哪玩呀?”
姜家村不大,能玩的地方兩人這些天都去過了,姜絨不知道她們還能去哪裏玩。
春芽說:“我們去采蘑菇,下了雨林子裏就會長好多蘑菇,用來煮蘑菇湯可好喝了。”
春芽總是有無數的新點子,姜絨佩服極了。
她興奮地回到家,向外婆要了個小小的竹背簍,打算用來裝蘑菇。
外婆聽到她們的計劃,到底不放心兩個小女孩去林子裏,決定跟着一起去。
采蘑菇的地方在後山,雖然也是村莊的範圍,但很偏僻,平時少有人去。
三人一起出發,經過那棵熟悉的大榕樹時,姜絨步伐稍稍一停,落後兩人幾步,看向樹下的山神廟。
小小的廟宇一如往日般陰森,大榕樹茂盛的枝葉遮蔽了日光,也擋住了風雨,一場暴雨下來,小廟周圍的地面竟仍幹燥。
姜絨前幾天獨自來廟裏掃了地上的枯枝敗葉,還擦幹淨了石臺和供奉的石像上的灰塵,又在臺面上擺上自己采來的花朵。她個子小,這一系列行為花了她許久的功夫。而今神廟中煥然一新,竟有了幾分舊日裏香火鼎盛的模樣。
在她看過去時,廟中臺上漆黑的石像微微一動,其中走出一個淡淡的影子,悄無聲息飄到她的身側。
小女孩烏黑明亮的大眼睛驀然一彎,雀躍着與影子并肩而行。
山神一日長得比一日高,漸漸顯露出人一般的輪廓,身形修長高挑,如同十幾歲的少年。
她走在他旁邊,都需要擡頭去看他。
小姜絨不明白他為什麽變得這麽快,山神給她解釋過,她一點沒聽懂。
總之,這是一件好事就是了。
山神現在的樣子也不能再叫黑影了,籠罩在身周的黑霧逐日淺淡,露出新綠一般的碧色。
宛若洗去外表的鉛華,恢複原本的底色。
碧色是一件衣裳,長袖寬帶,披在山神身上,飄逸又美麗。
那件衣裳很奇特,并不是單一的綠,而是層層疊疊深深淺淺各式各樣的綠,有濃綠、深綠、淺綠、嫩綠、墨綠,好像世間所有的綠都彙聚到了這裏,明明都是綠色,卻給人一種色彩斑斓的夢幻绮麗感。
讓人無端想到層巒疊嶂的大山,無窮無盡的森林,漫山遍野的草木。
最特別的是,衣裳上的顏色會随着時間推移變化。
比如才下過一場雨,衣裳就綠油油的發亮,帶着一股子潮意。若是朝霞漫天的傍晚,那無盡的綠中就會染上淺淺的橙黃,透出幾分溫暖的氣息。
剛見到這件特殊的衣裳,姜絨拉着山神的袖子,驚奇地研究了好一陣。
她問他:“它為什麽會變色呀?”
山神回答她說:“山是什麽顏色,它就是什麽顏色。”
所以等到秋天,這件衣裳就會染上層層疊疊的黃與橙,那是秋日落葉的顏色。
到了冬天,樹木落下枯葉,只剩下漆黑的光禿禿枝桠。純白的雪花從天空降下覆蓋山林,他就會換上一身與雪同色的衣衫。
直到春日來臨,冰雪逐漸融化,衣裳的下擺就會開始一點一點生出嫩芽般的新綠,從下往上,将所有的雪色掩埋。
山神用山澗清風一樣的語調,慢吞吞描述自己的衣裳,小女孩聽得眼眸閃亮,眼神裏滿是期盼。
“那等秋天、冬天,我也會來看你噠!”小姜絨信誓旦旦地說。
“好。”神明低下頭,面上籠着一層薄霧,靜靜注視着她。
小女孩是如此的純真,她給予他的信仰極為純粹,一舉将他從瀕死之境拉出。若沒有她,他只會泯滅自我意識,徹底化為一尊不言不動的石雕。
再過一段時間,身上霧氣化盡,他便可掙脫石雕的束縛,去更遠一點的地方。
哪怕她離開大山,他仍能護她周全。
“絨絨,在後面幹什麽呢?走累了嗎?”外婆回頭看過來。
“沒有累,我來啦。”
小姜絨連忙加快腳步,跟了上去。她的一只小手微微向上擡起,像是無形中抓着什麽東西。
無人看得見,那個年幼的小女孩,手裏正牽着神明的袖擺。
神明無聲垂首,縱容地陪伴在她身側,守護着自己小小的信徒。
外婆循着方才小外孫女的目光,看向空無一人的山神廟。
瞧見廟中的鮮花,老人家神情有些驚訝,她看一眼小姜絨,目光中閃過一絲了然。
小孩子的行動往往逃不過大人的眼睛,姜絨時常獨自跑來山神廟玩耍,外婆一直都知曉。她只是沒想到,小家夥竟然這麽投入。
孩童的興趣往往轉變得非常迅速,這山神廟有什麽奧秘,竟讓小女孩這樣喜歡?
難道她還能跟神仙玩不成?
老人家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