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攸寧緊抿着唇,她美麗的臉龐透着幾分驚慌。
她和那個女人生得一模一樣,唯有眼睛是不同的,攸寧的眸色清淺,宛若一潭澄淨的水,又宛若玉石雕琢而成,漂亮,幹淨,甚至有些空明的美感。
畢頃上次見到攸寧的時候,她帶着面紗,身上也只着了蟬衣,以至于他全然沒有認出她是攸寧。
他有很多年沒有見過這個女郎了。
不知不覺間,她已經長得這樣大,這樣美麗。
就像個美麗的災禍。
但攸寧的眼眸是那樣的無辜,盈滿了淚水,承載着膽怯與懼怕。
這是那個真正做了災禍的女人永遠不會流露出來的神情。
恻隐是無聲的。
畢頃将攸寧從車駕上接了下來,寬闊的肩頭擋住凜冽的寒風,為她辟出了一方溫暖。
“王上說你受了驚……”他緩慢地斟酌言辭,“其實你不必怕的,我并未看見什麽。”
畢頃是殺伐的軍将,私下卻是個寬厚的男人。
攸寧的指節微動,她緊了緊披風,聲音略微打着顫:“您的恩德,攸寧畢生難忘。”
永碧宮富麗堂皇,長青木屹立于中庭,恍若撐起了漆黑夜空的支柱。
畢頃為攸寧斟了杯熱酒,她坐在靠椅的前方,姿态端方,矜貴纖麗,便是五國都邑的貴族女郎加到一起,也及不上攸寧的氣度。
他不太能将她和鄭王懷裏的女郎聯系到一起。
更不能将她和那個身着蟬衣的無措女郎聯系到一起。
鄭王自少時游走于權勢争奪的峭壁之巅,冷血狠戾,現下他這樣待攸寧,定然是憐惜疼寵到了極致。
只是她生得太像她母親了些。
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攸寧并不知道畢頃的所思所想,她捧起杯盞慢慢地飲着,突然想起從前在別院時,她也喜歡在冬季喝熱酒。
喝完熱酒後他們會出去踏雪。
陪在她身邊最久的那個奴仆有北狄的血統,手非常的巧,随便尋來一節枯枝,他都能削成漂亮的形狀,再綴上疊好的落葉,裝點得跟花枝一樣。
攸寧很喜歡這樣的小物什,總是認真地存放起來。
可所有的這一切都消弭在了火裏。
攸寧突然沒了喝酒的興致。
走出永碧宮的時候,外間剛好落了雪,畢頃看向攸寧,忽然問了一個很奇怪的問題:“你和王上是何時相識的?”
還能是何時相識的呢?
攸寧此生都不願去回憶那一夜,但看着畢頃寬柔的目光,壞心思忍不住地冒出來。
她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在鄭王打算強/暴我的時候?”
說完,攸寧沒再看向畢頃,徑直便走上了轎辇。
他雖然是個好人,但看她的目光很怪異,像是在透過她看向另一個人。
這讓她很不喜歡。
*
攸寧回去得很快,但她卻做出一副很辛勞的樣子:“外面下雪了,王上。”
鄭王披着大氅翻看簡牍,令她在一刻鐘內沐浴完畢。
攸寧氣得背過身去,熱氣萦繞,模糊了肩骨的瘦削,使她愈加像一塊凝脂美玉。
腰肢細瘦,搖曳生姿。
即便是在水霧裏,也美麗得驚心動魄。
沐浴過後,鄭王直接将攸寧抱回了床帳內,她趴在他的肩頭,目光被外間亮閃閃的雪色完全吸引住,竭力地伸長脖頸去看。
大雪落得靜谧,無聲無息地鋪了厚厚的一層,将沒有光的夜空都映出了皎潔。
分明已經及笄,卻還總有這樣的幼稚之舉。
應都這種地方又從來不缺雪的。
鄭王将攸寧抱在腿上,容色不怿地說道:“回神。”
忤逆鄭王的代價是極大的。
攸寧低喘着氣,眼睛都哭得腫起,腿已經疼到發麻,脫力地往下墜,可伶仃的腳踝仍然被鄭王緊扣在指間,留下深青色的痕印。
再沒有比這位君王更善學的人。
他現今越來越知道如何将她帶入未知的恐懼裏,那比純粹的痛苦還要可怖。
鄭王倏然低聲問道:“還想看雪嗎?”
攸寧不明所以,理智尚未回籠,她懵懂又茫然地點了點頭。
下一瞬她便明白了何為絕望。
蝴蝶停駐在了翻瓣的牡丹花上,重重地傾軋在了嫩紅的花珠上,攸寧睡前才給那花澆過水,每一片花瓣都是瑩潤的,浸透了汁水,嬌豔欲滴。
她跪在地上,潮紅的面頰被淚水濡濕,絕望和崩潰接連交織,可最先到來的卻是空白。
腦海中的所有思緒都被清空了。
太陌生了,太古怪了。
鄭王沉靜地等待着她渴求解脫的越軌之舉,可直到攸寧昏過去,她都沒有再那樣做。
就好像白日裏的那個吻,不過是他的錯覺。
*
攸寧昏昏欲睡了一整日,怎麽也不肯起來:“我不舒服,我不舒服,王上……”
她揉着眉心,瑟縮在床帳裏,像是受了新的驚吓。
只要鄭王的手一碰到她的身軀,攸寧便止不住地顫抖,她仿佛是水做的,眼眶裏永遠都有掉不完的眼淚。
但仲媪過來的時候,她就沒問題了。
仲媪神情肅穆,做事嚴苛,規矩又森嚴,說話也從來不會溫聲細語,唯有與鄭王交談的時候會止住厲聲。
攸寧倚靠在床柱上,烏黑的長發松散下來,眼淚汪汪地說道:“我不舒服,嬷嬷……”
她吸了吸鼻子,細白的指節微微陷在錦被裏,又不敢攥在一起,顯得分外可憐。
“好了。”仲媪冷聲說道,“再不舒服也要用膳的。”
攸寧凝眸看向仲媪,慢慢地說道:“那我不想吃葵菜,成嗎?”
虛僞,做作,游刃有餘。
鄭王再不肯慣着攸寧,直接就将她打橫抱了起來。
見鄭王動怒,她也不敢再拿喬,乖順地坐在了軟榻上用膳。
攸寧的眉眼低垂着,她張開嫣紅的唇瓣,輕輕地撕咬着鹿肉,像極了表象柔順而背裏居心叵測的困獸。
可下一瞬這蠢笨的女郎就被滾熱的果飲給燙到了舌尖。
她失禮地“嘶”了一聲,好看的眉頭皺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捧起涼茶喝。
但見鄭王的目光落下,攸寧當即就收回了吐出的舌尖。
她順從地軟了膝,像是在等待鄭王的懲誡。
他沒由來地有些不快,掠過攸寧的腰身将她抱到腿上。
鄭王的聲音仍是冷的:“禦前失儀。”
攸寧輕顫着仰起頭,可鄭王卻沒有多言,快要安置的時候他方才說道:“後日去南宮,你也一道過去。”
她睜大眼睛,指着自己說道:“我?”
冬至祭天,夏至祭地。
這是鄭國的舊俗,除此之外,鄭王還會在祭天之後在南宮留駐,并組織游獵。
攸寧太久沒有離開過這座深宮,差些忘記出游是什麽感覺。
喜悅瞬時席卷了她的心田,她再度忘了儀禮,禁不住地攀上了鄭王的脖頸:“我一定會很乖的!”
時間流逝得如水。
祭天的典禮過去不久,便要開始游獵,可鄭王卻遲遲未至。
群臣焦急等待,卻無一人敢去探問。
衆人的目光便只得來回地向那瘦高青年身上掃去。
長身玉立,姿态挺拔。
的确是很打眼的人物,但這不是最要緊的。
最要緊的是他與那早已落魄的季公是同根同源的親族,甚至親近到可以喚季公一聲伯父,鄭王踐祚後,大肆屠戮,可季公的爵位仍須有人承繼。
季公再荒唐,再落魄,也是姬周的宗室。
雖然在這禮崩樂壞的時代裏,并沒有什麽實際意義。
但總歸是有幸運兒的。
謹寧抿着唇,擡頭看向那幽深的宮閣,與攸寧肖似的淺色眼眸裏蘊着些擔憂的情緒。
南宮遼闊,帶着幾分森冷,與長青宮相比寒如終年被深雪傾覆的北狄。
鄭王仍身着祭天的禮服,瘦削的手腕緊繃着,将攸寧纖細的腰身攥在掌心,使她連掙紮的空隙都尋不到。
他聲音很輕,語調更是出奇的冷靜:“再說一遍,你方才喚了他什麽。”
攸寧的身軀在不斷地顫抖,恐懼像爬牆草一樣攀升,越過了所有的縫隙,将她的心口填滿。
“我看錯了,王上……”她含着淚說道,“我真的看錯了。”
那驚鴻一瞥很是模糊,但攸寧太久沒有見過熟悉的故舊親朋,以至于瞧見謹寧的第一眼,滞塞在她嗓子眼裏經久的一聲“兄長”便喚了出來。
季公和親人的關系不睦,連同胞的幼弟都容不下。
謹寧的父親年輕時便被季公所驅逐,攸寧只偶爾見過謹寧,還是跟在老師贏孫身邊時。
她沒想到竟會在南宮見到他,當即便亂了神色。
鄭王并沒有理會攸寧的争辯,他的聲音是冷的,連吐息都是涼的:“我只問你,方才喚了他什麽。”
鄭國毗鄰北狄,受舊時遺俗影響頗深,較之中原諸國要更不辨禮儀許多。
有所謂兄妹結親的舊俗,屢禁不止。
堂兄妹和表兄妹,亦沒什麽分別。
但攸寧仍舊沒有意識到鄭王眼底的戾氣從何而來,她無措地蜷起指節,被那快要蔓入胃裏的疼痛逼得眼淚直掉:“喚,喚了兄長。”
她疼得厲害,感覺分毫也不能再承受。
可鄭王的寬宥是遙遙無期的。
“好。”鄭王的神情陰鸷,“那也喚我一聲什麽吧。”
攸寧懵懂地睜大眼眸。
鄭王低聲說道:“喚我一聲父王。”
荒誕,詭谲,瘋狂。
所有的情緒,都在一瞬間迸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