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第 9 章

慕遲夜惑然挑起眉。

林先生微微嘆了口氣,道:“這是我的一位......舊友,的遺物,我暫代為保管罷了,這柄劍不曾,也不會是我的劍。”

慕遲夜頓了頓,道了句:“節哀。”

林先生搖了搖頭:“無妨,已過去很久了。”

慕遲夜一時竟有些失語,垂眸,眸光聚焦在長劍上,盯着一點,怔然出神。

半晌,方道:“歸根結底是我動了先生的東西......”

林先生打斷他:“我不介意。況且,我那舊友曾與我說,叫這柄劍待一有緣人。而今有緣人出現,也算是完成了他的遺願,我該開心才是。”

慕遲夜抿了抿唇,忽然道:“先生不是這裏的人吧。”

林先生怔了怔。

頓了半晌,他不曾承認也不曾否認,僅僅嘆了一口氣。

慕遲夜道:“先生可以告訴我先生真實世界的名諱,我絕不會叫先生的東西平白被帶走,看先生是個挺正直的人,從此,先生便是慕氏的座上賓了。”

玄學界人盡皆知,其他家族說“将某某奉為座上賓”這句話,八成是個敷衍,但慕氏不一樣。

慕氏族中,是真的設有“座上賓”這個位子的。

只不過,成為座上賓的條件也是極苛刻的。

首先要看,并非能力,而是人品。

其次,便是對慕氏或其族人有極大的恩德。

但這兩條便已篩去了九成九的人,一則純然的君子并不好找,二則但凡慕氏族人,皆是能在玄學界排上名號的,想于其有大恩,實在難極。

因此,慕氏座上賓,古往今來,也不曾超過十數。

但林先生卻似全然不了解似的,道了句:“罷了,我不是你們那裏的人,這劍實則對我無甚用處,而且出了此地,我們大約便不會再見了。”

慕遲夜眸中世界微微一動,牽動了他的心弦,他心中忽地生出眸中預感,于是他篤定地開口道:“不,我們還會再見的。”

林先生怔了怔,低聲道:“那可真是......太糟糕了。”

最後四個字幾乎是被他含混着帶過去的,慕遲夜并沒有聽清,問他:“什麽?”

林先生道:“沒什麽。”

雖說沒什麽,卻似也并不想再說話,于是二人便陷入沉默之中。

慕遲夜忽面色微變,猝然轉身,卻見被捆綁着的虞将不知何時已站了起來,正漸漸掙開束縛。

他的面色又一次變作青灰,且較上一次更甚。他卻似保持着些許理智,仰望着天,哈哈哈哈地狂笑着。

那虞将笑得癡狂,而除了笑,便是反反複複的一句話。

“我終于......能将一切絆腳石......都踏破在腳下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慕遲夜嘆了口氣,沒等他笑完,便執劍攻了上去。

方才那柄劍并不曾認主,他尚還可以一擊将這虞将打個半滅,更不要說如今他與這劍已渾然一體了。

雖則那虞将實力不知為何也擡高不少,但卻依舊不是如今慕遲夜之敵手。

那長劍噴薄出白光,白到極致,近乎泛出了金色的光澤。那光芒略與虞将觸碰,虞将的笑聲便戛然而止,發出一陣怒極又懼極的慘嚎。

他的身軀在光中寸寸皲裂,破碎,再漸漸化為湮塵。

他的嚎叫也漸漸低弱下去,最後消失不見。

便在那一刻,從灰燼中竄出來一點黑色霧氣,毫不停頓,便欲向天邊逃竄。

慕遲夜下意識一劍揮出去,靈力奔湧,徑自将那點煙霧攪了個粉碎。

這一動作做完,他方微微蹙眉望向那方,相比提問,更似自言自語:“那是什麽?”

他沒想到他真的能夠得到一個答案。林先生上前,走到他身邊,眸子定在天際,低聲到:“那是人間的怨氣。”

慕遲夜偏頭望他:“怨氣?”

“怨氣,”林先生輕道:“世間衆生芸芸,有喜怒哀樂,愛憎惡,恨別離,求不得......這些出自人性的情感,便是怨的源頭。”

“一人尚且不算什麽,天地間自能夠淨化,但百人、千人、萬人、從古至今無窮無盡的人,所生出的無窮無盡的怨,天地也擔不下了,有時便無法立即淨化,因而聚集,生出了這些......”他擡了擡頭,示意面前,那點黑霧方才消失的地方:“怨氣。”

慕遲夜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忽地問他:“你怎麽知道這些的?”

林先生怔了怔,道:“我在此地呆了甚久,我不知現世中有沒有,但這是我在此地總結出的規律。”

慕遲夜口中應是,悄悄将靈力灌注至雙目處,望向林先生,卻不曾看出什麽異樣來。雖不曾有異樣,但他仍覺古怪。

但手上并無實據,便只好不了了之了。

他再欲說什麽,卻覺幻境生出了些微微的震動。

那震動起先是極輕微的,然後愈演愈烈,最終幾乎是地動山搖一般。林先生不得不伸手扶住慕遲夜,才勉強沒有跌下去。

倏然的一陣眩暈,雙耳嗡鳴,嗡鳴聲漸漸褪去,慕遲夜便聽到一個帶些迫切的熟悉聲音在問:“......如何了?”

他張開眼,看見白拓正站在他們面前。

一時間萬千思緒掠過腦海,他幾乎要去試探白拓還認不認得他,便聞林先生道:“結束了。”頓了頓,又低聲道:“安息吧。”

便這一句落,守候着的将士同被風拂過的樹梢、翩纖而舞的蝴蝶一樣,僵住了。

這一處時間似驟停了般,一切都停滞在林先生說出“安息吧”那三字的一刻。

林先生轉身,望向慕遲夜。他空透的眸中似終于有了些什麽,但卻似依舊什麽也沒有。他問慕遲夜:“阿慕,你想聽故事嗎?”

慕遲夜挑眉一笑,四下一望,随意尋了一段樹根靠着,撩起衣擺,席地而坐:“說來聽聽。”

林先生沉吟片刻,緩緩開了口:“去年五月中,陳主萬壽聖節時,萬方來朝。陳主望着琳琅滿目的賀禮,随口對白相抱怨:‘今年如此多的賀禮,卻竟沒有一樣合我心意的。’”

“白相便問他:‘那麽殿下想要什麽?’”

“陳主道:‘我聽聞近來那草原上出了一位神匠,他鑄出過一柄神兵,那柄兵器如今還不曾尋到主人,我想試試。’”

“于是白相便記在心上,書信來往好些日子,終于說動了那神匠,願意售出那柄神兵。今年又臨近陳主萬壽聖節,且是個三十的整壽,自應當認真對待。白相早早地準備,帶了一隊兵将,對外宣稱是護送糧草,暗中前往草原,預備取回那神兵。”

“等等,”慕遲夜蹙着眉打斷:“不好意思但是......那陳君不是自身便是個頗強大的天師嗎?為何叫白相這般只學了些皮毛的普通人去護送?”

那陳君的确是個頗為強大的天師。

他一身的本事古往今來也是少有的,曾經領導玄學界一道滅了一有千年道行,卻最終成龍不得走上邪路,以吞噬人丹人肉來修煉的惡蛟,從此一戰成名。

而成名之後,那些個大小功績一一贅述,也能數上三天三夜去。

不知為何,他的姓名卻掩藏的極好。而由于親近之人常喚他瑾瑜,世人便為他取了個稱號,號懷玉君。

似他一般強者,古往今來,細細地數,也僅僅能數出七個。于是玄學界便将這七人并列,取了個“七聖”的名號。

由此,若是他真心想要一柄神兵,應當是自己走一趟,再不濟派個手下的厲害人物,反正無論如何都是輪不上白拓這個普通人的。

“這便是問題所在。”林先生道:“白相想給陳主一個驚喜,并不曾将行程告訴陳主。”

慕遲夜“啊”了一聲,見林先生再次終止講述望過來,連忙揮手:“抱歉,你繼續......”

林先生便繼續道:“白相行軍不過二三日,便忽與一隊虞國軍隊狹路相逢。虞國軍隊深入陳國國境,自是沒什麽好事的。白相當即停止行軍,一面派斥候回京城報備,一面排兵布陣預備阻止敵人。”

“最開始,所有人都信心滿滿。他們以為那虞國軍隊不過是普通軍隊,應當不是他們的一合之敵,但漸漸的,有人發現了虞軍的異樣。”

“他們死的人越來越多了,此消彼長,陳軍皆出現了疲态。而虞軍任用的,是一群鋼筋鐵骨,打不死也累不着的士兵,漸漸,絕望在軍中蔓延。”

“但陳軍不能退——他們的身後,便是他們的國都。縱使國都中有許多天師駐守,應當無礙,但若是他們退卻,國都并不能夠及時得到消息,以這隊虞軍的潛伏能力看,這三日行程間百姓皆是必死無疑。

“因此縱使自知必死,那些将士也一步不曾退卻。”

“白拓用他學出來的那些‘皮毛’阻擋了好一段時間,一直拖延着,直到最後只剩下他一個人,彈盡糧絕,直拖到一個天師趕了過來。他生生地望着那天師将虞軍度化,方才咽了最後一口氣。”

林先生垂着眼,頓了半晌,方道:“當時......白相的屍體,已經不能看了。他榨幹了自己所有的潛能,微微一碰,便化成了粉塵。”

“阿慕,”他側過頭,擡起手,袖擺劃出一道弧度,掠過站在背後等待着的所有将士:“他們都是英雄。”

慕遲夜也沉默半晌,方低低嗯了一聲:“我知道。”

“所以,”林先生的聲線略微沉了些,這叫他的嗓音中透出一股無與倫比的認真:“我請你給他們一個安息。”

慕遲夜應道:“即使你不說,我也會度化他們的。”

林先生似還想說什麽,最終卻輕輕籲出一口氣:“也是,那麽,也到了告別的時候了。”

慕遲夜敏銳地問他:“你不跟我一起走?”

林先生道:“此處只能是你走,我自有去處。”

他去牽了一匹凝固着的馬,在指尖觸及缰繩的那一刻,馬便突然像是活過來了似的,抖了抖鬃毛,長嘶一聲。

林先生翻身上馬,安撫似的碰了碰馬的額頭,然後一抖缰繩,喝了聲:“駕。”

一人一馬漸漸遠去,轉了個彎,便徹底隐沒在小路上郁郁蔥蔥的綠意間,再看不見了。

他最後聽到的,是林先生的低吟。

“市中亦有吹篪客,乞食吳門秋又深......”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