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梧桐一旁道:“小少爺若是挂念,不如寫封信送過去。”
平日裏莊繼北肯定說不寫,總覺得寫信聊表衷腸,是一件磨磨唧唧且非常扭捏的行為。
可如今心中藏了事兒,不吐不快,還真去了書房,咬着筆頭,開始沉思。
待他寫完一封信,天色都暗了,不過年節下,四處都是燈紅通明,大紅燈籠高高挂,若是能站在高高的地方,俯瞰一城之景,更可窺見彩燈交錯、人頭攢動、光影繁華之盛象。
他信中将自己去了紅袖招發生的事情,來龍去脈寫的清清楚楚,還将自己落水的事情好一頓訴苦,對祖母都隐藏的被推下水的真相,對長姐全盤托出,委屈極了。
單單是催促詢問長姐什麽時候回襄州的話,就足足寫了有一整張紙。
大年夜那天,莊父在外,并未歸來,滿府上下齊聚在老太太院子裏拜壽,笑語晏宴。
莊繼北穿着一件赤紅色的襖袍,袖腕處用暗色金線連了簇團的金花,胸前佩戴了明燦燦的金鎖,一身裝扮直叫人眼前一亮,好似潑天富貴。
夜晚守夜,莊繼北陪着祖母待了好久好久,他困了,不肯守,鬧了半天,祖母讓他先去睡了。
可莊繼北怎麽也睡不着,心下又按捺不住,見遠方隔了一道牆的那處別院放煙花,頓時起了心思,他問道:“隔壁可是溫家?”
西邊是他家占地,周圍也不可能是其他高門,只有可能是其他門客的住處。
梧桐道:“正是呢。”
莊繼北忙跑下去,道:“替我瞞着祖母!”
說着就飛奔到了那邊別院,正好望見了十幾支煙花直指天空,将黑幕一般的寂夜驟然點亮,撕破層層明光,空中綻放開來!
五彩煙花,顏色豔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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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如花瓣,宛如雨,璀璨墜落。
那聲音震耳欲聾,猶如拍水擊石,震得莊繼北不得不捂住了耳朵,大笑着跑了過去,歡呼道:“快!再放兩簇!”
溫從一笑:“你來了。”
整個別院,看似煙花絢爛,像是十分熱鬧,實則只有溫從一人,冷冷清清,可莊繼北一來,大喊大叫,立馬讓院子熱鬧了。
他主動去點火,放最絢爛奪目的,大聲歡呼,指着上空興奮地喊道:“快看!!滿天星!”
空中的煙花如怒放的鮮花,花枝如引線,咻一下竄入高空!
花苞先起,花蕊由暗至明,猝然明烈,剎那滞空。
轉瞬間,迸發出千萬光彩,星火怦然墜落!
莊繼北伸手,一時暢想,想要捕捉到那一點點的星火。
他很少這樣放肆地大笑,笑到肚子疼,這是他過的最好玩的一個大年夜,不似往常苦悶無比地跪在祠堂,也不似往常一家人聽父親訓誡。
莊繼北玩了好一會兒,臉上都黑乎乎的了,他也不嫌棄,笑道:“你看我像不像走街販火石的?”再一聞,一身的硝煙味。
溫從拿來幹淨的錦帕給他擦臉,莊繼北故意使壞,将自己的小髒手摸到了溫從白皙的臉蛋上,大笑起來。
溫從道:“你衣服都髒了。”
莊繼北滿不在乎:“髒了就髒了,髒了就洗,洗不幹淨就扔。”
也是這下,他才注意到溫從的打扮,和往日沒多大區別,除了系發的頭繩變成了暗紅色外,其餘都是普普通通,還是那身簡單的衣料,看着就冷。
莊繼北将自己的披風解下來,大力一揮,披在了溫從肩頭。
溫從微微失神。
莊繼北笑道:“我原以為你是耐寒,穿得那麽單薄,但如今一看,明明那麽怕冷,卻連件厚實衣裳都沒有,真是奇怪。”
溫從低頭,默默道:“我父親不大管我的。”
莊繼北點頭:“看出來了。”
莊繼北朝裏屋看了看,問道:“也沒個奴仆伺候嗎?”
溫從搖頭:“父親不信人,覺得有外人在礙事。”
“好吧……”
這是他第一次來這邊別院,處處充滿新奇。
莊繼北打心底裏讨厭孤獨。
年節下的阖家團圓似乎與他并無多大關系。
父親不在,長姐不在,祖母每每到了這一晚又要去守夜,丫鬟小厮們,有的已經給放了家去了,待半月後再歸來,像是翠竹翠屏這樣的家生子,因着下人的身份,他們也只是私下裏聚在一起說笑玩鬧,反倒是旁人熱鬧,讓他守着那麽大的一個府宅獨處孤寂。
“我能進去嗎?”他指了指裏屋,溫從雖不解,卻還是點了點頭,替他開了門。
裏面依舊很寒冷,溫從将爐火點起,只需一炷香的時間,房間內就能暖和起來了。
莊繼北道:“我晚上不要回去了,我就要住在這裏。”
溫從驚得睜大眼,“這……”
“放心,沒人能發現的。”
他脫去外衣,見床榻之上還有溫從的衣物,知道這是溫從平日就寝的地方,毫不客氣地躺了上去,拍了拍身邊床褥,“上來呀,你床這麽大,又不是擠不下。”
溫從哭笑不得:“哪有這樣的?”
“哪樣?”
“哪有兩個人擠在一張床上的……”
“這有什麽,郭允林瑞之葉琦他們來我家,我們四個人還擠在一張床上過呢。”
溫從抓了抓頭,“可那是白天不是嗎?”
莊繼北被逗笑了,“怎麽了,晚上就不能了?你怕我吃了你?你又不是女孩子,這麽扭扭捏捏幹什麽,上來啦!”
他一把抓住溫從,将人往床上一拽,溫從無奈,只能換下外衣,兩人就躺在這張床上,各有所思。
溫從是個木讷的,不像旁人會主動讨好自己,也不會主動找話題。
莊繼北習慣了別人找話奉承自己,也不會主動開口。兩人就這麽躺在床上,一言不發,幾分尴尬。
好久,莊繼北才道:“所以那天你為什麽會在紅袖招啊?”
溫從像是早就料到莊繼北會問這個問題,沒有思考,淡淡道:“替父親做事。”
“怎麽做,做什麽事?”
“嗯……”溫從唇角淺笑,“不告訴你。”
莊繼北一樂,翻了個身,伸手去撓他,将人撓的在床上來回翻騰,莊繼北壓在溫從身上,按常理來說,他這個時候應該說一句:“你說不說,你不說我揍你了啊。”但又覺得這話不該對溫從說,于是改成了:“你說不說,你不說……我……我捏你臉了啊!”
溫從長得漂亮,是他見過所有小孩兒裏最漂亮那個,冰雕玉琢,美目盼兮,可惜生成了男兒身,若是女兒身,必然要迷倒一大片。
莊繼北盯着那雙眼,清澈卻又深不見底,明明和他一般大的年紀,卻被其父指派去紅袖閣做事。
那種肮髒的地方,哪裏是能輕易涉足的。
他隐隐心驚于溫從的涉世之深,又不覺地欽佩于對方的敢于涉世。
房間溫度升上來了,鬧一鬧,薄薄的汗水透過內衣滲出來。
溫從有幾分無措,像是少有面對這樣的情景,莊繼北笑着擰了下他的臉蛋,肌膚實在脆弱,稍一觸碰就留下的淺淡的紅痕,他翻下身去,道:“不逗你了。”
莊繼北揉了揉眼睛,“這下是真困了。”
溫從道:“你要是真想睡這裏,就睡吧,明早我叫你。”
莊繼北點點頭。
原本他以為自己換了張床會睡不着,至少也沒這麽容易地入睡,可誰知剛一閉眼就陷入了夢鄉。
他像是踩在棉花上,将那團棉花捂在懷中,捧在心上,抱得極緊,綿綿軟軟,舒服極了。
這一晚他睡得極好,以至于被溫從叫醒的那一刻還戀戀不舍。
元宵節前,莊府上下人等忙的喘不上氣,莊繼北也是,大半的時間都留在了會客以及被會客上,單說這些日子長輩給的壓歲錢就足夠他裝一個包袱了。
亦有書院同窗間分別是三繞五繞的親戚,不在書院見面了,拜客參宴時又相聚了。
一群子弟穿得喜氣洋洋,圍在一張大桌子前高聲歡呼玩得瘋狂。
他們還見到了不少人家的姑娘,文靜甜美,個個公子露出驚豔的目光,當然,其中不包括莊繼北。
而在這期間,莊父一直沒有歸家,連帶着永寧府的那位五郎,也就是莊繼北的舅舅,按理說也該見一面了,卻也未見。
直到元宵節後的五日,傳來消息,經禦史審查,王家通敵叛國結黨營私霸占田産私收賄賂,已回禀聖上。
不日,聖旨傳下,宣,滿門抄斬!
莊繼北心咕咚一下,聽見這種消息時,呼吸一滞。
周圍低聲議論的丫鬟們也紛紛捂着胸口,暗暗心驚。
解決了王家,莊父以及其他同僚終于各回各家了,莊父心情大好,将年上沒給大家發的賞賜挨個翻倍發了下去,輪到莊繼北時,莊繼北看着自己父親眼角滿含喜意的樣子,內心痛苦極了。
莊父和他說話,他也不理,他怕自己一開口就是一句:“您就不怕良心受譴責嗎?”
那幾日,他一直昏昏沉沉,不敢睡覺,害怕夜晚。
怕極了。
他害怕自己一閉眼就是王家的冤魂來府裏索命,或者飄到他床邊勒住他的脖子要讓他償命。
這樣的心态持續了将近有一個月,直到再無人提及王家了,才勉強罷了。
書院開課,梧桐替他備好了厚禮,又給他帶了吃食,外面馬車早已套好,進了書院後,熟悉的竹香緩緩襲來。
春日已至,衆人褪下了冬裝,一身加棉的春裝穿了出來,顯得輕薄不少。
枯燥乏味的功課,再過十年也不變,莊繼北在堂上和其他公子飛快地傳遞紙團,看着紙團上畫的各種妖魔鬼怪滑稽花樣,忍不住偷笑。
林瑞之給他扔來一個紙團,不小心砸到了莊繼北身後席位的侯榮,侯榮嘶一聲,直接就道:“夫子!他們……”
侯榮的話還沒說完,莊繼北就斜倚着,一手撐着腦袋,一手搭在後面的書案上輕輕點動,勾起唇角,上下掃了眼他。
侯榮嗓子一癢,喉結滾動下,硬生生将要說的話給壓了下去。
莊繼北笑道:“夫子,侯榮可能最近腦子不大好,一驚一乍的,耽誤您上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