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葉夢期身為黃鐘峰的大師姐,近來過得相當操勞。
二師妹丹秋近日桃花運連連,據說又心動了一位別峰的姑娘,正在窮追猛打中,無心回峰。
三師妹陳躍然是個不安分的,不虧掉錢已經算很好了,還得提防着她拿錢出去做生意。
更小的師妹慕容安……這是唯一一個老實巴交聽擺布的,每天都用崇拜的眼神看着自己和師尊,可惜像個呆瓜,實在很難放心把事情交給她幹。
餘下一群甚至都不是內門弟子。全是她們熱衷于撿孩子的師尊,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的摸出來的。
太初境收徒有底線,并不是想收就能收。弟子需要先入外門修行,通過筆試,還得經過內門大比正式選拔,最後将名單呈去掌門殿。掌門核查無誤後,聯系各位長老的意願,最後将各位新苗苗分去諸峰。
雖說她家師尊花裏胡哨不大靠譜,但總之也算是一方長老,不好全然無視宗門尺度。
所以黃鐘峰的弟子看着多,卻有一大半都是野生的徒弟——內門考核相當嚴苛,很多人都過不了。
葉夢期冷着臉敲了個響指,一顆圓潤的水珠出現在她的指尖。
“下一個。”
一百零六師妹走過來,葉夢期控着水珠,相當粗魯地蹂躏了一番她的小臉,将人洗得暈暈乎乎地扔了出去,“好了,一百零七,下一個。”
“我不想洗臉……大師姐!”跟前爆發出一聲抗議的奶音。
“不想洗也得洗。”葉夢期無情地将她搓了一通,如法炮制地扔了出去,又嘆息道:“下一個……該死的,好不容易給你們洗完,我還得去買菜做飯,都麻利點兒。”
一百零八已經是最小的一個。
當然,葉夢期并沒有洗一百零八個,約莫第八十號小崽子往上,基本還是能夠自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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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峰前,她把四師妹慕容安從睡夢中喚醒,催促着她去盯着那幫無法無天還不愛洗臉的小家夥們,免得讓她們自個闖禍。
慕容安睡眼惺忪,圓圓的臉頰上滿是壓出來的頭發印子:“哦……好,好,大師姐,我這就去。”
葉夢期點點頭,催道:“快去,我得走了,再晚一點都沒早集了。你看着點,別讓她們玩火,也不能下河摸魚,你知道嗎我們峰上養的魚都快絕種了,更不能擠在一起人疊人,也不可去爬嶙峋怪石——”
噼裏啪啦一聲巨響,慕容安走錯了道,撞上了牆,她捂着額頭暈乎了一陣,不好意思地看向葉夢期:“大師姐,那個……我又記錯了,原來這裏沒有門。”
“……”葉夢期似乎也沒抱太大的期望:“我希望我回來時,那幫小崽子還是活着的。”
嗯,讓人絕望的峰脈。講完這一句,葉夢期在心底刻薄地評價道。
葉夢期來到早集,一面咬牙切齒地和米面販子砍價,一面在暗暗埋汰着幾個不中用的師妹,這其中并不包括慕容安——再怎麽說小師妹也是做了事的。而老二和老三,早就結伴不知溜到哪兒潇灑快活去了。
心中煩躁,生意場上便咄咄逼人,大殺四方。
那米面販子被砍得有些招架不住,一看這年輕女子腰帶上的靈鶴式樣,再一看打扮,嚯,仙風道骨。
他卻又不怎麽相信似的,遲疑着把東西遞給她:“太初境的?這年頭修仙的人都這麽窮了嗎,還比不上咱這喝風長大走南闖北的。”
攤上個不靠譜的師門是這樣的。
葉夢期只能報以微笑。
早告誡越長歌少撿幾個,結果那個心裏沒數的老女人每次都故弄玄虛,掐指一算,說是緣分來了妙不可言嘛。
葉夢期在心底裏嘆息,買了一堆以後,腹诽着伸手往兜裏一摸,又一摸,再迅速地摸了摸全身。
竟是空蕩蕩的?
她愣了一瞬,連忙将那兜翻開,只見底下微妙地破了個洞,劃痕瞧上去是人幹的。
該死的,早知道就該把錢放在納戒裏。
販子一見這陣仗,當下黑了臉,就差對她破口大罵。葉夢期站在原處有些尴尬,只好硬着頭皮問:“……等下,能不能賒賬?”
“你這個——”一根手指頭從對面彈出來,直指她鼻尖。
“啪”地一聲,一個錢袋子輕飄飄地飛了過去,剛好落在老板胸膛上,又正好被他手忙腳亂地接住,低頭一看,便将罵聲咽了回去。
葉夢期錯愕擡頭,被一把猛地拽了過去,臉頰被捧了起來,擠得甚是變形。
“為師的大乖乖,一月沒見你怎麽混成這樣了?”
面前的師尊還是熟悉的風采,一股子花裏胡哨的氣質。越長歌此刻目光相當沉痛地打量她,将她把着左看右看,硬是少看了二兩肉出來:“果然黃鐘峰不能少了本座,就像魚香茄子不能少了魚。”
葉夢期猛一回神,不可置信地看向那錢袋子,什麽?歷來窮得叮當響的師尊到底經歷了什麽,身上居然能出現這種東西?
“師尊,那錢……”葉夢期肅然。
“不要怕,孩子。那都是你柳師叔的。”
葉夢期驟然松了口氣,“您只要不借鶴衣峰的就好,那邊坐地起價,不似靈素峰一樣嚴謹。”
她拿好了貨,越長歌正巧和她結伴而走,米面糧油買了,還有些蔬果豬肉之類的,這次一并捎了回去。這些庫存不少,施好防腐敗的法術,應該足夠黃鐘峰那幫學不會辟谷的小崽子們啃很久。
葉夢期兜裏莫名空了,餘下的錢都是越長歌領着她一路潇灑墊付。
她家師尊不窮到兩袖清風時,向來是不知道怎麽節省的,直到葉夢期摁住她愉悅撒錢的手,提醒道:“夠了,夠了師尊。您最近是幹了什麽,柳長老這般大方?”
越長歌哀嘆了一聲:“小葉子。”
“為師本也是兀自發愁,出門來散散心的,今日碰着你屬實是巧了呢。”
“長話不能短說。尋個地方坐坐?”
越長歌略一蹙眉,看似今日有舊要敘。
葉夢期剛欲開口拒絕,畢竟峰上還有一群嗷嗷待哺的,還沒待自己憋出一個字來,那女人擡袖擦淚,一雙鳳眸泫然欲泣:
“不要拒絕你的老邁長輩嘛親親~”
天曉得她為什麽要腆着個臉對着後輩撒嬌,葉夢期嫌棄地後退了一步——可惜沒有用。
于是乎,黃鐘峰的大師姐就順理成章地被扯到了太初境仙峰底下的一方小茶館裏。這小茶館生意一般,門口挂着個“九間裏”的斑駁木牌,看上去很有些年頭了。
越長歌施施然坐下,衣擺一撩,一只腿撩起來,疊在自己另一條腿上,露出一截膝蓋。
她看上去确實有點發愁,手指糾結地繞着自己鬓邊的一縷頭發,繞啊繞。
葉夢期坐在對面,沒有喝茶,觀察了片刻。這确實很稀罕。畢竟她師尊素有太初境奇女子之美名,底線宛若深淵,鮮少能碰上讓她露出如此愁容的事。
倒也不是沒有。
如果有,一定和靈素峰上的那位有關。
葉夢期微微往前傾了點身子,低聲問道:“出了什麽事?您又幹了什麽對不起柳長老的?”
“你這話說的。”
那女人沒好氣地白她一眼:“本座從上到下哪根頭發絲對不起人家?”
“您拉了我來又不說話。”葉夢期無情地說:“再這樣我得走了,黃鐘峰上由不得那群崽子折騰,多待一刻也很危險。”
越長歌輕咳一聲:“乖徒兒,是這麽回事。本座當時擺駕靈素峰之前,想着欠了她九轉回魂草的錢,莫非得卯足了勁兒折騰我……”
“挑重點。”
越長歌頓了頓,微笑道:“結果本座住了幾日,發覺除卻無聊也沒什麽別的不好……”
“重點?”
哎呦,年輕人就是心急。越長歌的微笑有些挂不住了,她想到即将要說出口的事,不由得感覺到絲絲臉熱,于是抿着紅唇一時哽住,心道是待老身緩一緩。
葉夢期一臉凝重。她自小跟着越長歌長大。此女人臉皮厚如城牆,自有一番清奇,更少有能讓她臉紅的事。
葉夢期這會兒也不惦記着走了,她沉默良久,突然來了一句:“你倆睡了?”
“胡說什麽?!”越長歌花容失色:“這種話是能随便說的嗎?你趕快給老娘和着茶水咽下去!”
葉夢期險些被迎面的茶水嗆死,她咳了半晌,深吸一口氣,仰頭惱道:“那還能出什麽幺蛾子了?”
室內寂靜得可怕。
良久。
“你們,柳長老,”那女人頂着一張風情萬種的臉蛋,矜持道:“呼喚本座,今晚去她房內。”
她的聲音很羞澀:“也不知曉……”
她的聲音更低了:“要做,什麽……”
這會輪到葉夢期翻白眼,在翻這個白眼之前,尚在心中絕望地想:
這就是孤寡了六百年的女人嗎,好可怕。
葉夢期諷刺道:“柳長老那間屋子多麽金貴,敢情您是一次沒進去過呢。”
這話一看就沒理解到位。
師徒兩人互相嫌棄起來。
越長歌兀自發愁,她主動的,和柳尋芹主動的,那不一樣。
那太不一樣了。
縱觀這六百多年,兩位老邁的長老之間似乎總能維持着一種默契。
越長歌有時故意說一些不知分寸的惹火之言,将她師姐勾引得下不來臺。
而柳尋芹則或冷淡或嘲諷回敬幾句,讓氛圍變得沒那麽暧昧,顯得自然寬松很多。
她們兩人往往在這樣的相處中感到松了一口氣——不約而同。
然而這樣的默契,卻被柳尋芹親自打破了。
是的,已不止這一次兩次,越長歌敏銳地發現,自從自己搬到靈素峰來,這樣的平衡岌岌可危。
且是柳尋芹先退步的。
第一次隐約有些感觸時,還是她撫上她的眉,用指甲邊緣輕輕地撥弄了一下。那動作很輕很慢,因為若離若即,在兩人之間流淌着一種不知名的情愫。
她本該一把撇開她的手,再橫她一眼——
可是柳尋芹沒有。
她面不改色地盯住她,反問意味地嗯了一聲。
嗓音不重,顯得過分溫柔了。
越長歌當時瞧着她那雙眼,便不知這個那個如何是好,指尖從邊緣僵到骨節,最後只好自己戳破了這種氛圍,回到了“松一口氣”的正常相處。
……而如今,攤上更大的事了。
又該拿她怎麽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