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個怨靈

付喪神的模樣介乎于少年和青年之間。

堀口千裏先看到的是那雙眼睛,他的眼角微微上挑,是略顯細長的吊梢眼。耀眼的紅在他眼中凝結成暗色,流轉間看不出神色感情的波動。嘴角的左下方點着顆黑痣,越發地襯出他長相精致,柔順光澤的發絲在尾部卻粘結成了一團。

黏住發尾的暗沉痕跡同樣沾染在他臉龐上,堀口千裏嗅見了那鐵鏽般的鹹腥氣味。

——血。

血的味道在他現身的同時彌漫了整個倉庫,堀口千裏近乎是剎那間感到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她站起時身形晃了晃。

“審神者大人,”狐之助察覺到她不對勁,擔憂地問道,“您暈血嗎?”

三年間,不是沒有人同樣在那段鐵軌卧軌自殺。

他們在電車駛來的前一刻從站臺上躍下,車輪碾過時鮮血淋漓地濺了滿地。她漠然地在一旁看着相同的一幕反複上演,時間久了,竟然偶爾也能看見自己當初被推下去的幻覺。

男人在她摔落後也往前撲去。這個卑鄙無恥的家夥怎麽敢,怎麽敢讓他的血和她混雜在一起——

有人在扒她的皮鞋扣。

堀口千裏回過神,意識到自己身處的并非是囚禁了她三年之久的狹小空間,而是位于時空縫隙的陌生本丸。

“……不。”

她看着腳邊試圖引起她注意的狐之助,掩住眼中的狂亂,含糊蒙混過關:“我沒事。”

“這種血量的話應該還好……”

這句話被她咬在牙縫裏說得近乎于誰都聽不清的喃喃自語。找回理智的堀口千裏深深呼吸,萦繞在口鼻間的還是濃重的血腥氣。但控制住自我後,她能分出精力來去觀察站在面前的付喪神。

他受的傷似乎不輕,連站立都顯得勉強,眸裏還是一片冷,從堀口千裏看向跳到兩人之間的狐之助身上。

“這位曾是沖田總司的愛刀之一,”狐之助主動介紹道,“加州清光。”

堀口千裏斂眸。

得益于她那位歷史老師,她當然記得沖田總司所鐘愛的那兩把打刀。聽狐之助說那刀紋是來自沖田家紋時,她就在猜測是加州清光還是大和守安定,只不過無論前者後者,都在漫長的歷史中遺失于民間。

據說加州清光在池田屋被折斷了刀尖,但她方才查看的時候,刀尖分明是完好的,差點要因此以為這是大和守安定。

“這位。”

狐之助這回轉向面對的是加州清光。

“是這座本丸新上任的審神者大人。”

出乎堀口千裏的意料,他沒表現出任何抵觸地低頭叫了聲“主人”。

但也僅此而已。

他在避免跟她進行眼神接觸,其他方面也冷淡得過了頭。這種态度顯然不正常,不過堀口千裏并不在意。

“我讨厭這麽多血,”她問狐之助,“這裏有什麽類似醫療室的地方嗎?”

手入室。

“這是平時刀劍男士們出戰回來後接受治療的房間。”

走在前面的狐之助即便受個頭所限,動作卻十分靈巧,還用不着堀口千裏伸手,它自己就蹿跳上去撲下了門把手。和本丸中任何一間房一樣,這兒因為長期疏于使用而充斥着一股發黴似的氣味,唯一好點兒的就是沒落太多灰,堀口千裏走過去打開窗戶通風。

“如果按照通常的狀況,只要提供了足夠的資源就能自動修複受傷的刀劍,但因為……”礙于不知暗堕到何種地步的付喪神在場,狐之助略過了它跟新任審神者都心知肚明的緣由,“所以可能需要親自動手包紮處理傷口。”

“有急救藥品嗎?”

“櫃子裏可能有。”

加州清光倚在門邊,沉默地看着他們翻箱倒櫃。

身體各處不斷傳來的劇烈疼痛清楚地提醒着他,盡管因為缺少靈力的補充而長期回歸本體的刀劍陷入半昏迷的狀态,身上的傷害也沒有随着時間流逝而自行好轉過分毫。這對于刀劍來說是當然的,他們自誕生來就不屬自己的意志,想要修複也得假借他人之手。

口頭上承認政府新派來的審神者是一回事,心裏怎麽想又是另一回事。新任審神者會不會像她的前任那般還是未知,加州清光沒有信心也沒有興趣去期待,至少他被重新喚醒後,審神者的眼神就在說明她不喜他。

更确切地來說,是包裹在甜美笑意下的漠然。

面對重傷的付喪神只是問了句“還能走嗎”,沒有任何要攙扶的意思——當然,他本來也根本沒有在期待——現在把他帶來手入室也根本不是因為他的傷勢,而就是如她所說一樣,她“讨厭這麽多血”。

他在她眼中看不到關于這世間的一切,經歷了漫長歲月的冰冷銳器有時比什麽都能更輕易地刺破本質——正因為不在乎,所以也談不上喜歡不喜歡。

——啊啊,糟了。

跟內心的想法相反,他嘴角倒是爬上一絲若有若無的嘲笑。

——搞不好又是一任糟糕至極的主人呢。

“酒精、棉球、繃帶、止血鉗、生理鹽水……”完全沒在意手入室門口的人在想什麽,堀口千裏一一盤點過找到的藥品,把東西遞到狐之助面前向它詢問道,“我不清楚你們現在的時間怎麽算,這些過期了嗎?”

得到對方“沒有”的确定答案後,她端着托盤,對還站在門邊的加州清光擡了擡下巴。

“好了,”在他如她示意那般坐在手入室中間那張椅子上後,堀口千裏面不改色道,“脫吧。”

付喪神冷漠的面具終于崩裂了一絲縫隙。

狐之助:“……審神者大人?!”

它還小!不适合看這些激烈的畫面!

“想什麽呢?”

堀口千裏正在拆繃帶的塑料包裝袋,一聽這聲音就知道它想歪到馬裏亞納海溝裏去了。她滿臉莫名其妙地扭開了酒精瓶蓋,先對器具消毒。

“沒想到你看着毛茸茸挺可愛,內心居然在想這種事。”她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傷不止是在臉上吧,我看着衣服都染紅了,不脫怎麽上藥包紮?”

狐之助恍然大悟似的點了點頭,為自己剛才的肮髒想象感到羞愧,加州清光還在那邊別扭。

堀口千裏不耐煩地催促。

“快點,要我幫你脫嗎?”

加州清光:“……”

狐之助:“…………………………”

這根本不怪它!它不想歪都不行好嗎?!

長風衣、紅圍巾、馬甲、襯衫被一件件褪下來,付喪神的上身裸露在一人一狐眼前。他本人顯然不适應這樣的情形,有點不自在地偏過頭去,這反應倒是要比先前一成不變的冷漠要鮮活了些。

或許是因為長風衣顯得身形修長,再加上重傷的關系,他先前看上去有幾分纖細單薄,這會兒全脫下來才顯得不是那麽回事。身材還不錯,堀口千裏點評似的想了這麽一句,目光很快轉向他身上斑斑駁駁的血痕。

傷口主要集中在腹部和背部,甚至其中有不少都深得泛出了血肉。

“這種到了醫院是要縫針的吧?”

她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道。

“不縫可能不好愈合,但我針線活做得不好啊……要不試試?”

少女全然不覺自己在說的是多麽驚悚的話題,聽上去竟然是在認真煩惱着這個問題。

一顆豆大的冷汗爬上了加州清光的額角。

“不不不不不那個就不用了審神者大人!”狐之助光是聽着就感覺到了一陣幻痛,它趕忙制止了這不會也要強行上的危險想法,“付喪神們跟人類還是不一樣的,您只要做最簡單的包紮就好!有靈力滋養的話,應該用不了太長時間就能愈合的!”

“……這樣啊。”

那種遺憾的語氣是要鬧哪樣?!

被這恐怖的開場震懾,加州清光在她用鑷子夾着沾足了雙氧水的棉球接近時甚至都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然而與他以為的粗魯行徑截然不同,最後落在傷患處的動作出乎意料的輕柔。

只有傷口處的刺疼讓他皺了皺眉,堀口千裏正用生理鹽水洗去雙氧水因為殺菌而泛出的白色泡沫。

“……審神者大人在這上的知識也很豐富,”在她一圈圈包上繃帶時,狐之助看着她動作娴熟地打好結,毫不吝啬的贊嘆之中還帶着點惋惜,“我還以為有我能出力的地方呢。”

“以前……”

說出這個詞時,堀口千裏自己都恍惚了一下,她緩過神,繼續說道。

“以前高中的校醫在學校裏人氣很高,”語氣平淡,就像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事,“大家都說老師帥氣又溫柔,有事沒事還會裝着傷病去校醫室,也有人是打着幫忙的名號的。我屬于後面那種,後來姑且能算是得力助手了吧,但也是第一次處理這種傷口。”

技巧也不比單純的知識,這麽久過去,她動作多少還是有些生澀的。

“——好了。”

最後清理過他臉頰和嘴角的擦傷,終于完成任務的堀口千裏将那些沾血的棉球繃帶收集到一起,端着托盤準備往外走。

“你先留在這裏,我去把這些扔了,”她側首,“狐之助,扔到哪兒?”

小狐貍連忙從蹲坐着的椅子上跳下來。

“我為您帶路!”

長痛不如短痛,她又不可能指望一個重傷病患自己處理傷口。比起讓他頂着一身血在她面前晃來晃去,還不如自己忍着惡心處理完——某種意義上,堀口千裏連自己也對待得相當果決。

從滿是血腥味的房間裏出來,空氣自然變得清爽許多。

堀口千裏一路上都在努力把沾滿血污的棉花舉得更遠些。

“我在想一個問題。”

走出一段路程後,她忽然開口道。

“狐之助,你之前說過,你們狐之助分管着不同本丸?”

“是。”

“其他本丸也有同樣的付喪神嗎,比如……加州清光?”

“有的,”小狐貍回頭看了她一眼,“審神者們召喚的是附于刀劍之上的分靈。但即便是同樣的付喪神,在不同的本丸裏也是不相同的,因為經歷不同而獨一無二。您想問的是什麽呢?”

“只是有點好奇。”

堀口千裏道。

“雖說知道是前兩任審神者造成的過失,但他這種反應明顯不對頭。我很好奇,假如是原本的加州清光,那會是什麽樣的性格。”

“是會撒嬌的刀哦。”狐之助解答了她的問題,“希望因為打扮得漂亮而被主人疼愛……應該是這樣沒錯。”

“是嗎……”

她向外望去。

可以看到與灰暗的本丸格格不入,碧藍如洗的天空。

她想起付喪神之前有些晦澀複雜的眼神。

“完全想象不出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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