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二十九個怨靈
他站在庭院中。
這是座傳統制式的日式庭院, 添水的竹筒“啪”的一聲落地, 在打破這片靜谧的同時又憑空多添幾分寂寥。院內的長草無風自動, 隐約有沙沙的響動傳來, 與目光所及的那口枯井合在一起是說不出的詭異。
井口處蔓上青苔,捆着木桶的麻繩雜亂地纏繞在木柱上。而那根繩子也如那些雜草一般, 哪怕連一絲微風的痕跡都未曾出現過,仍然在兀自搖擺着,木桶不時撞擊着井壁發出“咚咚”的聲音,遠遠看上去時居然有幾分像是上吊者因為體重而腳尖不斷撞到障礙物的景象。
有聲音飄過來。
“一個,兩個……”
……一個, 兩個?
“三個,”那空洞的女聲還在繼續數着, 不知何時起, 井邊出現了女人時隐時現的影子, “四個……”
“……你以為我會這麽說嗎?!”
女人轉過頭的同時,視野即刻拉近。
她連臉都沒有——更确切地來說,是只剩下了陰森森的白骨。烏黑的長發配上煞白的骷髅頭,兩相對比之下更顯可怖,骷髅近乎是貼在他臉上, 一張一合地不知是從何處發出凄厲的尖叫。
“數什麽數啊?!一個都沒有!”她大叫道,“我平時都已經夠慷慨願意借給你們了, 現在呢, 我的盤子呢碟子呢碗呢?!連碗櫃都被砸得快稀巴爛了, 你的良心就不會痛嗎?!”
骷髅的嘴巴越長越大, 眼看就要一口将他吞噬——
“哇啊——!”
鶴丸猛地從床上坐起來。
“诶?”他看着周圍熟悉的布置陷入茫然,然後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夢?”
……還真是吓人的夢啊。
他擦擦額頭,摸到了一手潮意。厚重的窗簾後有亮色透進來,天邊想必已經泛起了魚肚白。只是現在還不到這座本丸的作息時間,鶴丸重新躺下,面朝天花板時越看越覺得正對着那一塊的紋路格外像一張人臉。
還像個骷髅。
鶴丸:“……”
他翻了個身,假裝無事發生。
鶴丸國永自然沒看見,他身後的房門無聲地開了條小縫,有什麽東西悄悄鑽了出去。
本丸的一天從早上七點正式開始。
堀口千裏從長谷部手上接過地圖,随口問了句:“廚房怎麽樣了?”
“是,報告主人,還在重修中。”長谷部回答道,“不過不知道為什麽,他放着昨天修到一半的竈臺沒管,直接去修碗櫃了。”
長谷部口中的“他”當然是指鶴丸國永,後者最後以修繕廚房的代價換取了不在他門窗上加鎖的自由。哪怕他抱怨着“這根本不是向往自由的鶴該做的事”,在衆人皮笑肉不笑的笑容下為了不被圍毆也只能敗下陣來,老老實實地一天到晚在燭臺切的監工下拎個羊角錘跟釘子對着那些被怪物砸壞的地方“叮叮哐哐”。
而怪物本尊——
鶴丸領他們找到了那面鏡子挂着的位置,堀口千裏端詳來端詳去,還真看見了從其中一閃而過的影子。她想也不知道砸碎鏡子會有什麽效果,幹脆支使着他們将鏡子正朝着牆面釘在牆上。經過青江和鶴丸的描述,再加上自己看到的景象,她大致估摸得出這色厲內荏的怪物的力氣。
鑽回去開溜是吧?行,這回頂着這麽厚一堵牆還能鑽出來算她輸。
“修碗櫃就修吧,反正都得修。”
想想那些被毀壞的木具和鍋碗瓢盆,萬物皆化為一個“錢”字,堀口千裏有點忍不住想咬牙切齒。
廚房沒法開火,本丸裏的所有人都連着三天吃萬屋買來的即食食品了。
雖然味道不能說差,但跟燭臺切的手藝比起來果然還是差着點意思。
她的目光看回握在手中的地圖。
她近期搶下的任務,足夠他們近乎将厚檻山踏個遍。
地圖上面大致描繪出了厚檻山的地形,搜尋過的地方都打上了紅色的叉字,這樣一看,還沒找過的地方也沒剩下多少。堀口千裏将地圖放在桌上,視線掃了掃空白處,那些偏遠的位置讓她懷疑一期一振會不會真跑過去。
“下次我跟着一起去。”她驀然開口道。
長谷部一聽便有些遲疑。
“但是,主人——”
“沒關系,最近時空轉換器不是都沒出現過問題嗎?”
堀口千裏不以為意。
“不再有降落誤差,也不會發生像上次那樣的事了。而且,”讓她堅持主張的還有另一個理由,“我身上既然有繼承下來的契約,有時候還是會有一些感應的,總比你們要好找點。”
看她的神色,長谷部心知是勸不了了。
“那麽請允許我同行,”他道,“主人的安危由我——”
“由你來保護?”
她順口搶了他的話,長谷部臉上難得出現幾分郝色。
“……是。”
堀口千裏忍不住想到,她一開始還以為自己絕對習慣不了這主命至上的态度。
“到時候就拜托你了。”她将圖紙劃拉到一邊,“話說回來,這樣一直找不到一期一振,放任其他人不管,也不是個事。”
“主人的意思……?”
“嗯,我問過清光了。”
堀口千裏目光幽深了些。
“他說可以。”
付喪神自塵封中被喚醒時,堀口千裏打量起這沖田總司另一把名刀的樣貌。
堀口千裏見過他們的衣櫃,此時看到大和守安定身上披着的衣服果然是與衣櫃裏一致的新選組羽織。他脖子上戴着的圍巾,除了顏色不同,樣式也和加州清光的如出一轍。
一雙靛藍色的下垂眼裏沒有含着任何感情,眼角那顆淚痣在平時足以多添一抹溫和,這時候看上去卻未免過于凜冽了些。她的視線撞上去時,堀口千裏有一剎那是以為他要說些什麽的,然而他只是嘴唇動了動,随即看向了別處。
這些天加州清光與其他刀輪番擔任隊長出陣,帶隊回來已是傍晚。任務的收尾工作停當下來後,天空已經徹底染上了墨色。只有倉庫裏還燈火通明,加州清光站在不遠處,緊張地注視着昔日的同伴,而大和守安定,起初視線向周圍幾位付喪神掃過一圈後再無其他的表示。
冷漠得不像他印象裏那個家夥,他忍不住想。
哪怕早就做過心理準備,這時候果然還是……
“清光。”
對方是這樣不合作的态度,堀口千裏也不出意料,按照之前說好的吩咐下去。
“你帶他回你們房間吧。”
加州清光應了聲,而他的同伴也像是默認似的跟上了他的腳步。
他能感覺到安定在背後注視着他,也正因如此感到如芒在背。
“安定,”走出段距離後,他抿了抿唇,終于側首道,“好久不見。”
他本來以為不會得到對方的回答。
“或者。”
極其陌生的語氣,但确實是那家夥的聲音。
“在這座本丸裏,還是第一次見面吧。”
加州清光驀地想起他在倉庫時隔着門聽到的話。
“倉庫那次不算嗎?”他問。
身後是長久的安靜,半晌,他聽見大和守安定自嘲似的笑了一聲。
“原來那時候你聽得見啊,”語氣出奇的平靜,“可能連我也沒想到,一毀約就是這麽長時間。”
他們之間的相處模式該是怎樣的呢?
加州清光想。
同為那個人的佩刀,又同樣難以駕馭,盡管外表上截然不同,本質卻是意外的相似。吵吵鬧鬧、互相拌嘴,這是他最初等待大和守安定時料想的場景,而絕不是像現在這樣連語調都冷冰冰得不近人情。
“這個房間,”他拉開房門,“你也住過吧?”
大和守安定側身走了進去。
“是啊,在你不在的時候。我本來以為,去求——”
似是想到了什麽,他一把拉開衣櫃,看見裏面那些整齊挂着的衣服,目光越發晦澀不明。他張了張口,連“主人”這兩個字都不願意說。
“哈……哈哈哈哈!”過于激烈的情緒讓大和守安定的笑聲中都透着尖銳,“你知道她要要挾我對那個人做什麽嗎?”
他知道。
長谷部後來隐晦透露的只言片語已經足夠讓他猜到真相。
“安定,冷靜點。現在我就在這裏,總司——”
加州清光聲音一頓。
“總司也跟歷史上一樣,而非因為你的插手——”
“那又如何?”
大和守安定的聲音冷到徹骨。
“你也好,長谷部也好,為什麽還能承認審神者這種存在?說到底,不過是仗着契約而肆意對待我們而已。”
加州清光警覺,“你要做什麽?”
“現在,是晚上對吧?就算其他人再怎麽保護,只要等她回到房間——”
“我不會讓你這麽做的。”
“別妨礙我,清光。”
他閃過加州清光一把拉開門的同時,耳朵忽然捕捉到極其微弱的“啪嗒啪嗒”的聲響。
一只手從走廊的陰影處探出來。
但也只有一只手。
以五指為足,緩慢地向前爬行着。手腕處像是憑空消失了,斷面很整齊,一點點、一點點地從走廊那一頭爬過了他們的房門前。在經過時,察覺到大和守安定的視線,它竟然以斷裂面為支點立了起來。
大和守安定:“…………………………”
“哐當”一聲,他把門又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