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白拓似是一時失了聲。
半晌,方道:“......我不知你在說什麽。”
白拓此般作态,基本已叫慕遲夜确定了他所猜測無誤,于是他笑了一下,也并不步步緊逼:“那就當我猜錯了吧。”
白拓站起身,略一拱手:“如此,我便先告辭了。”
言畢,不待慕遲夜回答,便徑自出了營帳。
出了營帳之後,再度疾走幾步,方漸漸慢下腳步,低聲喃喃:“他大概......猜得出吧。”
慕遲夜望着白拓離開的方向,一個疑惑的解決并不曾叫他展眉,反倒叫他面色愈發凝重了。半晌,他一拳砸在另一只手手心,恍然般低低笑了一聲。
整理一日卷宗,看看天色差不多慕遲夜便睡下了。
他其實并不很擔心,那個控制鬼兵之人被他傷成那樣,若沒有足以威脅到他們的突發事件發生叫他們狗急跳牆,傷好之前,那人約莫是不會再來了的。
但,這一夜,不待他睡多久,隐約間便聽得一聲緊似一聲的戰鼓聲。
那聲音實在太渾厚太低沉,徑自刺破了慕遲夜的夢,叫他猝然睜開眼。
他聽到營帳之外,有士兵急促的嘶吼,嗓音近乎啞盡了,卻還在喊着,一聲聲,忽遠忽近,應當是跑來跑去,欲要叫醒沉睡的兵士。
慕遲夜翻身下床,随手扯過一件外衫,便徑自向着聲源處奔去。
軍隊尚在山下,而士兵已集結了大半,還有許多源源不斷地向着此處奔來。縱使半夜驚醒,縱使連日征戰,每個士兵依舊不曾顯出絲毫疲态,俱是眼神清明,神色緊繃。
整個隊伍鴉雀無聲,一些極沉悶的、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東西在軍中漸漸發酵着。
見他來,幾乎所有人皆下意識地望向他。
慕遲夜望見立在軍前的白拓,徑自向他走去。
而那些将士幾乎都是見識過他昨夜手段的,皆沉默着,自發讓出一條路來。
慕遲夜的心微微的沉了沉,問白拓:“怎麽了?”
白拓望着遠處,不做聲,卻攏起袖子,擡手給慕遲夜指了一下。
慕遲夜起先并不曾望到半分異樣,再片刻,方才看清楚,那壓天的“黑雲”,并不是黑雲,而是烏沉沉的霧氣——正向他們席卷而來的霧氣。
慕遲夜面色微變,倏然轉向白拓:“他們之前......曾有過這樣力度的進攻嗎?”
白拓依舊不轉眼地望着雲霧,輕道:“不曾......”
雲霧已壓近至眼前,其中戾氣刺得人眼睛發痛。白拓終于收回目光,望向慕遲夜:“你有把握?”
慕遲夜搖了搖頭:“沒有十足。”
但六七成還是有的。
白拓袖口一振,一道淡白的光幕鋪展開,又倏然間被黑棋侵蝕的暗淡無光。他再轉了眼,望向那大軍來處。
“如此......那便莫要管我們——莫要管我們,逃亡去吧。”
白拓低聲道:“畢竟生者為大......已經死過的人,再死一次,也沒什麽。”
他身上略略散出一點晶瑩的白光,似是欲要變訣。
慕遲夜微微一怔,心中倏然湧上一股不祥的預感。
也便在白拓攏起雙手,半阖上眼,嘴唇微微動彈的那一瞬間,慕遲夜忽然徑自掠過白拓,沖過那層光膜,悍然與那黑霧相撞!
白拓猝然睜開眼,面上似乎瞬間失去血色。他上前一步,似是想要變個訣,巨大的沖擊波恰在此時撞上他已暗淡的光膜,光膜上霎時裂痕遍布,他的唇角淌下一縷血跡來,抿緊了唇,不得不全力去維系那光膜凝而不散。
黑霧遠看無形,被包裹着方才能夠感受到那般粘稠濃重,幾乎壓得人喘不上氣的感覺。
慕遲夜屏住呼吸,先叫自己慢慢落到地上,方才在雙目中灌了些靈氣去觀察四周。
四下依舊是有些陰兵的,卻并不太多了。慕遲夜四下環顧,半晌,道:“出來吧。”
四面依舊是寂無聲的。
慕遲夜微微提高了嗓音:“出來吧——你不就是為了我而來嗎?”
風聲忽寂,萬籁便倏然真正無聲了。
半晌,黑霧凝聚出一個人形來,然後一人從黑霧中脫出身形,啞着嗓子笑了一聲:“你還挺聰明——可惜聰明人往往死的快。”
那是個中年模樣的人——他的實際年齡應當遠不至此,但控制一門邪術豈是什麽都不需要付出的?
慕遲夜端詳着那人,那人也不動彈,就這樣任他看。
半晌,他笑道:“你快死了吧——逆天而為,生生掌控邪術,本來就是要死的,快死了,又不甘心,圖上了陳國國主的龍氣?”
那人面色倏然一變,嗓音依舊是嘶啞的,幾乎不能算是人類的嗓音了:“小子,你一看就沒什麽家教,如此,我替你父母教教你——”
漫天黑霧凝成一道龍卷,直沖着慕遲夜侵襲而去!
“——對待長輩,還是有些禮貌的為妙!”
龍卷消散,那人帶些蔑然地望過去。看吧,天賦再好又如何,還不是撐不過他的随手一擊。他不曾感受到龍卷中有半分掙紮,約莫是那脆弱的年輕人一擊接不住便死了......
他忽聽得兩聲輕咳。
黑霧消散得差不多了,裏面隐約露出人形來。
那人一怔,幾乎愕然地望着被龍卷侵襲的中心部位。
那人形嫌棄般揮了揮手:“咳咳......你這陰風太腥了,嗆人的慌——我給你個真摯的建議,以後最好注意些個人衛生。”
話音方落,慕遲夜的身影便徹底現出在黑霧中。
他望着那人因難以置信以及拼命壓抑的恐慌顯得猙獰的面龐,笑道:“若你那黑霧當真能夠像是我所見一般強大,應當還能給我造成些困擾。”
倏然間又斂下笑意,冰冷的怒火終于自眉眼間流露:“但你那些所謂的實力皆是通過祭獻人命得來——這些虛張聲勢的黑霧,你管的住嗎?”
最後一字落下瞬間,慕遲夜手中便多了一柄桃木劍,直取那人面門而去!
那人一驚,即刻招黑霧回防,劍劈入黑霧中,似是陷在沼澤裏一般,粘稠的觸感沾了滿手,強大的阻力幾乎叫長劍寸步難行。
慕遲夜便撤開長劍,往身前一橫,劍柄一陣震顫,正擋住了極淩厲的一擊。
一擊不中,那人便欲飛速撤退,但慕遲夜的速度比他更快。他微微一轉劍柄,劍面朝向那人,狠狠一砸。
那個角度他看不大清,僅僅感受到一股阻力,以及一聲重物砸入地面的巨響。
便辨着這點聲調,他追上去,見那人依舊掙紮着,還不曾起來。
正欲一劍了解了那人,心中卻忽然一悸,叫他的動作頓了頓,那人便瞅着這個空隙。幾乎是貼着劍面滑出去,倏然拔高身形,又猛地落下來,站定。
慕遲夜并沒有去追。
他腦海中閃過自進入幻境以來的一系列見聞,破損的戰旗,在原有歷史中不曾存在的人,昨夜虞軍夜襲時倒伏在交戰處的那幾具屍體,以及白拓在他沖入黑霧之前說得那句話......
“如此,便莫要管我們——莫要管我們,逃亡去吧。”
他心中忽然明悟,諷然笑了一聲,手腕一翻,長劍便再不見蹤影。
幻境,雖說統稱為幻境,其實也是有所分類的。似那般幻化一處景物,些許動物,那是最低級的幻境,并無甚稀奇。
再高級些,便是幻化一個記憶片段,但如此造就的幻境,永遠僅僅會在那個記憶片段中輪回,且所見所得僅限于記憶主人的目之所及,甚至記憶中人與物也會因為主人的看法而産生不同程度的扭曲。
而最高極的幻境,卻是主觀與客觀的一種結合。
一個人的記憶,與世界對于那一段歷史的‘印象’相結合,雖說會在細節上有些極微小的改變,但大致上,卻是客觀的。
這類幻境所依托的歷史,必定是一段極特殊的歷史,必定要有許多許多的人的執念彙集,這執念不得為己,抑或不得單單為己,這執念至少是高尚的。而彙集到叫天地留下‘印象’的程度,這類幻境便有條件出現了。而它的破除方法,也是尋到材料中記憶部分,那提供記憶之人的執念,并且解決它。
而恰好,這個幻境完全吻合。
雖然慕遲夜早發現了這點,但他一直以為這幻境脫胎于一個陳國戰士的記憶,它的執念便是叫陳國餘下的些許人皆活下來,皆得以歸鄉。
現在他知道了。
這道幻境,無論如何,決計不可能是一個陳國戰士的——陳國是個極注重旗幟的國家,若是個陳國戰士,那那面矗立的旗幟,無論如何,該是修補好的才是。
這些改變,記憶還是有能力做出的。
而,若是執念是陳國将士得以生存,那死去了幾人,這執念應當已經無法完成,他應當已經失敗了才是,而如今,這幻境中卻依舊未曾有絲毫變動。
他并不确定這道幻境屬于哪一人,畢竟無論何種幻境,也不該有幻化出的人物明确知道自己正身處幻境中,這是幻境的‘主人’也做不到的。
或許這個幻境并不屬于任何人,或許這是彙集了陳國與虞國所有将士執念的幻境,或許正因此,他們方才留下了白拓的魂魄。
或許那不存在于歷史上的人并不是什麽替身,——那是早被他忽略的,除了他以外的另一個外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