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過往

過往

雲落服完藥,十三娘将她扶到了屏後軟榻之上,叮囑道:“這幾日好好休息,不要再出去了。”

雲落點頭,褪去高臺之上的清冷和高傲,像個生病之後需要人照顧的孩子。

十三娘見她這般模樣,經歷世情冷暖的雙眼微微泛紅,不由得想起了三年前第一次遇見她的那個夜晚。

那是個冰冷的雨夜,她撐傘出來買藥,路過街角聽見裏處有動靜,原想是流浪貓狗覓食,卻聽見一聲嗚咽,過去發現一個女子正被人欺淩,口中塞着破布,于是她用刀宰了那兩個畜生。

那時的她看起來是一個苦命凄慘的柔弱女子,折斷了腳,滿身傷痕,血被雨水沖刷從□□淌出來,流瀉一地。她原是想着,遭受這樣境遇的女子該是要哭泣,或者暈厥,然而她都沒有,沒有嚎啕大哭,沒有尋死覓活,沒有倒地不起,她擡起虛弱的手抽掉口中的破布,獨自扶着牆緩緩站起,擡起頭,迎着雨水,用僅剩的力氣對她說:“救我。”

她永遠記得那個眼神,冰冷而又絕望,像一場大火燃燒後的灰燼,一片死寂,空無一物,可明明已經萬念俱灰,身無可戀,卻對她發出了求救信號。

她把她帶回了柳絮閣,她包好傷口的第一句話,便是:“教我。”

她看着她美貌的臉,冷冷開口:“教你什麽?”

她的嘴角蕩開虛弱的笑,似是一朵月白芍藥:“教我勾引男人。”

那個笑徐徐蕩開,又驟然凝固,她擡起眼,像把利刃:“教我殺人。”

她終于看到了那雙眼睛背後的東西,并不是空無一物,那裏有一堵牆,堅硬冰冷,高高豎起,正是這堵牆阻止了她邁向死亡,而牆的名字叫不甘和仇恨。

因為這雙眼睛,她點了頭。

女子入青樓,要改名,她偏不改。她天資極好,一點就通,本就識琴棋書畫,再加上天生好皮囊,是一塊極其難得的絕世好玉。

但是她要豔壓整個西宣,要一鳴驚人,要精絕于琴棋書畫和舞技,便要日日夜夜懸梁刺股,拉開早已成型的筋骨。

要學殺人,三年之間,她急功猛進,傷了元氣,吃盡了苦頭,需每日服用鬼香丸續神,不然體溫飙升,周身疼痛難忍,夜夜難以成眠。

這三年的忍耐,她都知道,這三年的煎熬苦楚,她也知道。

原想着,這都是雲落自己的選擇,可三年的相處和陪伴,人與人之間總會産生難以言喻的牽絆和情感,看着如今她每況愈下的身體,她暗自擔心,甚至有些懊悔:“也許我錯了,當初雖救你,但不該教你武功,不該順着你的,你太急了,傷了身子,這鬼香丸卻并不能治好你。”

“不。”雲落輕輕搖頭,墨如鴉羽的長發輕輕飄蕩,“我該謝你,十三娘,若不是你,我會死在那個晚上,會抱着痛苦不甘和仇恨爛在無人知曉的角落,根本不會有如今的夏雲落。我很滿足了,他知道我的存在,回來找我了,我習得武功,能以一己之力鏟奸除惡,我想做的,都做了,想要的,似乎也都得到了。少活幾十年其實不太要緊,活那麽長做什麽呢,我才不要滿臉皺紋,變成一個難看的老太婆呢,紅顏薄命其實聽起來挺美的,不是嗎,我想,這是一個名妓該有的歸宿,也是一個名妓該有的傳奇,這樣很好。”她的笑意加深,“非常好。”

十三娘原本坐在床沿,此刻站起身來,走到屏風旁。她年輕時性格暴躁容易動怒,年歲漸長後性情早已平和收斂了很多,可如今聽到雲落這番話,又看到屏風之上描繪的畫像,一陣躁怒湧上心頭:“紅顏薄命?有哪一個女子會渴羨着紅顏薄命?她們渴羨的是執子之手長長久久,你正是一個女子正當有的年紀,你該無憂無慮快快樂樂,為什麽總是被過去困住被感情纏住?你若能抛開過去的執念,大可享受大好人生。若是有一天西疆開創女子科舉,你也可去一争雌雄,也許你也會成為西宣大殿之上才驚西王之人,我知道,你的才學一點都不比他差!”她目光向下,執起紗裙覆蓋下的手,痛心地看着,“這雙手多漂亮,能寫詩,能彈琴,能畫畫,卻萬萬不該……不該用來殺人的。”

雲落靜靜看着自己的手,嘴角微微揚起,柔和的面容染上鋒利之色:“你錯了,十三娘,這雙手就該用來殺人的。能寫詩能彈琴能畫畫又有什麽用呢,不過是指尖附庸風雅的游戲罷了,給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提供些娛樂消遣,那些在底下的人,尤其是女子,該怎麽辦呢,被街頭惡霸欺淩,被纨绔子弟玩弄,卻無力掙紮。當年十三娘你救我,我既然活了下來,就該做些什麽,這雙手,不該再這樣綿軟無力,沾點血腥算什麽,也許對我來說是種解脫。”

“那些人是該死,但是你也不該這樣沖動,你昨晚不該不跟我打聲招呼就去李府殺了刑部李延年的獨子李敬宇。李延年執掌刑部多年,樹大根深,手眼通天,又護短得很,李敬宇是他獨子,如今他死了,李延年絕對不會善罷甘休。他雖然為人殘忍,但的确是個有能力的人,破案無數,你這樣貿然行動,萬一被發現,刑部大牢的種種刑罰會讓你生不如死。”

雲落眼中露出懊悔之意:“是雲落魯莽了,不該這樣沖動,倘若連累十三娘連累整個柳絮閣姐妹,雲落難辭其咎,只是小秋才十一歲,還沒長大,我常常想,如果早點動手,早點将銀針插入他的腦袋就好了,是不是因為我一拖再拖,才害得小秋。”

十三娘心中的怒氣慢慢退去,眼中漸漸露出疼惜之色:“世間的惡無時無刻不在發生,你就算阻止了這件,也阻止不了那件,人不能拿這些事情來折磨自己,背負得太多,就沒辦法活下去了。你要記住錯的不是你,而是那些施惡之人。”她的輕柔地撫慰道,“你已經做的很好了。”

聽到此處,無疆終于知道了答案。

殺人者的确是花魁雲落,殺人手法是銀針穿腦,找準穴位打入腦中至全根沒入,銀針本就極細,加之頭發遮蓋,死得悄無聲息毫無破綻,除非仵作開腦驗屍,不然難以察覺。這确是個很隐秘的殺人手法,只是人在移動過程中銀針很難插/準穴位,若是偏了,則無法瞬間斃命。需要離獵物極近,并且獵物不亂跑亂動,可是這世上哪有如此乖巧的獵物呢,要讓獵物這樣束手就擒,對大多數人來說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是,對于眼前這個人,卻是一件容易的事。

這樣美貌的一張臉,只一眼,便能令人心蕩神馳,只要眉梢一挑,就能攝魂奪魄,溫柔鄉乃英雄冢,連英雄都躲不過,更可況狗熊。

美人的笑,本就是殺人的刀。

無疆收回目光,原來名動國都的花魁,竟有這樣一段沉痛的過往,從泥沼爬起,不惜透支自己的生命,成為殺手素手執刀。

只是,這樣血性的女子,卻似乎不會有一個好的結局,身體的耗損,刑部的追查,還有趙世琛說的不明不白的有人要殺她。

好可惜。

但無疆并不打算繼續了解下去,自己尚且自顧不暇,哪有心力去幹涉別人。也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途,大多時候旁人也只能旁觀,無法插手。

她收回目光,打算從暗室中離開,耳邊卻有聲音傳來。

“你說,我們要不要管管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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