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13逆鱗

第41章 13逆鱗

洛清打量姜絨的時候, 姜絨也在打量她。

二人只最初有過一面之緣,後來姜絨在神水門打聽過洛清的消息,從同門的只言片語中, 大概知曉她是個相當高傲又富有心機的女子, 在普通弟子口中風評不算好,但在門派核心弟子裏, 評價卻南轅北轍。

造成這種詫異的,便是因為她習慣捧高踩低,在普通人面前傲慢,在強者面前又曲意讨好。

除此之外,姜絨還知道的便是洛清與許多核心弟子的八卦, 最出名的就是與流宿之間的緋聞。

修仙的也不都蠢,至少在姜絨看來,洛清被“獻祭”後, 那些曾經聽說愛慕她的弟子看起來都并不悲傷, 只有一個流宿才是真的為了洛清上天入地想要救她。

姜絨來到這裏,便是要告訴她這件事。

不管洛清接不接受,她總不願看到一顆真心被辜負。況且當初是流宿帶她出困龍潭,也算是報答他了。

“洛清, 你知不知道, 流宿一直在想辦法救你。”

兩張一模一樣的臉四目相對,面對洛清探究的目光, 姜絨率先開口。

洛清聞言, 眼眸閃了閃, 嘴角扯出一抹嘲諷的笑:“那又如何, 他也只是個廢物,要是能救我, 我又為何會來到這裏?”

“他後來進了困龍潭。”姜絨認真地對她道,眼見少女狠狠一怔,又補充說:“就是為了去找你。”

一瞬的怔愣後,洛清猛然皺起眉:“所以說,你就是被他救出來的?”

這一刻她的眼神極為兇惡,像是想要把姜絨吃了似的。她就說一個凡人少女怎麽可能逃出困龍潭,現在她全明白了。

一定是流宿,流宿進了困龍潭想要救她,結果把姜絨救了出來,還教她修煉!

滔天的怒火洶湧而出,幾乎要将洛清的理智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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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宿愛她,洛清比誰都清楚這一點,她從小就給流宿灌輸這種觀念,兩人一起長大青梅竹馬,要問這世上誰最愛她,那個人一定是流宿,就連她的父母都比不上。

哪怕她對流宿并無男女之情,可流宿是她的,他竟然救了別的女人!就算是把姜絨當成自己,也不可以!

“流宿在哪裏?他跟你一起來了?你讓他來見我!”她近乎歇斯底裏地喊。

“沒有,他沒跟我一起來。”

不懂洛清為何突然失去理智,姜絨努力解釋道:“是流宿帶我出去的,但他沒教我修煉,他出了困龍潭就走了,說要來找你,現在應該在路上。”

“你說的是真的?”洛清瞪着她問。

姜絨道:“當然是真的。”

重要的東西被搶奪的不快緩緩平息,洛清慢慢坐下來,重新恢複平靜:“你既然修煉了,為何要回來?”

難道是不舍得公主的身份?

正當她滿腹懷疑時,卻聽對面的少女道:“這裏是我的家呀。”

說這話時,少女面上帶着溫軟的笑,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如水,幾乎一眼望到底。

洛清嗤笑一聲:“修士能長生,這姜國如此貧瘠,你活個百年便要死去,家跟命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麽?”

姜絨歪了歪腦袋,疑惑似的對她道:“那你為什麽要在這裏呢?”

沐浴在那清澈的眼眸中,洛清陡然有種自己心底那些醜陋的想法都被看透的錯覺。

果然,下一秒少女便語氣平和地說道:“我回來不是想搶走你的位置的,你現在如此受人喜愛,這都是你自己得來的,不是我的東西。你繼續當你的帝姬好了,我只想好好生活。”

洛清狐疑地看着她道:“你真這樣想?”

姜絨說:“我都回來了一天了,之前也沒來找你,要不是你把我抓來,我不會來打攪你。”

事實擺在眼前,洛清即便心裏懷疑,也将話咽了下去。

滿身華貴的少女坐在上首,兀自沉思片刻,半晌後,似乎相信了她的話,緩緩開口道:“既然這樣,以後你在外不許暴露自己的樣子。”

姜絨毫不在意地點點頭,答應下來。

兩人交談就此告一段落,不一會兒,洛清便将她放走了,不過出來時,姜絨頭上仍然戴着笠帽。

看着少女頭戴帷帽離開,洛清眼底閃過沉思之色。

姜絨的話可信嗎?反正洛清不信她不想當公主這話,就算她現在說的是真的,未來呢?

人心易變,洛清尤其清楚這一點。

曾經對她百般示好的師兄弟,一朝聽聞她要當“龍神新娘”,立即變了模樣,對她避之不及。

最終也只剩流宿一人,與往日一般無二。

姜絨此刻看不上公主,以後等她感受到生活的困苦與命運的不公,那時是否還能如今日這般淡泊名利?

洛清不敢賭,她從不把希望放在別人身上。

總之,姜絨,不能留!

現在卻動不得她,前段時間不知為何,洛清的境界突然毫無預兆地跌落,她原是築基後期修為,姜國又靈氣匮乏,平日裏靈力都省着用,卻不想跌落後竟只剩不到百分之一。

如今的她,跟個普通凡人差不多。

這才是洛清不願放棄公主身份的原因,她不知身體發生什麽變故,現在基本成了個凡人,她後來試過,修行的速度也變得極為緩慢,即便她重新回到修仙界,未來成就最高也就金丹。

既然如此,不如留在凡間,錦衣玉食過一生。

根據打探來的消息,姜絨似乎在城外給人派水,洛清不用猜就知道她在用自身靈力化水,這樣下去,遲早會耗盡靈力。

思及此,洛清微微一笑。

無用的善心,那一點水便如杯水車薪,且她這樣下去,等哪天沒有了水,必然遭到反噬。

只要她稍稍引導一番,一切都會如她所願。

姜絨回到村莊時,天已經黑了,遠遠的,她就看到小狗兒蹲在門邊,像是在等她。

這一幕不禁讓她想起從前,那時爺爺還在,大黃也總是這樣,她出門進山采藥,它就蹲在門口等她。

她被帶走的那日,大黃沖着士兵們嘶喊,為了不讓他們傷害大黃,她訓斥它,讓它在家裏等她回來。

“姜絨姐姐,你去哪了?”

聽見腳步聲,小孩兒擡起頭,迅速跑過來關切地問。

姜絨笑道:“就是去見一個認識的人。”

小狗兒撓撓頭,說:“我還以為你又像之前那樣,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村子裏的人都不知姜絨進宮當公主去了,皇宮裏也不曾宣揚福德帝姬的身份,只說原先因為體弱養在寺廟裏。

“不會的。”少女笑眯眯摸了摸小孩子的腦袋。

小狗兒搖頭晃腦地說:“你這樣好像在揉大黃哦。”

面上的笑緩緩斂去,姜絨漸漸沉默下來,小狗兒不安地擡頭看她一眼,忐忑地問:“姐姐,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沒有,不關你的事。”姜絨揚了揚唇。

大黃還在,龍神很快就回來了,她不必再沉湎過去的悲傷,一切都會好起來。

“那明天姐姐你還分水嗎?”小狗兒仰着頭,幹瘦的小臉上滿是期盼。

姜絨姐姐家裏有一口井,村子裏的井都幹了,大家便沒想去看,不料姜絨姐姐回來說井裏有水,還給大家分。

今天已經分了好多人,他家也得了一陶罐,雖然很少,但不用再擔心人會渴死了。

而且那井水喝起來甘甜清爽,比一般的井水好喝多了,喝過後身上都有了力氣,就連裝水的碗都被他舔過一遍。

對上小孩兒期待的眼神,少女彎唇道:“分,明天還和今天一樣。”

第二天來取水的人比前一天多得多,前一天只有附近兩三個村莊的人過來,今天就連十裏外的村子都聽聞風聲,無數村民趕到姜家村,将茅草屋圍了個水洩不通。

姜絨早将家裏的幾個大木桶裝滿了水,也不夠分的,半上午就全分完了。

聽說水分完了,還在排隊等候的人臉上都露出絕望的神色。

“怎麽就分完了呢!”

“給我水,給我水啊……我兒子就要死了!”

“一點也沒有了嗎?丫頭,再給一口吧!”

人群騷亂起來,好在很快就被本村的人給鎮壓下來,姜絨一般會先分姜家村的人,因為離得近,他們來得早,感念她的恩情,村民會幫忙管理隊伍的秩序。

親眼看着一群群骨瘦如柴的百姓,為了一口水給她下跪磕頭,還看到一個人餓到直接昏厥,沒一會就沒了呼吸,姜絨心中不忍,她将大門關上,對衆人道:“你們等等,我再去後院取水。”

聽到這句話,所有人的眼神都亮了起來。

姜絨當然沒去後院,她家的井也和村子裏一樣,早就幹涸了。她關上門來到屋中,一手握着靈石吸收靈力,一手催動法訣,引水進入木桶中。

這些水都是富含靈氣的水,哪怕只有微弱的靈氣,也能讓那些人多撐一會兒。

不一會兒,緊閉的屋門在無數注目中打開,門內的少女面上戴着紗巾,只露出一雙清亮的眉眼,彎成一抹月牙:“大家繼續排隊,水還有,每家一陶罐,鬧事的就不分了。”

此言一出,衆人紛紛排好隊,哪裏還敢鬧事?

這一天,直到天黑才漸漸沒人來領水了,姜絨回到屋中休息,順便清點儲物戒裏的靈石。

她原本帶來不少靈石,都是在神水門被淹後,她在修煉塔下挖的。本來預計能用許久,可今天一天她一直沒停止供水,靈石消耗巨大,眼見着便有些不夠用了。

照今天這樣下去的話,最多堅持個四五天。

四五天,好像差不多也夠了。龍神走了兩天,再過五天就能回來,應該剛剛好。

姜絨算了一下,稍稍放松下來。

然而到了第三天,來的人竟然更多了,聽他們的口音,似乎是更遠地方而來的災民,前兩天就聽到了消息,連夜跋涉而來。

小小的院子被圍得水洩不通,打開門放眼望去,一片烏壓壓的人頭,以及一雙雙發綠的眼睛。

姜絨不知消息為何傳的這麽快,但人都來了,她也不能趕出去,或是不分給他們水。

可人一多,紛争也會更多。

姜家村不大,即便村民盡力維持秩序,也扛不住無數的人湧來,還都是各地逃難來的災民。

在生死面前,人是沒有理智的,何況一群目不識丁的老百姓。

姜絨蓄了一夜的水,清晨太陽還沒出來,就全被一搶而空,無數雙綠油油的眼睛盯着她,少女心下不安,她如今體內靈力枯竭,若是這些人一哄而上,她根本沒法抵抗。

“你們等等,水分完了,我再去取水。”

她說完這話就要關門,不料一只手猛地攔住了門框,一名剛分過水的壯年男子道:“姑娘一個人汲水太慢,不如我們兄弟幫你,也能更快一點不是?”

對方眼睛咕嚕嚕打轉,直往屋內看,少女臉色白了白,道:“不用,我一個人就好,若你們不聽話,那我不分水了。”

她這話還算有威懾力,一些被男子話語鼓動的人,面上的躍躍欲試頓時消了下去。

男子笑了一聲,轉頭對院外站在大太陽底下焦灼等候的衆人道:“何必要她分水,咱們自己進去找不就好了?這娘們天天都分水,一看家裏就是□□井,咱們自己去取水,想取多少取多少!”

此言一出,猶如巨石落入水中,頓時引發巨大騷動。

姜絨還來不及反應,大門便被沖開,無數人就像洪流一樣湧入,直奔她家後院。

其實前兩天晚上,就有人爬圍牆想要進後院,都被姜絨給驅趕走了。

這一刻,這樣多的人,根本沒辦法驅趕,就算她靈力沒用盡,也雙拳難敵四手。

少女近乎驚恐地看着這一幕,突然手被輕輕拉了拉,低頭一看,是小狗兒。

小狗兒擠在人堆裏,小聲對她道:“姐姐,我們快走。”

茫茫然回過神來,姜絨連忙跟着小狗兒跑出屋子,沒人注意到他們,所有人的心神都被後院的井牽走了。

小狗兒道:“我知道,姜絨姐姐家的井裏沒有水,那些水都你變出來的,對不對?”

姜絨驚訝地道:“你……”

小狗兒道:“你沒在家的時候,我們就進去看過啦。”

姜絨恍然,她離開那麽久,村裏幹旱,村民不可能真的放着她家不入,畢竟就連大黃都遇害了。

小狗兒推了推她:“快走,他們找不到水,一定會抓住你的。走遠點,不要回來了。”

少女抿抿唇,看着四周瘋狂撲向小院的人們,又低頭看向身前的小孩兒,轉身往村外走去。

村外就有一座大山,她經常上山采藥,對山路很熟悉。

走了不遠,敏銳的聽覺便捕捉到村子裏傳來嘈雜的人聲:“為什麽沒有水!”

“姜姑娘呢?她去哪了!”

“這井早就幹了,一滴水都沒有,她哪裏來的水?”

姜絨正要進山,卻在山腳下遇見一群早已等候多時的士兵,一看到她,士兵迅速上前,将她抓住捆了起來。

熟悉的一幕讓她忍不住道:“你們是洛、福德帝姬派來的嗎?”

士兵一言不發,幹脆利落地将她手腳捆住,放在馬上奔馳而去,路過村子時,姜絨聽到許多人的哭聲。

她趴在馬背上,颠簸了一路後,又一次來到皇城。

這一次目的地卻并非帝姬府,而是皇宮,馬匹直入宮門,來到巍峨的大殿前,姜絨才被放下來,被人拉扯着走進金碧輝煌的大殿。

大殿空曠,上首坐着一身龍袍頭戴冠冕的中年男子,姜絨記起來,這是姜國皇帝,也是她的生身父親。

“大膽妖女,面見聖上還不跪下!”

一道尖利的大喝傳來,姜絨膝彎一疼,不由自主跪了下來,膝蓋磕在冰涼堅硬的大理石地面上,砰的一聲響。

與此同時,一只手伸過來,扯掉了她臉上的面紗。

霎時,那張白皙嬌豔的臉暴露出來,引起周圍一片此起彼伏的抽氣聲,以及窸窸窣窣的議論。

“竟然真與福德公主一模一樣。”

“果真是妖女,福德帝姬所言不假!”

“此等妖女,定要誅滅!”

姜絨目光掃過去,大殿兩旁站立着一排穿着官服的人,一個個都對她投以異樣恐懼的眼光,再仰頭向上看,姜國皇帝神色威嚴,不怒自威。他右手下站着個明豔張揚的少女,正居高臨下望着她,眼底隐含笑意,似是嘲笑似是得意。

皇帝一擡手,細碎的交談聲漸漸消失,殿內一片寂靜。

皇帝出聲,嗓音威嚴道:“妖女,為何要假扮福德帝姬?”

跪在階下的少女面色微白,神色卻顯得十分沉靜,道:“我沒有假扮她。”

福德帝姬這時開口,對皇帝道:“父皇,這妖女在外為人派水,那些水都是她變出來的,妖女豈有好心,一定是想害人性命,父皇千萬不要被她蒙蔽了。”

皇帝轉頭問道:“那依福德看該如何?”

福德帝姬笑道:“我看典籍裏都說,妖魔之類,得用火燒死才行,否則讓她複生報複就不好了。”

洛清的話得到衆人一致認同:“公主所言極是,就該如此!”

姜絨冷眼看他們就這樣三言兩語決定了自己未來的命運,絲毫不由她辯駁,擡首望着上面巧笑倩兮的少女:“洛清,我已經跟你說過,不會與你争搶,你為何還不放心?”

洛清面色陡然一變,厲聲吩咐道:“妖女妖言惑衆,還不快堵上她的嘴。”

下一刻,就有人用布巾塞進姜絨嘴裏,叫她再也說不出話來。

姜絨知道,他們沒得談了。或許早在她離開帝姬府的時候,洛清就想好了這個計謀。

她從來就沒想過與她和平共處。

少女無聲垂下眼,纖長的眼睫卷翹如蝶翼,烏壓壓蓋下來,遮住了那雙清亮的眸。

嬌小的身軀跪在那裏,漂亮的眉眼恹恹,宛若一朵被風雨摧折的、萎靡的花。

不少正悄悄窺視她的人,心底都有些不是滋味,總覺得仿佛在欺負人一般。

敏銳察覺到這一點,洛清高聲道:“大家不要被這妖女的臉欺騙了,妖女的臉都是假的,原本的模樣一定極為醜陋,不然她何必幻化別人的樣子?”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不敢再看姜絨。

方才生出恻隐之心的人,更是堅信一定是少女對他用了妖術,才會心生不忍。

然後又有人提起,妖女出現或許與大旱有關,她先令姜國大旱,再出現給人派水,越多人喝她的水,也就着了她的道。

這樣的說法得到許多人的贊同,甚至還有證人出場,那人一被帶上來,姜絨就認出,是那位鼓動其他人鬧事的男子。

對方穿着破破爛爛的衣裳,一臉惶恐地跪在一旁,看起來就是個普通小百姓。

證人道:“她親口說的,水是後院井裏打的,我們去看了,井裏一滴水都沒有,那她的水是哪裏來的?而且那水喝到肚子裏,我就不餓了,也不知到底是什麽水。”

到這時,姜絨又怎會不知,這男人也是特意安排的?

證據确鑿,即便似乎還沒人出事,但愚昧的人面對未知的存在時,總是恐懼居多。

沒多久,皇帝便親口判決,将她押到午門焚燒示衆。

姜絨無力掙脫,被關進囚車裏,囚車在皇城街上走了一圈,無數民衆站在街邊圍觀,議論聲如雪片般飛來。

到處都是“妖女”“該死”的話音,還有人向她丢小石子。

午門不遠,很快到了刑場,她被綁縛在高臺上,手指粗的鐵鏈纏住了全身,只為防止她逃脫。

少女臉色蒼白,鬓發散亂,一雙烏黑的眼自下方擁擠的人群中略過。

突然,她視線一定。

無盡謾罵的人聲中,傳來一道微弱的不被人注意的聲音:“姜絨姐姐不是壞人,她是好人!”

“她給我們水喝,才不是妖怪!”

“嗚嗚嗚姜絨姐姐!”

小狗兒。

還有姜家村的村民們,一些被她送過水的人,好幾個熟面孔擠在人堆裏,神色焦急地靠近刑場,又被持刀的士兵阻攔。

少女眉眼驀然一彎,暗淡的雙眸也随之亮了起來,仿佛無邊的暗夜裏,燃起了一盞燭火。

有時候,希望就像一簇微弱的火苗,只要一點光亮,就不會堕入黑暗。

綁在身後的手微微一動,掌心裏突然出現一片白色的鱗片,巴掌大鱗片握在掌心,姜絨擡眼看向不遠處的高臺。

高臺上,坐着皇帝與一群圍觀的達官貴族,還有福德帝姬,他們都來親眼見證她這個“妖孽”被燒死。

龍神離開前,對姜絨說,遇見危險只要把龍鱗拿出來就好。

其實被抓起來,被審判被定罪,姜絨心下都不曾恐懼,她只是覺得失望。

一摞摞的柴禾堆在腳下,行刑者手持火把走過來,姜絨心裏止不住想,當年被紅線纏住的龍神大人,當時的心情是否跟她一樣?

或許祂比她還失望吧?

此時的她至少還有一點慰藉,祂卻沒有一人可信任幫助,所有人都說祂是妖蛟,都在利用祂。

即便這樣,祂最終也原諒了人類。

少女眼圈微微發紅,從前她憐憫祂,崇敬祂,直到這一刻,她才真正感同身受,體會到祂的內心。

火焰燃燒而起,逐漸逼近中央的少女。

四面八方一張張臉上,神色各異。有人歡呼,有人焦急,有人緊張,有人得意。如同一張無形的大網,将姜絨包圍在其中。

本就是八月酷暑,烈日當頭,炙熱的火浪翻滾而來,眼看便要舔到少女的裙角。

驀地,一陣飓風刮起。

幾乎是頃刻間,頭頂的碧空掀起一片陰雲,無數的烏雲憑空浮現,層層堆疊,将烈日遮蔽。

“快看!天陰了!”

“怎麽回事!要下雨了嗎!”

“大家看啊,要下雨了!!!”

衆人紛紛擡起頭,看向黑雲滾滾的天空,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一片驚異與不敢置信。

整整半年,姜國沒下一滴雨,和雨比起來,刑場上的妖女都不算什麽了。

姜絨也擡頭看向天空,心有所感。

她剛才用僅剩的一點靈力,催動了那枚鱗片,随後鱗片便消散了,之後便是這突如其來的變化。

難道說,鱗片會化為一場雨?

少女心下惴惴。

剛一浮現這個念頭,上方忽然傳來一道龍吟聲,嘹亮威嚴,響徹整片天地。

姜絨驀然擡眼,怔怔望去。

一條白色的龍從雲層中探出頭,那頭龍身形只有兩三丈長,通體雪白不見一絲瑕疵,充滿高潔神聖之感。

人群喧嘩,所有人都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這一幕。

“是龍啊!”

“龍王爺來救我們了!”

“快!快拜龍王爺!求龍王爺下雨!”

姜絨眼角餘光看到,擁擠的人群就如倒伏的麥子,一片一片跪倒在地,就連那高臺上萬人之上的姜國皇帝,都一臉鄭重地彎下了膝蓋。

無人注意到她,也沒人再關注她。

所有人都滿懷期待地望着天空,看着那白龍自高空溯游而下,奔着一個方向而來,人們的目光追尋着祂的身影,直到祂來到刑場之上。

白龍漂浮在刑架前,張口輕輕一吐,濕潤的白霧湧出,木柴上燃燒的火焰熄滅。

與此同時,綁縛住少女的繩索紛紛斷裂。

“龍王爺……在做什麽?”有人喃喃道。

沒人回答他。

整個刑場一片寂靜,只見那少女脫困後,便紅着眼撲向了白龍,一把抱住了龍首。

白龍親昵地蹭了蹭她,低沉的男聲響起:“随吾離開。”

少女道:“好。”

龍伏低身子,姜絨跨坐上去,兩手扶着祂雪白的龍角,見她坐穩,龍便托着少女升上高空。

至半空時,白龍盤旋着身軀,望向下方的人群,沉聲說道:“吾的妻子,豈容爾等冒犯?”

随着祂話音落下,一道閃電倏忽而至,落在高臺上的福德帝姬身上。

福德帝姬慘叫一聲,渾身被劈得焦黑,然而她卻沒死,反而在衆目睽睽之下,嬌豔動人的臉龐漸漸變換樣貌,露出一張全然陌生的臉。

這詭異的一幕太過驚悚,離她較近的人吓得渾身癱軟,連滾帶爬地遠離她。

皇帝亦是一臉震驚,語不成句:“這、這是怎麽一回事!?”

白龍連一個眼神都未給他,只背負着少女,迅速飛上高空,眨眼的功夫,那雪白的神龍便沒入層層黑雲中,再然後,黑雲逐漸散去,一龍一人的影子,就這麽消失不見。

一切都發生地相當快速,等到天空再度放晴,福德帝姬仍渾身焦黑地躺在地上哀嚎不止。

皇帝被人攙扶着站起身,第一句話說的便是:“快,快把這妖女抓起來!”

他指着福德帝姬,一臉的恐懼厭惡。

有人大聲喊道:“這才是妖女,我們抓的是龍王娘娘!”

“龍王爺沒下雨,龍王爺發怒了!”

“龍王爺要發怒,姜國要滅了!”

一句話,點燃所有人心底的恐慌,此時此刻,就連姜國皇帝,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恐懼。

這麽多人親眼所見,龍王接走了少女,親口說少女是祂的妻子,還懲罰了福德帝姬。

沒人不相信龍王。

人群喧嘩,徹底亂了套,有人跪倒在地,祈求上蒼,有人甚至一頭撞在牆上,自絕而亡。

即便周圍有士兵在,也難以平複人們的情緒。

與皇帝相比,肯定是龍神更加值得尊敬。如今福德帝姬得罪了龍神,皇帝綁了龍神娘娘,還想燒死龍神娘娘,造成的後果比死還可怕!

面對皇帝的怒火,一死可以了之,可面對龍神的怒火,神遣将綿延世世代代。

福德帝姬被抓住,人們洶湧的怒火紛紛朝她湧來,都是她,都是她害了龍王娘娘,都是她令龍王發怒。

“燒死她,燒死這個妖女!”

“都是她害了我們!”

刑臺重新啓用,福德帝姬、不,應該說是洛清,被憤怒的人們綁上刑架。

皇帝親自審問她:“你到底是誰?我的女兒姜絨呢?”

洛清的身體仍在止不住地顫抖,相比其他人的震驚,她感受到的卻是極端的恐懼與痛苦。

那一道擊打在她身上的雷,并非普通雷霆,其中蘊含着神靈的力量,從今往後,她将一直受到神靈的懲罰,直到龍神選擇原諒她。

她無時無刻不在疼痛,精神籠罩在無盡的驚恐中,面對皇帝的拷問,她顫聲答道:“我、我是洛清,剛才那個女孩,才是你真正的女兒!”

姜國皇帝聞言,神情瞬間一喜,如果那少女是他的女兒,那他與龍神也就有了瓜葛!

下一秒,他又陡然清醒過來,意識到一個不可忽視的事實。

姜絨已經毫不留戀地離開了!她坐上龍的脊背,跟随龍神離去,一次也沒回頭。

“将一切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

洛清牙齒打顫,求饒道:“父皇,一直陪伴在你身邊的都是我,姜絨早就走了,我才是福德帝姬,是你們不要她的呀!求求你,把我殺了吧,我好痛!”

奪走姜絨的身份,洛清并不後悔。

她唯一後悔的是,沒想到姜絨竟然真的成為了龍神的新娘。

神龍殿裏關押的,不是罪大惡極的妖蛟,而是真正的龍神。

如果她沒有跟她互換身份,如果她去當那個祭品,那現在成為龍神妻子的人,會不會就是自己?

可是現在,一切都晚了。

洛清的悔恨與皇帝對她的處置,乃至于姜國後來發生了什麽,姜絨都不知曉,就算知曉了也不會在意。

白龍在雲層間騰飛,速度快若閃電。

少女抱着一根龍角,趴伏在龍身上,眼裏默默淌下淚來。明明之前被綁起來要燒死也沒覺得有多難過,可一見到祂,心裏就又酸又澀,眼淚止不住湧出眼眶。

滴滴溫熱的液體滴落在龍身上,龍的速度稍稍放慢,喚她的名字:“姜絨。”

“大人……”姜絨聲音裏帶着濃郁的哭腔,擡手抹了抹臉上的淚,哽咽着道,“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

“不是你的錯。”祂沉聲說。

“是我太天真。”

少女癟了癟嘴,反省自己的錯誤。

她哭得臉頰發燙,忍不住偏頭,将臉貼在冰涼涼的鱗片上,小聲說,“我還太自大,覺得不會有事。太不謹慎,應該找個更好的理由,比如真的挖一口有水的井。還有太低估人心的惡意,不應該相信洛清……”

姜絨念了一大串自己的缺點,情緒也随之慢慢平複了下來。

她的确做錯了很多事,但對于幫助人這一點,她并不多後悔,只是後悔自己沒有做好萬全的準備,沒有找到最佳的方法。

再來一次,她還是會幫他們,但不會再離人類那麽近了。

龍神并未打斷她,只在她停下來問:“還有呢?”

“還有啊……”

少女微微抿唇,情不自禁轉頭,在被自己的體溫弄得暖融融的雪白鱗片上落下一個清淺的吻。

“我發現,我好喜歡您呀。”

低低的話音還未散去,姜絨身下陡然一空,她抱着的白龍剎那間散成一團雲霧。

少女睜大雙眼,猛地向下墜落,口中不由自主發出一串驚叫 。

“啊啊啊!”

她往下足足掉了好幾丈,又猛地觸到了實地,一條白龍憑空出現,将她托在背上。

姜絨吓得淚花都冒出來,兩手緊緊抱住龍身,死都不放手。

正驚魂未定間,龍神的嗓音低低鑽進耳中,直入心扉:“吾也……喜歡你。”

祂想,應該是喜歡吧?

不想與她分離,所以将代表龍魂的“逆鱗”送與她,即便祂離開了,只要她一聲呼喚,祂也能守護她的身邊。

從未有一個人類,能讓祂這般牽絆,又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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