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那是一道有些嘶啞的聲音,陰郁,且聽得出幾分熟悉——正是那虞将。
帳內搖曳的燭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帳上,瘦長的一道,正在帳中來回踱步。
他似乎極為焦慮,啞聲道:“你借我一點,一點就行。”
沒有人回答,帳內一片沉寂。
但那人似得了答案似的,倏然急促起來:“為什麽!再一點點,一點點就夠,一點點我就能将那個傷了我的小子碎屍萬段!那小子沒了,陳國我擡擡手就能摁死!”
慕遲夜忍不住挑了挑眉,無聲地笑了一下。
那人不知又得了什麽答複,聲音慢慢低下去:“我保證,這次一定......不會再出差錯了,這一次我一定會把陳朝那些家夥,徹徹底底的摁死了!”
似乎聽不見的聲音又說了什麽,他連聲保證:“我發誓!我發誓,那得來的力量,絕不會用來對付您!”
慕遲夜曬然一笑,心道,那可不一定。
聽到這裏,他大概已經明白了這一場看似如疾風驟雨的危機不曾為陳朝留下半點痕跡的原因了。
那邊那不曾出聲的,不知是人還是什麽的,應當是應下了,那人以極滿意的姿态,低聲道了句:“絕不會辜負您。”
倏然陰風便驟起。
不知對方又說了什麽,那人面色倏然一變,又極是志得意滿地笑了起來:“無妨,正好還愁那小子跑了怎麽辦,這不,送上門了!”
有一股極強大的氣勁從他身上迸射而開,震得整座營帳皆嘩嘩作響。
慕遲夜便知那人發現了他。
但他的隐匿之術是頂尖的,除了不能隐身之外,其餘四感幾乎與天地融為一體,即使是神仙在,也應當發現不了的。
他迅速環顧一遭四周,卻不曾覺察任何有偷窺的可能性的物什。
然後,他仰起頭,望向天空。
他看見了——那裏濃雲密布,被風卷出一個漩渦來。
那漩渦是純然的黑,紫色雷電在之中若隐若現,而在其正中,一點深紅于純黑中兀然出現,看上去,似極了一只巨大的眼睛。
那點深紅慢慢移動,最後釘在了慕遲夜身上。眼睛緩緩眨了眨,烏沉沉的雲霧便漸漸散了,它也漸漸消失無蹤。
慕遲夜微微眯起眼,望向湛藍的天幕。
自營帳內而生的風漸漸猛烈,整個營帳皆獵獵地想起來。厚實的布料被吹得鼓脹,最後由內而外,悍然四分五裂。
慕遲夜借這股勁輕飄飄向後一退,穩穩落在地上。
他看見那虞将面色青灰,面上爆出幾道黑色的,如同小蛇一樣游走着的青筋,眼白慢慢漫上一層黑,瞳孔卻漸漸變成紅色,不片刻,便與那天上巨目如出一轍了。
慕遲夜望着那人,微微嘆了口氣。他背在身後的右手一抓,又抓出了那柄桃木劍。
虞将的神智應當都并不很清明了,頭微微晃動着,眼神半晌方才聚焦,已變為紅色的瞳孔中盡是暴戾,他面部肌肉微微抽動,不知想做出個什麽樣的表情,但最後顯然是失敗了的,于是他放棄了,倏然撲了上去。
慕遲夜退了幾步,橫劍抵擋住了虞将那泛出青色光芒的指尖,雖是桃木劍與肉掌,相碰撞卻發出了金屬相擊的聲音,震得慕遲夜虎口發麻,滲出血來,一時幾乎握不住長劍。
他眉頭微蹙,四下環顧,倏然幾乎是違背重力的飄了出去,輕飄飄落在一段圍牆上。然後揮手砸出去一張符紙,那符紙霎時自燃成一團火球,再掄起長長的鞭尾,死死纏繞上了虞将。
但這不過片刻。虞将渾身一顫,長長的火焰鞭便一截截裂出金黃的刺目的火光,随後迸裂而開,化作星點火花漸漸消散。
慕遲夜深吸一口氣,慢慢閉上眼。長劍不知何時被他收了回去,他掌中噴吐出磅礴的光,擡掌,那光輝便與虞将悍然相撞。
他二人綜合來看算是勢均力敵,慕遲夜這一招便起了顯著的效果,那虞将側身抵擋着光芒,身上被留下的處處灼傷皆極快地愈合,但也難以寸進。
這就是比拼耐力的時候了——
忽然他背後感受到一陣極陰涼而淩厲的風襲來,幾乎叫他背心刺痛。慕遲夜一驚,心念電轉,才欲動作,卻感受到背後倏然多了另一股氣息,那氣息速度極快,徑自與那陰風相交。
慕遲夜聽得些許武器的破空聲,然後後背那種極度危險的感受便消失不見了。
一股淡淡的氣息貼近,并沒有惡意,他也不曾出手。然後,身後那人開口了,他聽見一道極輕的嗓音:“小心些。”
慕遲夜心中倏然一松,忍不住笑了一聲。
他開玩笑似的道:“林先生,叫我好找。”
背後叮叮兩聲,林先生似有一霎遠離了些,但很快的便再貼近了慕遲夜。他沉默片刻,輕聲道:“抱歉......我以為你找不來的。”
慕遲夜幾乎氣笑了,但他方才預備開口,手上壓力便又一緊,逼迫他不得不将注意轉移到那虞将身上。
林先生的右手摸摸索索地碰上他的左手,粗粝的布料和微涼的皮膚在慕遲夜手上輕輕一觸,便分開了。
慕遲夜還沒來得及問他在幹什麽,一截冰涼的金屬便被塞進了他的手中。
他聽見林先生道:“這東西我拿着效果并不很好,你且先用着。”
慕遲夜分出一絲心神微微探了探那柄劍,僅僅探出了滄海一粟,便折服于那巨大的強悍的卻又溫和的靈力中。
你從哪兒來的劍?他想問,但他此時已分不出半分心神回話,于是浮皮潦草地觸了下林先生的手以做回複。
然後他右手向下一按,收了光,長劍被左手抛出,攜着極淩厲的劍氣向後兜了半個圈,留下一道未曾消散的金屬色殘影,又被他右手接住,銀蛇一般向前探去。
那虞将還不曾與長劍相觸,胸前皮肉便便先被劍氣攪了個粉碎。這些疼痛似乎喚回了他的些許意識,虞将站定,又退了退,警惕地盯着二人,不動了。
慕遲夜趁這機會微微扯了一下林先生的袖口,連話也顧不上說,示意他轉過來,與自己并行。
他聽見林先生咳了兩聲,卻不曾動彈。
他便幾乎又被林先生氣樂了一次。
這不過是個極小的,算不上插曲的小小插曲,卻叫慕遲夜懶得再與虞将耗下去,腳一蹬地,長身而起,長劍攜寒光徑逼到虞将眼前,不待他反應便砍瓜切菜般穿過他一身已成了銅皮鐵骨的皮膚,将他心髒攪得粉碎。
虞将踉跄一下,慢慢跪了下去。
他的瞳孔有些渙散,面上有些許茫然般的痛苦,漸漸褪去青灰的蒼白的手慢慢按住自己的胸口,呼吸漸漸緩下來——卻始終不曾停止。
慕遲夜随手扔出去一張符紙,符紙依舊是化為火焰長鞭纏繞在虞将身上,但這次,虞将卻再沒了掙紮的力氣。
他提着劍,先去看林先生:“你沒事吧?”
林先生着一身素藍的儒袍,沾染着些血跡,時不時咳一聲,面色看上去比平日更蒼白了幾分,但精神還不錯。
聽到慕遲夜問話,他悶悶咳了下,擺了擺手:“無妨——一點小傷。”
慕遲夜皺眉看了他片刻。
林先生與他對視片刻,敗下陣來似的嘆了口氣,道:“我給你的藥丸,幫我拿一下,成嗎。”
慕遲夜怔了怔方才想起來那一瓶藥丸,當時他不曾吃下卻也礙于林先生地位應當頗高不好被發現而不曾丢掉,翻找一陣便摸出了那個小瓶子。
林先生将那瓶子抽過來,抖抖,倒出兩丸,先遞了一丸給慕遲夜,盯着他吃了,自己方才咽下另一丸。
慕遲夜這次沒有耍花招,老老實實将丹藥吞了下去。
無甚味道,入口即化,化為暖流一下子流入腹中,又漫向四肢百骸,似一下子滌清了他先前所受的不曾好的傷與這幾下交手留下的些許內傷。
慕遲夜挑了挑眉,為這丹藥的效力而驚訝,複又想起什麽似的,将手上長劍遞過去:“你的劍......”
他右手虎口本便有傷,一滴血順着劍柄慢慢地往下淌,最終被慕遲夜遞過去的力道一震,徹底落到劍柄上鑲嵌的一枚白玉上。
便那一剎,整柄長劍轟然震動着嗡鳴起來,刺目的光芒順着劍刃上紋路一點點蔓延,最終慕遲夜整只手都被沉在了白光中。
在二人皆不曾反應過來的時候,白光已然收斂,慕遲夜忽覺自己與這柄劍有了一絲微妙的聯系,這聯系并不在血肉,而在神魂。
他僅僅一怔,便明白了狀況。
滴血認主——雖然他不曾主觀意義上的滴血,但他的那滴血卻當真承受住了他與虞将交戰的那幾下極激烈的震動,滴在劍上。叫它認了主。
慕遲夜嘆了口氣,有些歉疚。人家好心借出來的劍救了自己性命,自己卻莫名其妙叫這劍認了主,雖并不是故意,卻也忒不道德了些。
他遲疑了下,有些難以啓齒。
林先生微微蹙起眉頭,但他的眉頭很快松開,眸中顯出些了然,唇角也破天荒含了些清淺笑意:“是好事啊,不必如此糾結。”
慕遲夜皺眉道:“這是你的劍。”
林先生卻搖了搖頭道:“這不能算我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