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舊夢(捉蟲)

舊夢(捉蟲)

帳外冰雪天氣,帳內沉眠的兩人雙雙墜入夢境。兩人夢境不同,卻陰差陽錯都夢見了彼此。

在祁隕夢中,是他五歲那年的皇宮。

祁隕五歲那年被三皇子推入荷花池,險些溺死。失去意識前最後一眼,是七歲的衛韞玉跳入荷花池拖着他上岸。

祁隕溺水不醒,太子去尋了皇後崔氏過來,又去喚了祁隕被囚在冷宮的生母。

誰料,皇後崔氏在瞧見祁隕生母後,當即便下令将其杖斃。

于是,祁隕恢複意識後第一眼瞧見的,便是荷花池旁蔓延滿地的血色和笑容凄苦卻帶着解脫意味的母親……

祁隕生母是位妓子,雖則破身之初就成了皇帝的人,可她妓子的身份,卻還是為先帝忌諱,能承寵不過是因着生得像先帝未登基前的王妃,也就是太子祁湮的生母。

當年門閥專權,要先帝迎崔氏女入宮,先帝不肯,崔氏等門閥便在他登基不足一月時,毒死了他發妻。就連發妻所生之子祁湮後來也認在了崔氏女名下,好似那位王妃先帝的元後,從來就不曾在世間存在過。

先帝蟄伏忍辱數年,才能在門閥重壓下,稍有喘息。他的親信知他厭惡宮中衆多的門閥之女,便尋到了一位生得極似先皇後的妓子獻上,後來先帝便時常出宮幸那位妓子。

長安權貴們傳聞,是因着和先皇後相似的容貌,妓子才得以承寵。

可她身份卑賤,據傳并不為先帝所喜,先帝也不肯要她誕育皇嗣,只養在宮外作個玩物。

據傳,後來妓子意外懷孕,先帝不得已才将人接進宮中,可也在之後徹底厭了她,只将其囚于冷宮,連帶着她生下的九皇子祁隕,都不為他所喜。

宮中皆是捧高踩低之人,祁隕生母的妓子身份,先帝的厭惡,都讓他自幼受盡皇子冷眼。

在祁隕五歲那年,他母親死了。因為被先帝的崔皇後瞧見了真容,被生生杖斃而亡。

原本一個被從宮外帶來的妓子,崔氏是不放在眼裏的,加之先帝自她入宮後,便将她囚于冷宮,崔氏又聽聞是她使了下作手段才得以懷上皇嗣,且還招了先帝厭惡,更是不屑。

崔氏自矜身份,嫌棄妓子下賤,能不見自是不肯見。

是以直到祁隕五歲那年被宮中三皇子推入荷花池,她才第一次見到祁隕生母,那個傳說中為先帝所厭的妓子。

甫一露面,那張臉便讓崔氏生了忌憚。

太像了,實在是太像了。有這樣一張臉,先帝怎麽會當真厭惡?崔氏如此想道。她又想,或許所謂的囚于冷宮,不過是恐這妓子的臉招眼惹禍。崔氏可以容忍先帝任何一個女人,唯獨忍不了半分像前頭那位皇後的存在,加之恐先帝待這妓子有些真情,為免夜長夢多,她索性直接動了手,當即下令将其杖斃。

一個沒有名分的賤籍妓子,便是生育了皇子,崔氏這個皇後想要殺她,也不會有絲毫阻攔。

那日荷花池的血色可怖,七歲的衛韞玉吓的渾身顫抖,卻還是在瞧見祁隕清醒後的驚恐時,擡起冰涼的雙手遮住了他眼眸。七歲的衛韞玉也剛剛失了母親,年幼的她已然明白喪母之痛,自然會心疼可憐無依的祁隕,後來她便總在暗地裏照拂祁隕。

衛韞玉是太子伴讀,和諸皇子一道在上書房讀書,她是太子身邊最親近的伴讀,十分得寵。

祁隕卻只能坐在上書房最角落,藏在暗日裏,忍受其他皇子的折辱欺淩。在那樣暗無天日的光陰中,每日支撐着他去上書房的,只有清早入學時那個整日跟在太子哥哥旁的伴讀給他送來的一塊兒方糖。

他知道她叫衛韞玉,是衛國公府世子爺,自小受寵,和自己,天地鴻溝。也知道她是太子哥哥的伴讀,是太子心腹,每日得她最多眸光注視的也是太子哥哥,而自己,不過是她心善施舍的衆人中的一個。

她的溫柔善意或許給過許多人,可那有怎樣,他祁隕只得過她一人的善待。

冰冷殘忍的皇城之中,唯有她,是他心頭熾熱光亮。

五歲到十三歲,八年上書房光陰。他一直在暗處悄悄望着她,看着她光華動人,也知曉國公府世子爺朗朗如日月。

少年時的祁隕并不清楚自己的情意究竟為何,轉折發生在他十三歲那年。

衛韞玉長他兩歲,那年十五。不知怎的,衛國公府要為衛韞玉大辦十五歲生辰,在此之前,衛韞玉沒有一年對外過過生辰。從未敢和她搭話的祁隕,也是在這一年才知曉她的生辰。

七夕節,恰是她生辰。

大齊男子自來都是大辦二十歲及冠之年的生日,祁隕初時不明白為何國公府會大辦衛韞玉十五歲的生辰。直到她十五歲生辰那日,祁隕才知曉緣由。

原來,她一身男子清冷裝束下,藏得是一副女子嬌柔身軀。十五歲,是她作為女子的及笄生辰。

知曉衛韞玉的生辰後,祁隕用自己十歲生辰時父皇賜下的一塊兒白玉親手雕成一只兔子,想要送給她作生辰禮。

他在七夕那天從冷宮一處破敗的牆角偷跑出來,趁着衛國公大辦宴席,潛進了衛韞玉院中。

他在上書房學習文武騎射,初時鋒芒極盛,屢遭針對,衛韞玉提醒他藏拙,後來他便總裝成廢物模樣從不肯在人前動武,是以衆人并不知曉,那個看似孱弱的九皇子,實則武藝極高。

那日彎月懸空,祁隕翻進衛韞玉院中悄悄藏在窗棂下,想着他只偷偷進去放下禮物就走。

祁隕是不敢和衛韞玉說話的,他也不敢讓衛韞玉知曉自己深夜前來。

那是少年懵懂時,于情愛之上,難以言說的卑微怯意。即便他彼時并不明白那份叫人生怯的情,究竟是為何物。

他來時,衛韞玉房中燃着燭光,窗棂開着,內裏光影搖曳,祁隕擡首一望,便見一身着紅色裙衫的女子背影。

他愣了愣,初時以為是衛韞玉房中伺候的婢女,轉念一想又覺不對。

那女子微微側首,露出銅鏡內盛妝的面容,赫然和衛韞玉生得一般無二。

祁隕看着銅鏡中的她,險些失足跌下臺階,穩了穩思緒,心道,許是衛韞玉的同胞妹妹。

誰知,下一秒,便聽衛韞玉房中婢女道:“世子本就該着女子裙衫的,若您能有個兄長,便也不用這般女扮男裝撐着國公府了。”

此言一出,一切昭然若揭。

祁隕聽着內室裏衛韞玉和房中婢女的話音,握着白玉雕成的兔子,胸膛不住砰砰跳動。

他靠在窗棂下,久久未有動作,直到內室裏的衛韞玉和婢女喝的酩酊大醉,雙雙倒下沒了聲音後,才翻窗入內。

初初知曉衛韞玉女身的秘密,祁隕翻窗入內的動作都凝滞了幾分,他抿唇往衛韞玉跟前走,愈走近她,臉上泛着的紅意越濃。待終于走到衛韞玉跟前時,祁隕匆忙将手中白玉兔放在她趴着的桌案上,擡眼緊張的瞧了眼她女裝後醉酒的臉龐,便慌了神。

他擡步欲走時,突然聽到衛韞玉呢喃了聲。

祁隕愣住,不自覺俯身将耳朵貼在她唇邊,想要聽清她說了句什麽。

醉夢中的衛韞玉在他耳畔喃喃自語——“阿娘,阿娘,囡囡不想彎弓搭箭……”

他憶起每日清晨衛韞玉總是早起許多,日日練弓箭時的模樣,眸中流露心疼。

眼前的人,也不過只是個十五歲的姑娘家,本應同京城中的其他貴女那般,紅裝肆意閨閣安逸,卻女扮男裝十五年,在詭谲肮臜的皇宮費盡心機謀算。

……

那夜回去後,祁隕作了場夢,夢境香豔動人,是他過往無數渴望的映照。

少年情動,萬劫不複。

自此,衛韞玉的一笑一怒,都叫他柔腸百轉一敗塗地。

可他的情與愛,再如何念念不忘,卻注定不得回響。

……

次年,衛韞玉十六歲,進士及第,曲江宴探花郎的風采不知惹了多少女子動心。

宮中的四公主瞧上了她,四公主素來嚣張,求愛不成索性下藥。衛韞玉沒有防備,被她下了迷藥,帶進公主府。可那位公主扒了她衣衫後,才知曉,她是女子。

女身曝光,四公主大驚,衛韞玉得以趁機逃脫。

四公主是三皇子的親妹妹,仗着自己生母同崔氏親近,分外跋扈。知曉衛韞玉是女身後,她大怒,準備進京面聖狀告衛韞玉。剛進宮,她和身邊婢女說着衛韞玉女身之事,賭咒一定要衛韞玉和衛國公府滿門抄斬,卻被祁隕撞了個正着。

祁隕掌心緊攥,聽着她口中對衛韞玉的言語折辱和輕賤,聽着她對衛韞玉滿滿的殺意,眸中染上嗜血光芒。

他動手殺了她。那不是他第一次殺人了,早在他初學武藝後不久,便将這位四公主的同胞皇兄三皇子溺死在了水缸中。

只是自七歲起,他已然有六年未曾染血了。

祁隕解決了四公主和婢女後,悄悄離宮。他猜想,衛韞玉女身曝光,第一時間必然會去京郊軍營尋太子。

為了能讓衛韞玉以女身參加科考,衛國公府費了無數心血,若是女身曝光,欺君之罪且不必說,單是衛國公府在科考驗身時動手腳的事,便足以滿門抄斬。

以她的性子,必然覺得她一人身死無礙,可國公府滿門,不能為此喪命。

而能在她女身曝光後保住衛國公府的,只有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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