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六個怨靈

織田信長的結局,終于還是歸于烈火。

無論是真要對抗溯行軍也好,還是只為了将惡意付諸行動也罷,歷史在這裏拐回了微妙的相符一點。

後世對此的記載,也依舊是信長率領其親信不敵光秀衆多叛軍,在本能寺節節敗退至內殿中的房間。火苗自期間燃起,一直蔓延到整座本能寺,将一切化為了灰燼。明智光秀為何背叛織田信長依舊是個謎團,只道他不論如何執拗都沒能找到織田信長的屍首。

除了當事者以外,沒人知道曾有來自未來之人從中插手,身處這次事件最深旋渦中的那個人也永遠地阖上了雙眼。如此塵埃落定,這段歷史不再有任何改動的可能。

光是看見長谷部的樣子,堀口千裏就知道他的情況與加州清光還要不同。她沒有去追問的想法——誰還沒有點傷心事了?拿她來說,自己願意說是一回事,要是有誰不長眼地來問她死前那些細節,那是找死。

藥研的話給他造成了足夠的震動,于是她讓粟田口們一起離開房間,給他留下自己思考的時間。

“布?”

聽到這樣的要求,堀口千裏低頭看着興致勃勃的亂。

“對對,”從表面看完全是個少女的亂藤四郎兩眼亮晶晶的,“可以嗎?”

“唔,可以是可以……”

兩次大采購的時候,她考慮到加州清光那時候衣物破損的情況,連布料都多買了些。

“要用來做什麽?”

“衣服!”他歡快地回答。

“衣服?”

“人偶小姐只有一套衣服呢,”五虎退探頭小心翼翼道,“我們想試着做做其他的。”

堀口千裏:“………………”

已、已經變成“人偶小姐”了!

該說是相處得比她想象中還好嗎……?

她回想起自己對人偶不甚感興趣的童年,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女子力可能還不如兩振刀高——不不不,應該是錯覺。

另一邊的後藤藤四郎也陷入了同樣的矛盾與費解。但他的糾結點在于,前一天夜裏還把他吓得夠嗆的人偶隔天就變成這麽任由揉圓搓扁的模樣,不管怎樣都一動不動,還跟弟弟們——盡管只是單方面——關系這麽好,這種事情絕對很奇怪啊?!

他這個兄長在小不點兒面前的尊嚴何在?!

“……不行嗎?”

有人拽了拽她衣角,堀口千裏這才回過神來。

“啊、哦,當然可以,”她按着加州清光的情況去預估,結果發現要比她想象得好點,布料當然富餘得多,“你們去找清光,讓他幫忙拿吧。”

看他們離開,堀口千裏站在原地默數。

一,二,三,四……

這些付喪神加上她跟狐之助,一共算九個半。

存糧完全夠充足,但夥食先前都是她親力親為準備的,加州清光能幫上的充其量是在旁邊遞遞菜刀什麽的。這種量的活計,一個人完成幾次就夠嗆了,之後可能有長谷部可以幫忙,不過還是有點不夠……

——幫手緊急募集中。

如是想着的堀口千裏,腦海裏閃過狐之助曾經提到過的名字。

“對了……他啊。”

在那之後……過去了多久?

不同于無法長時間直視日光的人類,付喪神的視力似乎要堅韌得多。長谷部閉上眼,轉了轉有些酸澀的眼珠,才意識到自己有很久沒有移開視線了。

而被他注視着的那輪紅日業已西垂,在天際暈染出的那片豔紅一如那日燒紅了天邊的熊熊烈火。他看向那邊,竟然覺得那把火順着燒進了心裏,連着某些不該存在的東西一起燒成一撮灰燼,風一吹便飄飄灑灑地揚了起來。

那個男人……!

他驀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一把拉開了房門。

想找的人還沒見着,把正巧走到門前的式神先吓了一跳。

“……嗚!”

長谷部認出了這個熟悉的聲音:“……狐之助?”

“啊,長谷部。”小狐貍搖頭晃腦地說,“其實呢,我是新任的狐之助喲。”

……等等。

話音落下,它才反應過來哪裏不對。

狐之助仰着腦袋觀察他的表情,試探道:“這種時候,是要說‘歡迎回來’嗎?”

“嗯,多謝。”明白它話裏的意思,長谷部啞然失笑,“主人呢?”

“審神者大人在那邊。”

蓬松尾巴畫了個圓,指向身後的方向。

“正在和人談話呢。”

他沿狐之助所指方向一路走過去,在接近盡頭的某個部屋外聽到裏面漏出只字片語的聲音。長谷部思考了許久這樣進去打擾會不會不太好,最後還是擡手叩響了屋門。

“請進。”清潤的女聲。

門沒鎖,長谷部向下一扭門把,門扇便自動緩緩向內開啓。他的視線先是落在了少女身上,又不着痕跡地移向她對面——坐在那裏的,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是熟人。

那人也看到了他,向他微笑着點頭致意。

“長谷部君。”

長谷部也沉默地點點頭。

而他一直小心注意着其反應的少女,她捧着熱氣騰騰的茶小口小口地喝着,在說過那句“請進”後就沒再開過口。

數秒後,他徑直一步上前,在審神者面前單膝跪下。

“噗咳咳咳——”

就算知道他沒有別的意思,她也差點被這突如其來的姿勢吓得一口茶水嗆住。堀口千裏艱難地把水咽下去,捂着嘴咳嗽了半天,直到坐在對面的燭臺切好心遞了張紙巾過來。

“主人?”偏偏害她嗆到的罪魁禍首也是一副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樣子,“沒事吧主人?”

“沒事沒事,”她一揮手,“你有什麽要說的?”

聽到這話,長谷部才複又鎮定下來。

“我對這幾天發生的事非常抱歉,”他單手撫在胸口上,“作為主人的下屬,不僅沒能為主人分憂解難,還讓主人為我的事情如此費心,這實在是——”

那雙淡紫色的眼睛裏,已經重新恢複了神采。

這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誠懇異常,讓堀口千裏不由産生了“啊,原來正常的長谷部居然是這種性格”的想法。

她不動聲色地端起茶杯,潤了潤剛才咳得撕心裂肺的喉嚨。

“沒關系。”

她道。

“既然接手了這座本丸,連這裏的一切一并繼承下來,本來就是我的職責。”

“——像這樣的話,我完全沒有想過要說。”話鋒一轉,“說實話,有時候有點火大。”

因為在他們身上,能看到一些以前的自己的影子。

毫無防備地交付信任也好,麻木也好,遷怒複仇也好。這樣的軌跡,她早就經歷過一次。

“但事到如今,再糾纏以前的事情都沒意義了。我能做的,也只是和你們一起走下去——無論我們各自背負着什麽。”

堀口千裏擡眼看了一眼燭臺切光忠。

他的右眼戴着黑色的眼罩,露出來的左眼是有如映照着燭光一般暖融融的金色。事實上,燭臺切是她目前喚醒的付喪神裏最正常的一個,然而在這瀕臨暗堕的本丸裏,這樣的正常反倒變得格格不入起來。

在問到前任審神者是否對他做過什麽時,得到的也是否定的回答。她難免對此心生懷疑,卻聽到了這樣的答案。

“也許是因為怕被我下毒……之類的理由?”他若有所思道,“這樣想來,那個人每次都是要求長谷部君直接将單人份的飯菜端進房間裏呢。”

“不過,這一點是她想多了,我是不會那麽做的。”

“但這并不代表我認為她的做法是正确的。我前代的主人喜好親自下廚,将向他學來的廚藝用在這種地方,哪怕是食材也會哭泣吧。”燭臺切稍稍出神,“以前我總盼着小俱利和小貞也能來這裏,那時卻在想,可能他們沒有來才是更好的。”

“那麽。”

她這樣說道。

“你可以重拾那樣的期待了。”

“那麽——”與她那時如出一轍的話語喚回堀口千裏的心神,她看向出聲的長谷部,“主人有什麽需要吩咐的嗎?”

這個啊……

她幽幽地瞟了一眼窗外。

黃昏。

堀口千裏:“我餓了。”

話音沒落就見長谷部站起了身。

“請允許我為主人準備晚餐。”他嚴肅道。

“那麽我也先行告退,”燭臺切說,“和長谷部君一起。”

……!

不用自己做飯,千裏想,真的,太棒了。

他們兩人轉身準備離開,她突然意識到有事忘了說,讓他們有個心理準備才行。

“啊,有件事得提前說一聲。”

堀口千裏叫住他們,在兩人疑惑的目光中食指豎在唇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這間本丸,會鬧鬼哦。”

“長谷部君。”

将廚房裏的東西上下查點過,燭臺切心裏一邊計算着用量,一邊順口問道。

“嗯?什麽事?”

“主人所說的‘鬧鬼’,是什麽意思?”

長谷部明顯愣了愣。

“‘鬧鬼’的事……我也不太清楚,只記得這兩天晚上好像有人半夜大叫了。”

“這樣嗎……?”

燭臺切自言自語了一句,彎下腰拉開櫥櫃的門,準備從裏面先拿出與人數相符的碗碟。

碗碟在左手上疊好,他另一只手想伸進去拿最後一個,忽然間,似乎與一絲冰冷的感覺相錯。

燭臺切一怔,審神者的話開始在他腦海中回蕩。

這間本丸會鬧鬼哦——

會鬧鬼哦——

鬼哦——

哦——

燭臺切:“……”

那種事情應該是不可能這麽巧的……吧?

成功将自己說服,他想要拿過那個碗,也就是在他碰到碗沿的同時,他意識到自己摸到了什麽其他的東西。

冰涼、細長,與陶瓷的觸感截然不同。

他摸到了一只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