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陸蔓心中一動,倏然起身,攜了畫架畫框和顏料調色板那些,沖出屋外,擺好畫架,側過目光,瞥了眼晨霧和山峰,迅速捕捉了色彩色調,而後低頭,擇了幾支顏料,擠上調色板。
要去拿畫筆,發現匆忙之下,畫筆沒帶出,懶怠再回去拿。
調色板旁邊擱着刮刀,她直接拿起了刮刀。
執着刮刀,用刀尖取了幾色顏料,在調色板上左右刮撥,使其混合。
她觀察着顏料,觀察着銀色刀鋒刮撥之下,顏料色彩所産生的變化。
緊接着,将刮刀沾上調好顏料,揮向畫布。
金屬刀體和畫布摩擦,發出“唰”的一聲響。
緊接着,是更加繁密的唰唰聲。
這樣的景致是稍縱即逝的。
必須快速将其捕捉下來。
她太過專心一志,沒察覺到披巾從肩頭滑脫,翩跹落于地面。
也沒察覺到,有個人正在看她。
江寂野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形成了固定生物鐘。
不需鬧鐘,天一亮,他即自然醒來,起床換衣,進盥洗室刷牙,掬幾捧清水洗了把臉,扯了挂架上的毛巾,邊擦拭邊往外走,經過桌子,順手拿了瓶水和一袋面包,步到屋門前,打開。
一踏出,便看到了陸蔓,拿毛巾的那只手定在頰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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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在作畫了,只是今天比往日要早。
穿着也和平常不同,是一件黑色連衣裙。裙上沾染了幾點紅顏料,似血,似玫瑰,有種荼蘼的豔麗。
風吹過,裙擺搖漾。
他深幽的目光穿過絲縷薄霧,在她身上停了幾秒,旋即收回。
毛巾搭于脖頸,走向斷牆,喝了些水,吃掉面包,開始工作。
兩人就這麽在各自的方寸之地,各自工作着。
江寂野揮動着鐵鍁和瓦刀,陸蔓揮動着刮刀。
她的刮刀,一下一下,以不同的方向和角度,刮在畫布上,勾勒出不同的色彩和軌跡效果。
以前也用過幾次刮刀,只不過是短暫的用在畫面局部。
像這樣,用一把刮刀,畫整幅畫,還是第一次。
所以,她也不知道畫面最終能呈現出何種效果。但,刮刀刮過畫布,那清脆利落的聲響,剛勁有力的觸感,以及顏料被刀鋒帶出的獨特軌跡,都讓她覺灑意暢快。
這種暢快,讓她越畫越沉浸,越畫也越激昂,運筆,不,應該說運刀速度亦愈來愈快。
畫面從刀尖流瀉而出,躍然于畫布之上,漸漸初具了雛形。
上山的小徑,林佑傑照舊在同樣時間,拎着礦泉水,攀登而來。先開始是工作任務,現在成了他的習慣。
他無心觀賞缭繞的霧,半走半跳,用最快速度到達了山居前方,笑眼看着陸蔓,輕快走近,準備打招呼。
招呼沒打出,人被愕住。
眼睛圓睜,聚焦在陸蔓的手。
她手裏拿着什麽在作畫?
不是畫筆。
好像……是刮刀。
刮刀也能畫畫?
再去看畫,更加被愕住了。
這……是新的畫。
跟她昨天還在畫的那種寫實主義風格完全不同。
是的,寫實主義,林佑傑剛學到的名詞。這幾天看陸蔓作畫,他對油畫心生好奇,特意了解學習了一番油畫史、藝術史,知道了有各種主義、流派。
最令他記憶深刻的是“野獸派”這名號,剛看到時,他顧名思義,以為野獸派就是畫野獸、或那種恐怖猙獰風的畫作。誰知,繼續往下看,卻原來指的是,色彩鮮豔,筆觸狂放,給人以強烈視覺沖擊的畫。
以後還是不能顧名思義,這差得遠了。
她現在畫的畫是什麽派來着。
他新學的那一堆關于畫的知識,還熱乎着,學習熱情未退,禁不住要學以致用。
肯定不是野獸派。她揮動刮刀的動作雖利落狂放,但落于畫布的筆觸卻是粗中有細、豐富多變,色彩也并不豔麗。
反倒是灰蒙蒙,霧蒙蒙的色調,霧氣缭繞着樹和山,仿若在流動,一只鳥展開翼翅,在蒼茫雲霧間飛掠而過,看起來孤獨,卻也自由。
因着畫,他這才去看前方的那霧、那山,才發覺美不勝收。
比前方美不勝收的山霧更美的,是陸蔓的畫。
之前看到她的瓷瓶蓮花素描,就覺她的畫比實體更顯意境。
而此刻這幅尤甚。
他又将目光移回畫上,啧嘆:“怎麽能畫得這麽好,這麽美。”
“別說話。”陸蔓沒回頭,淡冷的聲音道。
“哦,不好意思。”林佑傑已差不多習慣了陸蔓的直接,識相地噤聲,正待走開,發現地上有個東西,潔白纖透,就像是哪些缥缈的雲霧遺落了一團在這裏。
他彎腰撿起,見是個披巾,知道肯定是陸蔓的,想遞給她,怕又打擾了她。
或者……不聲不響,披回她肩上?
可是……這……可以嗎?他低頭,抿唇笑了,笑容中有幾分羞赧。
“你會做咖啡嗎?”
陸蔓突然響起的聲音,讓他打了個激靈,慌張斂起笑容,答道:“會。”
“能否幫我做杯咖啡,器具都在門口桌上。”陸蔓實在沒法中止作畫,又實在想喝杯咖啡。
“當然可以。我現在就去。”話音未落,他人已沖出,沖了兩步,發現手裏還捏着披巾,調轉回來,拍去上面沾染的塵灰,遞向陸蔓,“這個,掉地上了。”
陸蔓轉眸,淡淡看了眼,說道:“你幫我拿回房間吧。”
她在畫畫,披巾礙事,披上也還是會掉的,而且,還可能會沾上顏料。
“哦,好。”林佑傑收回手,轉身,走進屋子,對待什麽易碎品一樣,兩只手,輕輕把披巾搭在沙發扶手,然後,走到桌面,打開一瓶水,開始燒水煮咖啡。
他家裏也有咖啡機,是那種全自動的,咖啡豆和水填進對應的地方,然後只需按幾個按鈕,等着就行。
這種手沖式的,他并沒做過。不過也難不倒他。
拿出手機,搜出手沖咖啡教程,跟着一步步做,總體算順利,只是比熟手多費了些時間。
咖啡做好了,糖在哪裏呢?
他在桌上和抽屜裏翻找一通,沒找到。
猶豫再三,歪身,探出門外,問陸蔓:“糖在哪?”
“沒有糖。不用加。”陸蔓邊畫着畫,邊回答。
“不加糖?那得多苦。”他喝咖啡,糖是必需的,還得加牛奶。
陸蔓不打算跟他探讨苦不苦的問題,說道:“直接給我就好。”
林佑傑拿起玻璃壺,倒了一杯,端出,交給陸蔓。
陸蔓吹開熱氣,喝下一口。
不是林佑傑喝,可他光看着,都覺得苦,打了個顫。
陸蔓又喝了口,充些能量,放下,繼續作畫。
林佑傑則很懂事自覺地回去,把被他弄亂的桌面恢複原狀,又走出,拿出掃把,開始打掃。
打掃時,腦子在不停轉動,想剛才沒想完的問題。
陸蔓現在這種,不那麽精致地快速作畫,是什麽派、什麽主義來着。
感覺已經在嘴邊了,為什麽說不出呢。
他甚至把他能回想得起來的所有畫派,都喃了一遍。
什麽寫實主義,立體主義,表現主義,達達主義……連資本主義都出來了,也還是沒找出正确的那個。
這讓他很難受。
索性停下打掃,一只手把掃把當拐棍那麽拄着,另一只手拿着手機,指尖滑動,浏覽翻看。
看着看着,他人從站着,變成坐着,坐進旁邊的藤椅裏,頭低着,眼睛緊盯手機屏幕,看得聚精會神。
他只在看漫畫時,這麽聚精會神過。
陸蔓畫下最後一筆,垂落了執刮刀的手,向後撤開半步,想統觀新完成的畫。
剛撤開,眼睛還未籠住整個畫面,身背後突然一聲喜悅的高叫:“對,是印象派。”
她轉眼,去看發出叫聲的林佑傑。
林佑傑脫口叫完,才想起現在所處的地方,以及陸蔓在畫畫這件事,趕忙閉上嘴巴,擡眼去看陸蔓,發現陸蔓正以一種冷而帶疑惑的眼神看着自己。
他忙揚了揚手機,讪讪解釋說:“那個,我在看藝術史,看得有點忘……”頓住,思索,“忘,忘乎所以。”說了又不太自信,向陸蔓尋求确認,“我說的對不對,是不是忘乎所以這個成語?”
陸蔓輕颔了下首,表示沒說錯。
她已畫完畫,所以林佑傑的這一嗓子,并沒引起她太多不悅。
“總算說對一次。”林佑傑笑眼彎彎,拍了下手,低低地自語道。
陸蔓将目光移回畫布。
林佑傑看着她的背影,沒再說話,收起手機,拿過豎在桌邊的掃把,站起,回到自己本職工作——掃地。
掃完地,拿出抹布,擦拭桌椅。
擦拭中間,目光投向陸蔓,發現陸蔓沒有再繼續作畫,只站在畫前,眼睛凝視畫面,端着咖啡,慵懶懶地在喝。
“為什麽不畫了?是累了嗎?”他關切地問陸蔓。
“畫完。”陸蔓道。
上一幅見陸蔓畫了好幾天呢,這一幅才剛看到陸蔓畫,就竟已畫完了。
“畫得好快。”林佑傑眼睛轉向畫布,稱贊的話他已經說過,但還是忍不住又嘆道,“還畫得這麽美。有個成語叫什麽來着,動人……美麗。好像不對……哦,對了,是動人心弦,動人心弦。感覺你什麽畫風都會,就很強,很酷,超酷的。”管她有沒有江郎才盡,單這幾筆寫生,都是他無法啓及的水平。
林佑傑眼裏亮閃閃的,充滿崇敬的光,“我要以你為榜樣,希望有朝一日,能畫得像你一樣好。”
說着,垂下首,将手中抹布用力拭過桌面,他已經充滿幹勁,恨不得現在手裏拿的不是抹布,而是畫筆。他想象着,自己已經成為了一直夢想的漫畫家,手執畫筆,落筆成畫,鋪陳出一個動人的漫畫世界,有着動人的人物,動人的故事。
夢想不能光夢,還應付諸實踐。
他也的确付諸了實踐。
清掃完畢,從山居離開,他半走半跑奔下了山。
漫畫以人物為主,一到山下,他立刻拿出平板,搜索畫人物的教程,着手學習。
而山上的陸蔓,确定了畫面沒什麽可補改之處,拿起刮刀,豎着刀尖,在不顯眼的位置,刮了道肖似閃電的符號。
到此,這幅畫才算真正完成。
放下刮刀,她端着咖啡,轉身,走向藤椅,坐進去。
眼睫稍垂了些,慵倦地凝看着前方。
霧消散了,太陽躍出了疊嶂的群山。
陽光取代霧氣,灑滿山谷。
可陸蔓還是想着剛才蒙蒙的霧。
想着霧氣缭繞時那種杳渺與空靈。
那種無垠的靜谧。
仿佛整個世界只剩她一人。
仿佛時間,已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