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祁隕話落,衛韞玉回首,正好迎上他視線。

“你會替她做到?你知道她想要什麽嗎?”她笑意帶諷。

祁隕說會替她做到,做到什麽呢?殺了祁湮讓他下地獄嗎?

可那于她而言,又算是什麽呢?他們兄弟相争因皇位而死,不會有人知道死于深宮內苑的衛韞玉曾經歷了什麽。

衛韞玉當然想要祁湮死,可她要的,卻不僅僅是他死。

她要祁湮死在她手上,要祁湮帶着他手中的罪孽下地獄。要他的鮮血祭奠她十餘年的情愛與時光。

而這些,一一不能假手于人。

祁隕瞧着她笑意帶刺眉眼染寒模樣,忍不住想,如果是衛韞玉,是不是也是如此。

他聲音沉沉,開口回道:“她啊,應當想要祁湮的性命來祭奠她錯付的滿腔信任。若是她活着,定然不會允許旁人替她去讨這份債……”祁隕說着微微阖眼,嗓音帶着嘆息,接着道,“只是她死了,死于深宮高牆之內,所托非人只餘嘆惋。”

祁隕從未對任何提及過他的情意,也從未在任何人面前表露過心思。

可這一刻,他的嘆息他的痛惋,無半分遮掩。

然而,衛韞玉不懂,也不會明白。

她只是看着眼前的祁隕,覺得他好生奇怪。

靜默許久後,衛韞玉才重新開口。

她說:“殿下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我受表姐遺命,眼下需得入京去衛國公府尋衛老太君。只能辜負殿下的安排了。”

“入京?”祁隕凝眉不解。

衛韞玉微微颔首,回道:“對。殿下應當也是要入京的吧?東南雖穩,畢竟也是邊區,您要祁湮的命,自然要入京的。”

她說的不錯,祁隕原本的确打算在送衛韞玉去東南後便入京的。

衛韞玉看祁隕神色,知曉自己沒有說錯,接着說:“殿下既要入京,可有想過您這張先帝九皇子的臉,會成了京城衆人的靶子。”

自然想過。

祁湮已然登基,新帝坐擁長安帝京,祁隕一個本該死去的先帝皇子回京,自然會招來無數暗箭。

可他不能不會。

衛韞玉繼續道:“先帝九皇子的臉招眼,在下可以為您換一張臉,雖與您如今模樣還是有些像似,但斷然不會讓人輕易認出您來。”

她的話,最終說服了祁隕。

次日午後,衛韞玉帶着易容的工具,來到祁隕房中。

祁隕扶着窗棂立着,聽到內室門吱呀作響時回首望向衛韞玉的方向。

今日是連日來難得的晴天,陽光透入內室,映在臨窗而立的祁隕身上。他周身仍帶病氣,眉眼間的銳意卻讓人難以察覺到他的病弱。

見衛韞玉進來後,他微微颔首,便落座在窗前的木椅上。

衛韞玉懷抱着易容的工具,合上房門後往祁隕這邊走來。到跟前後,她将懷中的東西一股腦都放在了身前的桌案上。

“冒犯了殿下。”

“無礙。”

兩人短暫交談後,衛韞玉便對着祁隕的臉動起手來。

她先是将祁隕的臉捧至自己眼前,而後低眸細細的端詳掌下的臉龐。

不得不說,祁隕生得,當真是好。膚色如玉,眉峰冷峻,肖似生母的面容,因着這冷峻的眉眼,不帶半分女氣,反倒既豔色又冷厲。

衛韞玉視線太過直白,祁隕下意識低眸合上眼簾。

衛韞玉心底啧啧兩聲,心道自己只怕是要遮去他七分的美色,才能讓他勉強泯然于衆人。

可神明造就的如斯美人,遠非人力能徹底改變。

祁隕的臉龐在衛韞玉手中被搗騰了兩個時辰,衛韞玉遮了他眉眼的冷意,又将他薄唇改厚了許多,膚色也染重了些,除此之外,能修飾的,她都動了。

可這般費力之後,眼前的祁隕,仍舊是個俊俏郎君。

不過幸好,他同自己的真容已有了不少變化。

眉眼的冷意被遮掩,平添了幾分溫和。冷白的膚色此刻如同暖玉,多了些人氣,少了些蒼白。

“呼。”衛韞玉長出口氣。

祁隕聞聲掀開眼簾,有些納悶的看向衛韞玉。

易容而已,不過是在臉上用手搗騰,怎麽還能累着?未免身子骨太弱。他心道。

易容自然算不得體力活,可給他易容,卻也不是個輕松差事。

衛韞玉随手拿起桌案上的鏡子遞給他:“喏,鏡子,你看看還可以嗎。”

這是衛韞玉從自己的棺椁中帶出的水銀鏡,人的面容在這鏡子中要比銅鏡清晰許多。

祁隕接過鏡子,映了映自己的臉,發覺格外清晰時,下意識将鏡子反轉,打量了番。

随後,他指腹撫過銅鏡背後的紋路,喃喃了句:“衛世子待你倒是疼愛。”

中原之地,水銀鏡只此一面。祁隕是認得這鏡子的,這是他當年遠征突厥之時所得的水銀鏡,輾轉托人送到衛韞玉手上,卻并未讓她知曉自己所贈。

那時他想,衛韞玉也是個小姑娘,小姑娘大抵骨子裏總是愛這些妝扮物件的,他不能贈她衣裳水粉珠寶绫羅,只能贈她一面梳妝鏡。

卻沒想到,兜兜轉轉,竟又見了這鏡子。

“殿下說什麽?”衛韞玉未曾聽清祁隕所言,問道。

祁隕搖頭,不再多言,只是說:“沒什麽,我說,化的尚可。”

“那是,我的手藝自然不差。”衛韞玉得意道。

話落端詳了易容後的祁隕一番,好生欣賞了一番後又道:“不過殿下生得極好,縱是易容,也掩不住您的容色。”

祁隕倒是頭一回聽人如此直白的贊他生得好,臉上不自覺便染了紅,使得本就如暖玉般的膚色,更添幾分紅。

他清咳了聲,撐着桌案起身,同衛韞玉道:“沈姑娘先回房歇息吧,今日晚間我們便動身離開。”

祁隕一副送客的作态,衛韞玉自然是不能在留。只是瞧着他竟因一句話便紅了臉,眉眼間不自覺帶了笑意。

衛韞玉踏出祁隕房內,往自己卧房而去,剛一出門便撞上了從外面回了的暗衛十七。

“姑娘好。”那十七匆匆見了個禮,便急匆匆往祁隕房中去了。

衛韞玉順着他來時的方向外院外看去,只見院門外停着一駕馬車。

祁隕身子畢竟還在休養,自然是要盡量避免駕馬,這暗衛找來馬車倒是考慮得當。

衛韞玉只是看了眼那駕馬車,也沒有多留幾分注意,便回身往自己房中去了。

祁隕說晚間要動身離開,那她眼下便得收拾了,行裝什麽倒是其次,主要是這易容的臉,要變一變了。

此地離開便是要入京了,她入京後要用沈釉的身份,自然不能再是眼下這男子模樣。

衛韞玉回到自己房中後,先是将行裝大略打點了一番,随即便出門去柴房搬了浴桶提了熱水入內室,緊閉起門窗。

她借着沐浴的名頭緊閉門窗,實則主要目的是重新将自己的面容修改。衛韞玉落座在妝臺前,先是将藥水沿着額間發際邊沿塗抹浸泡,将臉上假面泡軟後,一用勁将它整個撕了下來。

內室裏氤氲着水霧,妝臺銅鏡裏,映出十餘日不曾露出真容的衛韞玉。

這些時日來,為免多生麻煩,她縱是沐浴洗漱,也不會将自己的這張假面取掉,只是用清水淨臉。

易容的面具需要用特殊的藥水才能徹底洗落,清水淨臉可能會使面具邊沿翹起,卻無法讓面具整個脫落。

衛韞玉擡眸望着銅鏡裏的自己,眉眼間隐隐帶着憂傷。

這張臉,恐怕還要許久不見天日。

她不願多想這些,搖頭驅散腦海中的難過情緒,褪去身上衣裳步入浴桶。

另一邊,祁隕房中,暗衛十七踏入內室瞧見自己主子房中做了個有些陌生的人時,吃了一驚。

“京中的消息傳來了嗎?”祁隕無視他驚訝神色,直接開口問道。

這聲音是祁隕的聲音,臉卻不是他的臉。

十七懵了一瞬,想到院子裏那位善于易容的主兒,随即明白了過來。

“屬下見過殿下,京中的暗探來信,衛世子葬于衛家祖墳,不入皇陵。宋首輔自先帝駕崩後次日便沒了音訊,宋府說是病重身亡,卻沒有宋首輔的屍體。衛國公府老太君在暗中聯絡陳闕,似乎是要在東南之地找個什麽人。”

十七的話一句句說着,祁隕神色漸漸生了變化。

衛韞玉死後不入皇陵倒是正常,祁湮毒殺了她,若是還有臉和她死同穴,那可真是無恥。

可宋首輔怎麽會沒了音訊呢?他是太子之師,如今便該是帝師。除卻當今陛下,誰敢動他?

對,當今陛下!祁湮!可他又為什麽對宋首輔下手呢?

衛老太君又怎會暗中聯絡陳闕,衛家和陳闕可是從未打過交道。在東南之地找人,會是找誰?難不成是沈釉?

倒是有可能,畢竟沈釉說她見過衛韞玉的遺書,且那書信現下正在衛國公府上。

祁隕身上舊傷未愈,思慮一重,便隐隐頭疼。

“你先退下吧。”

暗衛領命退下,祁隕揉了揉眉心,暫且不去思慮這些。

內室靜默許久,時間一點點過去,良久後,他擡眼瞧了眼天色,起身倒了盞茶,握着溫熱茶盞,出了內室。

眼下天色剛晚,日頭卻還未盡落,正是一日最美的夕陽光景。

自從祁隕能正常走動後,暗衛尋常便輕易不會現身,只在祁隕有事吩咐時出現。

祁隕并不喜歡被當成殘廢對待,他也不喜歡旁人小心翼翼的扶着他,暗衛自然明白他的心思,輕易不敢觸他眉頭。

這段時日,倒是衛韞玉時常不長眼的要扶祁隕,卻都被他避開。

想起衛韞玉,也不知她眼下可有收拾好行裝,祁隕下意識往她房間那頭望了眼。

這一眼望去時,衛韞玉剛巧推開房門。

吱呀作響的舊木門被推開,裹着白色狐裘的衛韞玉緩步踏出,雪白的狐裘下若隐若現露出些許裙擺的紅色。白雪與豔紅,在西北的凜冽冬日裏晚霞柔光中,格外美麗。

祁隕順着那抹紅色裙擺,擡眸看向她的臉。

只一眼,他手中茶盞便脫手墜地。

瓷盞砸在破舊的磚石時,嘩啦碎裂,像是像在祁隕心頭。

衛韞玉含笑像他走來,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碎片,将碎片放在一旁的石案上,嘟囔道:“怎的這般不小心。”

他低眸瞧着眼前人,恍惚間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衛韞玉……我……”那些舊時念想險些脫口而出。

被他聲音喚着的那人,卻用陌生的眼神望向他。

她說:“很像吧。我和表姐生得本就相似。此前一路上用易容術遮掩,也是怕肖似表姐的容貌,平添麻煩。”

話音落下後,祁隕如夢初醒,方才回神。

他低垂下首,眼眸泛起紅意,聲音沙啞道:“是,很相像。”像到他都分不出來。

世間竟有人能如此相似,神情笑意話語腔調,一一相似,讓他以為,是那心心念念之人死而複生。

可是啊,人死,怎能複生?

眼前這人,再像她,卻也不是她。

祁隕喉頭微動,壓抑下翻湧的情緒,抿唇後退半步,方才道:“姑娘生得如此像衛世子,入京後恐怕麻煩。”

邊說邊擡首打量了番眼前人。

除卻眉眼間的細微不同外,和衛韞玉再無二致。

衛韞玉的眉眼,明豔熾烈,眼前這人,溫軟平和。

其實會有這細微不同,是衛韞玉靈機一動,在眉眼出動了手腳,裝出這副神情。

五官無法改變,可神色卻能。

昔日的衛韞玉眉眼明豔不假,如今易容,衛韞玉改了眉型,眼睛雖如舊時模樣,卻刻意換了神态。

此刻面對祁隕的樣子,便是依着舊時表妹沈釉的神态所學。

江南女子同長安女子相比,多了些溫軟。衛韞玉眼下裝出的,正是溫軟神情。

“麻煩?你是怕那些害我表姐的人來尋我麻煩嗎?呵,我倒還怕他們不來尋我呢。”衛韞玉冷哼道。确實,若是舊日仇人不尋上門來,哪裏找機會報仇血恨,衛韞玉巴不得那些仇人找上門來。反正世人眼中的衛韞玉已經死了,宮中禦醫悉數驗過,她死的透透的,不會有人懷疑。除非又人挖她陵墓,不然絕對不會知曉她死而複生。如此怪力亂神之事,尋常人自然不會相信。

說這話時,衛韞玉眉眼上揚,溫軟的假面裂了瞬,同真正的自己一般無二。

祁隕望着她,無聲輕嘆。

他想,若是祁湮見到眼前人,會如何呢?分辨得清楚她和衛韞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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