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章

第 27 章

慕遲夜穿門而入。

如他所料,這高聳的城門在他眼前就像空氣一般,毫無阻礙之力。

他在城中轉了轉,才找到牽着戰馬的左言湫。

他獨自一人,立在田埂上,面具遮擋下的一雙眼遙遙地望向遠方,不知在想些什麽,也或者什麽也沒有想。

慕遲夜心中說不出什麽滋味,仗着他看不見自己,徑自走到他身邊,安安靜靜地陪着他站着。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馬蹄聲突兀地響起來,由遠及近。一白衣小将策馬而來,不待馬停下便翻身下馬,就要單膝下跪:“将軍!”

左言湫頓了頓,然後伸手摘下了自己臉上的面具。

白衣小将跪下的動作一僵,腿一抻,動作做了一半,生生扳回來,挺直了身體,語氣由恭敬轉向質問:“怎麽是你?”

左言湫睫毛一顫,沒有說話。

白衣小将面上便再生了幾分焦灼與壓抑的憤怒,指尖動了動,似是有種去拽左言湫衣領的沖動,卻強自按捺下:“怎麽是你,将軍呢,墨淵渟,說話!”

左言湫望了他片刻,忽然露出一個笑來。他道:“我在這,你說,盛淵還能如何?”

白袍小将攥緊了拳頭。

左言湫卻不再理他,将缰繩甩過去,慢慢踱着步子,一步步走下田埂,悠悠道:“這是你将軍的遺願,你自己掂量着吧。”

白袍小将手忙腳亂地接住缰繩,聞此,微微一怔,然後沉默着牽着馬,跟在左言湫身後。

從田埂上下來,左言湫便将面具再度扣到自己臉上,就這樣走回了鬧市。

那條街道上人煙稀少,但還依稀看得出曾經熱鬧的模樣。僅有的平民百姓在看到左言湫的打扮之後總會停下腳步,行上一禮,再繼續自己的活計。

左言湫也一一颔首示意。

走過長長的街道,忽一道灰撲撲的影子不知從哪裏竄出來,正撞到左言湫腿上。

影子動了動,抱緊了左言湫的大腿,而後擡起頭,露出一張稚嫩的小臉——那是個不過四五歲的小女孩。

行在街上的二人均是一怔。

左言湫回過神,蹲下身去,與那小女孩視線持平,放緩了聲音,問她:“小姑娘,你是迷路了嗎?”

小女孩不說話,搖了搖頭。

左言湫頓了頓,猜測:“你是偷跑出來的嗎?街上不安全,你家在什麽地方?我送你回去。”

小女孩想了想,然後伸出手,指了個方向。

左言湫便牽起小女孩,向着那個方向走去。

約莫一盞茶時間,便行至一棟小屋前。不同于其他家的門窗緊閉,這棟小屋的門開了一個極細的口子,一雙焦急的眼正透過口子向外張望。

見左言湫牽着小女孩走過來,門內人明顯松了口氣。屋門洞開,一個三十出頭的婦人迎出來,一雙手在衣服上蹭着,結結巴巴的表示着感謝。

左言湫将小女孩的手遞過去,微微搖了搖頭,示意沒什麽。卻也沒有離開,耐心地聽着這婦人颠三倒四的感謝。

“将軍......”婦人眼巴巴地看着左言湫:“我們會沒事的,外邊人打不進來,對嗎?”

左言湫沉默須臾,微微笑了起來。

“對,”他說:“将軍定保你們無虞。”

大地忽然微微震顫起來。

左言湫與白袍小将若有所感,一齊轉向城門。

一個士兵策馬,自長街盡頭疾馳而來,翻身下馬,在二人面前徑自拜下去,語速極快地沉聲道:“漠國兵臨城下,請将軍主持!”

左言湫毫無遲疑地自白袍小将手中奪下缰繩,翻身上馬,缰繩一抖,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長街盡頭。

餘下二人也飛速跟上。

左言湫站上城樓。

他指揮着季家軍隊排兵布陣,勢如破竹。來勢洶洶的漠國大軍很快被分為小股,季軍士氣大盛,眼看着将要大捷,左言湫卻忽然傳令,示意停下。

他高立于城頭,冷冷道:“漠王何在?”

漠國軍隊安靜下來。

半晌,某股軍隊分開一條道,一位黑袍中年人騎着馬走了出來。

他一雙眼毫不畏懼地盯着城牆上左言湫,聲音淬了冰雪一般,比左言湫還冷:“成王敗寇,無話可說。季将軍沒必要假惺惺的,殺了本王——抑或是大名鼎鼎的将軍也會對于異族有憐憫之心?”

左言湫輕輕搖了搖頭。

他的聲音遠遠傳了出去:“我可以降。”

漠王一愣。

城下将士也皆是怔愣,左言湫身邊的白袍小将咬牙切齒地壓低聲音:“墨淵渟!你在做什麽?城中人那麽信任你,你就是這麽回報他們的?”

左言湫面色依舊平靜,重複:“我可以降,但有條件。”

漠王臉上裂開一抹笑,饒有興致一般:“好,你說條件。”

“一,”左言湫道:“進城之後不得濫殺,此後漠國軍民亦不得無故殺戮或傷害無辜平民百姓——尤其是,戰勝之後,不得再繼續你們屠城的習俗。”

漠王很幹脆地道:“好,我答應你。”

“二,”左言湫垂下眼:“季家軍隊可自度去留,漠國不得阻攔。”

漠王依舊是很幹脆的:“好。”

其實這兩條說或不說并無分別。若是投降之後漠王撕毀條約,左言湫毫無抵抗之力,而漠王也抱了解困之後便撕毀條約這想法的。

左言湫垂着眼,唇角掠過一絲極淡的笑痕,重複着漠王的話:“好。”

他舉起手。

下一霎,風起雲湧。

天似是被他勾下來一塊,天上藍與白全然扭曲,下沉,沉至人間,映在屍山血海之上,顯出來一種仿若稀釋的血液似的淡粉。

尖利的鐵器割破了左言湫的指,一團血珠脫離開左言湫的手,慢慢攀上那一處扭曲變幻的光。

左言湫十指舒展,指間多出一杆狼毫來。

他握住筆,極潇灑恣意地落下了幾個字。

他寫的是,時來天地皆同命,運去英雄不自由。

随着字跡落下,血液在光中一點點遵照着字跡變化形态。左言湫最後一筆落下,那一小團血液也便成了小小的一行“時來天地皆同命,運去英雄不自由”。

然後飛速變得暗淡,幹涸,最終像烙印似的,烙在了光中。

慕遲夜眸色一凝。

若他看得不錯——這是河陽氏的手筆。

但河陽氏向來神秘,之中也總有許多未解之謎。一個人的前世今生皆在河陽氏,抑或是生生世世皆生于河陽氏,其實也沒那麽叫人稀奇。

慕遲夜平下心态,再度将自己的目光投向戰場。

漠王才從驚愕中掙脫,厲聲喝道:“季将軍!你在幹什麽!”

“無事,”左言湫的聲音在這片光芒中漸漸顯得空靈通透:“我不過......确保你們信守承諾罷了。”

“你!”漠王攥緊了拳。

他的戰馬似是感知到了主人的憤怒與焦灼,不安地向前一步,又被主人收緊缰繩,被迫退了一步,一聲長嘶。

“我不信你,”左言湫平靜地陳述:“因此,我需得用些手段來證明自己可信。”

他頓了頓:“況且,你難道當真會信守承諾?”

漠王沉默了。

他的确只是想解決一個難纏的對手而已。

“大周氣數已盡,漠國承接之,”左言湫見漠王不言,慢慢接下去:“這已成定局,無人可以變更。莫怪我如此。我之所為,不過叫平頭百姓略好過些罷了。”

随着他的話語,慢慢有血染紅了他的唇縫,然後連成串,淌下來。

但左言湫卻恍若未覺,低聲道:“既然已得了這天下,便讓平頭百姓一條活路罷。”

漠王死死咬着牙,半晌,方才問:“你這咒術,功效為何?”

天空中變幻的光已慢慢縮小、凝實,最後變成極薄的一層,貼着那一行字,而後慢慢潰散。

左言湫注視着它:“功效為何......若你漠國軍隊或權貴起心意圖傷害無故抑或是殺戮庶民,那傷害一絲不差,等量由加害之人承擔。”

“完全承擔?”漠王低低笑了一聲:“你......當真夠狠。”

“過譽了。”左言湫回答。

漠王眯起眼,慢慢地尋着那兩行字跡,不确定似的念叨:“時來天地皆同命,運去英雄......不自由?”

“時來天地皆同命,運去英雄不自由......”這話在他口中翻來覆去念叨了幾遭,他忽然低低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笑得他前仰後合,笑得他沁出眼淚,笑得他一聲聲的嗆咳:“運去英雄不自由......咳咳咳,咳,好一個運去英雄不自由!”

城下軍隊幾乎顧不上維持紀律,一陣私語炸開,而後無論漠國軍隊抑或是季家軍皆騷動起來,有許多士兵不顧這是危機四伏的戰場而擡頭去看城牆上那人。

左言湫立于高聳城牆之上,垂着手,似一尊無悲無喜的木偶,靜靜地望着城下騷動——恍若那與他毫無幹系。

慕遲夜禁不住向前踏了一步,伸出手,碰到左言湫衣袍,又立即觸電似縮回了手,攥成拳。

即使知道這人聽不到,慕遲夜依舊喃喃地喚他:“......先生。”

血自左言湫唇上滾下去,左言湫終于拿衣袖随意一抹,那血卻似是抹不盡似的,愈發多了。

一陣極細微的炸裂聲,他阖上眼,身上炸出一陣血霧。

左言湫的身體似乎倏然搖搖欲墜起來,但他恍若未覺般,向前邁了一步。

慕遲夜下意識地伸手去夠,手下意識地握緊,卻僅僅無力地穿過左言湫的衣角。

他眼睜睜看着左言湫跌下城牆,跌入屍山血海中——而後與其融為一體。

“先生......”

他低聲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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