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整整一上午的游獵收獲頗豐。

攸寧太久沒有感知到自由,她的興奮是溢于言表的,手臂一直都攀在鄭王的脖頸上,神情也始終透着昭然的喜悅。

但那未知的危險情愫來得匆匆,去得也極快,就像是拖着長尾劃過夜空的星孛,轉瞬就不見了。

因為鄭王不允她親自烤肉。

許是在外邊的緣故,攸寧比在長青宮膽大許多,她氣得不肯再跟在鄭王身側。

鄭王也不慣着她,将攸寧關到宮室裏就沒有再理會。

這是座陌生的宮殿,宮人和仆從們都像是幽靈般無聲地候在晦暗裏。

攸寧饑腸辘辘,胃裏也隐隐作痛,她趴在床榻上,垂下纖細的手臂,來回地晃蕩。

她有些後悔和鄭王鬧脾氣,但在他拒絕了她的要求時,情緒便開始無法控制地翻湧。

攸寧自己都想不出,她那時是怎麽敢忤逆鄭王的,還是在衆人的跟前。

盡管那些人只是鄭王的親衛,鄭王的奴仆。

當恃寵而驕這個詞閃過去的時候,攸寧沒由來地打了個寒顫。

不知不覺間,她已經做了數月的女奴。

還是這種以容色換取生存可能的女奴。

曾經攸寧還會覺得難以忍受,可在鄭王不斷地折辱與調養下,她好像已經不太能保持伊始的冷靜與堅定。

昨日她連“父王”那等荒唐到極點的稱謂都喚出來了。

還有什麽是她不能做的?

攸寧的情緒不太好,她餓着肚子瑟縮在床榻的一角,慢慢地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昏黑,身上不知何時被人蓋上了錦被。

宮室裏沒有點燈,攸寧揉着眼睛坐起身,手指觸碰到應龍的刺繡時,她才倏然發覺這不是錦被,而是鄭王的外衣。

夢裏全是盎然的春景,她依稀能記起她是怎樣搖晃腰肢,怎樣哭着乞憐。

淋漓的溪水浸潤了草木,也浸潤了花田。

想換身衣服。

攸寧垂着眸子,眼皮仍有些紅腫,神情也恹恹的。

鄭王走進來的時候,瞧見的就是她抱着他的外衣在發呆的模樣。

也不知道在想什麽,長睫眨了眨,便有眼淚要掉下來了。

鄭王執着燭臺,放到桌案上。

他緩步走到攸寧的身邊,冰冷的指尖輕撫過她泛紅的眼尾:“怎麽又哭了?”

是啊。怎麽又哭了?

攸寧心裏止不住地犯委屈,她知道她不該這樣的,可她就是很難過。

胃裏空蕩蕩的,最尖銳的疼痛過去後已經沒了感覺。

宮室裏連茶水也沒有,嗓子幹澀得快要冒煙。

但至少鄭王沒有給她用藥,也沒有用玉器折騰她,她應該知足的。

攸寧擡起眼眸看向鄭王,她的眸色很淺,清淩淩的,仿佛永遠都是澄淨的,隐約帶着些空明的感覺。

那長長的睫羽沾着淚珠,像是貍奴的爪子,在顫動時向鄭王的心口撓了一下。

稚弱,可憐,無措。

鄭王低笑一聲,他輕聲說道:“好了,該用晚膳了。”

他的手臂穿過攸寧的腿彎,将她從床榻上抱了起來。

她有些害怕,甚至不敢攀上他的脖頸。

分明昨日還将他的手腕都抓出了血痕。

鄭王心底難得柔軟,輕聲說道:“不怕掉下來嗎?”

他不會哄人,更不會哄攸寧這樣的年輕女郎。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虛虛地環上鄭王的脖頸。

想要依賴,卻又好像不太敢。

鄭王并沒有多為難攸寧,他輕聲說道:“是不是餓了?”

四周都是奴仆和侍衛,鄭王冰涼的指節恍若無人地撩起攸寧的裙擺,撫了撫她的小腹。

她穿得并不厚,因為所到之處都暖如深春,而且鄭王喜歡看她穿單薄的衣裙,輕如蟬翼的霓裳會勾勒出她身形的每一處曲線。

譬如新花,搖曳生姿。

攸寧垂着眸子,被鄭王掐住下颌,方才聲音細弱地說道:“餓了。”

她的臉頰帶着些異樣的潮紅。

鄭王怔了片刻,才意識到攸寧在說什麽。

醫官曾經告訴過他,那些藥不能常用,會有成瘾性,而且可能會影響攸寧的正常生活。

就像催動草木萌芽的藥一樣,會讓本該含苞的花枝過快地綻放,無接續地簇簇生輝,溢出甘甜的花蜜。

但鄭王無法忍受攸寧在那時候常常流露出的痛苦神情。

他還是想讓她快樂一點。

“你來說吧。”鄭王眸色微暗,“先用膳還是先喂飽你。”

攸寧抓着他的衣袖,眼淚無聲息地滑落:“這裏難受,先填滿這裏。”

她的小手覆上鄭王的手背,帶着他的手指來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

是攸寧的心口。

鄭王的指尖柔軟而無措,那一瞬間他聽到了破冰的聲音。

積在心底經年的冰寒恍若亘古不化的高崖之雪,可在觸碰到攸寧心口的那一刻,它破碎了。

轟轟烈烈的霜雪在傾覆,在發瘋般地破裂融碎。

*

攸寧被喂飽了。

她披着鄭王的外衣,坐在鄭王的膝上,張開唇任由鄭王繼續喂她。

鮮嫩的鹿肉被腌制了整整一個下午,然後被細細地調理,刷滿了噴香的醬料,僅是被稍稍煎炸便美味得令人唇齒生津。

攸寧的足赤/裸着,垂落在鄭王的腿邊,來回地晃蕩着。

纖細的腳踝上布滿紅痕,幼嫩的足心偶爾會故意蹬過鄭王的衣擺,他似乎也沒有留意到。

苦悶,難過,悲傷的情緒全都遠去。

攸寧的心情又好了起來,她靠在鄭王的肩頭,就像小孩子那般由鄭王哄着用晚膳。

可她已經被喂得非常飽了。

沒多時攸寧就覺得餍足,她軟聲說道:“不吃了,王上。”

她的胃就從來沒有這樣滿足過。

鹿肉實在是很好的東西,尤其是鄭王烤制出來的,比在長青宮吃到的還要美味。

鄭王用帕子擦淨了攸寧的唇,而後給她換上更厚的衣裳。

往日他都是給攸寧脫衣裙,她從不知道鄭王給人穿衣裙也這樣妥帖。

素白色的羅襪被套在小腿上,勾出一個微小的弧度,遮掩住了下方的紅痕,卻使更深處的痕印愈加明顯。

鄭王連靴子也一并給她穿好了,讓攸寧再也想不出躲在宮室裏的緣由。

前幾日剛剛下過雪,外間仍是一片銀裝素裹。

南宮這邊空曠,景色也更為遼遠。

攸寧牽着鄭王的手,一步一個腳印地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聲響很是有趣,她很喜歡聽,總要來來回回地走。

鄭王眉峰微擡,揶揄地說道:“孩子心性。”

其實攸寧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

她幼時見季公牽着庶妹庶弟如此,可她自己卻從未這樣玩過。

因為沒有人可以牽住她的手。

雪地濕滑,一個人是很容易摔倒的。

快樂太滿了,攸寧回去到宮室裏的時候胸腔仍然是熱的,甘美的甜意裝滿了空蕩蕩的心房,将過往的苦澀都滌了個幹淨。

以至于攸寧睡下的時候,唇邊仍然帶着笑意。

她實在是個很好滿足的女郎。

鄭王忽然有些慶幸攸寧不知道當年的那些事,一團亂麻,不幹不淨,就讓她一直天真地以為自己是虞子的血脈罷了。

左不過都是死人,孰是孰非,還不是全由他說了算。

反正她現在是他的。

南宮的月色皎潔,落在鄭王的指間,像是一縷銀色的綢緞。

片刻後他才意識到那不是綢緞,而是攸寧被月華照亮的頭發。

烏黑濃長,糾纏缭繞,早就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滑入了他的掌心。

*

攸寧沉迷射獵,即便沒有鄭王的陪護,她也忍不住地往獵場裏面去。

這是獨屬于鄭王的領地,不會有任何人打擾。

短短幾日,攸寧的射藝就上了一個臺階。

某次差點從馬上墜落後,鄭王直接将攸寧強帶回來,方才讓她消停下來。

也是被迫待在宮室中,攸寧才覺察到了南宮的異常。

這裏的宮人和仆從都是上了年歲的人,面上常常帶着戚容,像是被放逐至此。

主管這裏事務的是一個年長的宮人,她約莫有三十出頭,容色很是美麗,而且氣質不同尋常,帶着些冷豔之意。

攸寧是後來才知道那日鄭王不是故意餓着她,而是宮人忘記給她送來膳食和茶水。

但一想到鄭王動辄就要殺人滅族的作風,攸寧将此事瞞了過去。

那宮人的言語很少,一雙眼眸漆黑陰冷,隐約透着郁氣。

攸寧偶爾見到她,便覺得心裏有些不舒服,可後來攸寧又想,一個素不相識的宮人待她能有什麽敵意呢?

她的日子實在無聊,有時便會趁鄭王不注意躲在其他的宮室裏。

宮人們的閑言對攸寧來說有着極大的吸引力,他們都長她許多,随口一提便是多年前的舊聞,對她這個沒什麽見識的女郎而言,每句話都是密辛。

但他們不會提到鄭王。

只偶爾一次争吵時,鄭王的名諱才被突然提了出來。

“公子是情深之人,”一個年長的宮人厲聲說道,“當年公子那般勢弱,不還是将冉容放在了心尖上愛慕?你的心思也該放下了!”

那管事的宮人不複冷豔,美麗的面容猙獰地扭曲着:“可是冉容已經死了!即便那女郎生得和冉容一模一樣又如何?不過是個替代品罷了!”

“她可以,為什麽我不可以?”她凄厲地說道,“況且我從未負過妫允……”

鄭國的國姓為妫,鄭王的名字為允。

攸寧的長睫顫動,承載了一泓明月的清淺眸子裏有什麽東西忽然落了下來。

像是血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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