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談姑娘,這邊請。”侍女挑燈迎她,談寶璐剛松懈下的那口氣再次提了起來,被趕鴨子上架似的,步步謹慎地進到岑迦南的府邸。
做官做到岑迦南這個位置上,錢已經不需要他親自斂,無數人求着也要送錢到他手上。這宅院之開闊,之奢侈糜爛,是談寶璐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院中用一人高的珊瑚樹當假山石,池畔路徑種着的各色花草樹木,無不是名貴品種。剛是初春,梅花已經凋謝了,迎春花、桃花、海棠花又還沒到花期,樹枝若是光禿禿的,看着不好看,就入不得貴人眼,于是專用輕薄的紗絹紙,攥作了一朵朵花,別在那樹梢之間。
談寶璐忍不住也在心裏感嘆了一聲,罵岑迦南一句奸佞,還真沒冤枉他。
經過吊水橋、鏡泊湖,不知又左右彎彎繞繞了多少長廊,兩名侍女左右推開一扇沉重古樸的房門,恭請她入內:“談姑娘,臺階高,擡腳。”
談寶璐提裙邁坎,再擡頭,方才戶外的繁花似錦烈火烹油之景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撲面而來的清冷肅殺之氣。
房中四角點了燈,燈光柔柔的,比月色要暗一些,充盈着一股淺淡的檀木香。
再往裏走,最先入目的是一面繡着文征明草書的屏風,将屋裏屋外視線隔開。窗戶均是白絹布卷簾,左側窗下擺了面黃桃木四方書桌,桌上放着插了幾只圓竹筆筒,插着參差不齊的幾支筆,更奇的是,他書桌上有一只算賬用的算盤,黃銅色的算盤珠子被盤得發光。
原來岑迦南還會親自管賬,要不說越有錢的人越精明。
談寶璐正四處打量着,這時幾名侍女進屋來,柔聲說:“請談姑娘沐浴更衣。”
一聽到要沐浴更衣,談寶璐後背都僵了。
她拔腿就想跑,但她有這個自知之明,今晚想躲,靠跑沒用。
她僵硬地站在原地,侍女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踏進奶白色的浴池中,幫她剝下身上冰涼的舞裙。
熱騰騰的牛乳蒸開了冷縮住的毛孔,談寶璐的肩膀不由在水中漸漸舒展開來,她在水中琢磨了一會兒眼下情景,旁敲側擊問道:“今晚是誰下令将我送過來的?”
她父親?徐玉?還是赫東延?
知道了是誰幹的,才有辦法應對。
為她沐浴的侍女頭搖成了撥浪鼓,“談姑娘,奴婢不知,奴婢都是聽吩咐辦事的。”她用玉篦子細細為她梳頭,問:“談姑娘,這樣梳頭可以嗎?”
談寶璐沒問出什麽,有些失望,但也沒必要因此為難下人,便閉上眼睛輕點頭。
侍女為她挽好發,又用小勺澆着水,仔細沖洗着談寶璐的後背。
沐浴時,談寶璐大部分身體都浸泡在漂浮着白色泡沫和玫瑰花瓣的水中,偶爾有半個雪白的豐滿從水波裏浮了出來,宛如山峰頂上的那一捧雪,白如美玉,蜿蜒起伏。
侍女沒見過這般玲珑迷人的身段,忍不住悄悄盯着瞧了瞧,恰好就見一顆水珠子粘在談寶璐的脖頸上,從瘦削的鎖骨一直滾到了擱在木桶邊緣的指尖,落地還是渾圓一個,分毫不破。
侍女不禁心道,難怪殿下這麽多年,就許這位女子進他的房間,女子的模樣實在是得天之寵愛,舉世無雙。
“洗好了,請談姑娘更衣。”沐浴完畢後,侍女給談寶璐換上裏衣。
屋裏有地龍,只着裏衣也不嫌冷,但談寶璐只穿着這麽一件單薄的裏衣,總有一種衣不蔽體的感覺。
她想找侍女們讨要一件罩衣,這時侍女用托盤端出一只藥膏,說:“談姑娘,這是白玉生肌膏,請您用。”
看着托盤上的小銀瓶,談寶璐被藥湯泡軟的身子又僵硬了起來。
她知道生肌膏是做什麽用,生肌膏的主要療效本是治療外傷,但因它太過稀有昂貴,所以尋常處的小傷口即便是富貴人家也舍不得用,于是久而久之,它就成了閨中秘藥。
侍女交代完瑣事,便魚貫而出,關緊了門扉,屋裏就只有她一個。
談寶璐枯坐在床邊,瞪着那托盤裏的藥膏好像瞪着一條毒蛇。
她畢竟是死過一次的人,沒那麽在乎自己的貞潔,但她必須好好保護自己,才對得起自己重活這一次。
她無聲地坐了一會兒,然後從頭上去取下一根發簪。
發簪的尖端在月光下閃着銀光。
細白如蔥削的指尖掐着掌心,緊到圓潤的指甲殼泛出細細密密的疼,談寶璐收攏五指,将發簪尖頭的那一端抵向了自己的腿.根處……
如果用血假裝來了癸水,應該會讓他倒胃口不再碰她吧?
“大禹嶺道費時費力……發生這種事,下官也是怎麽都沒預料到……”
門外突然傳來了腳步聲和說話聲。
“大禹嶺道是先帝在時就要開鑿,新帝繼位後自然想将這件事辦下去。但大禹這地方民智未開,土匪成群,阻力很大,這筆款項現在有了這麽大的缺口,這事,這事實在是推不動啊……”
然後她聽到了另一位官員的聲音:“大禹嶺道無論如何都要打通,那批款項的負責人是錢樹飛,他是你吳浩達的人,你跑不了吧?你還能怎麽說?”
“……我指派的人的确是錢樹飛,但這事錢樹飛又交派給談俞去辦了。”
“談俞?”那人反問。
談俞?
屋裏的談寶璐也是一怔,如果她沒聽錯,那是她大哥的名字。
“是,”與岑迦南彙報的那名官員繼續說:“談魏的大兒子,現在在工部當差……”
屋外的聲音一輕,再接着又是一陣争論,這幫大官真吵起架來,也不比菜市口挑菜的阿婆斯文到哪兒去。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叽叽喳喳叫個不停,争來争去就是誰都不想擔這個責。
就在一群人吵得不可開交之時,談寶璐聽見了岑迦南冷淡清冽的聲音,“負責人一個,經手人一個,辦事人又一個。一件事一人辦,兩人領錢,三人争功,你們做事做得相當漂亮。”
此言一出,方才的争争吵吵變成鴉雀無聲。
岑迦南說話做事雷霆鐵腕,不怒自威,他甚至不用破口大罵,就随便點個頭搖個頭,都能讓下屬們回家琢磨一宿,今日這番話,已經是罵得相當重了。
隔着門板,談寶璐能聽到門外狗官們汗流浃背的聲音。
看來今晚岑迦南心情相當不佳……
她更加大氣不敢出,屏着呼吸,繼續側耳聽那屏風後漸近的腳步聲。
那幾道腳步聲在屏風前突然停住,談話聲也跟着戛然而止。
談寶璐下意識地擡了擡頭,就見岑迦南立于屏風側,擋着身後那群探頭探腦好奇打探的随從、官員。
他還穿着今日赴宴時的紫色禮服,肩頭再披了一件黑色披風,晚風悠悠,吹得那身披風獵獵作響。肅穆的濃黑包裹着他,讓他看起來驕矜清貴,高不可攀。
他就這麽逆光站在那裏,頭頂是今日的新月,身上都是灑下的點點銀光。
“出去。”她聽到岑迦南冷漠地說。
這一聲指令讓談寶璐瞬間長松了口氣。
看來把她抓過來并不是岑迦南的意思,她又可以回家了。
談寶璐這邊還沒來得及挪窩,結果在岑迦南身後禀事的那群官員先她一步跑了,“是!是……”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群人全不見了。
這群每日被岑迦南折磨得不成人形的下屬退下後,湊在一起悄悄議論:“诶,方才那屋裏的人,你可看見了?”
“哪兒能啊,擋得嚴嚴實實的,連個衣角都沒看見……”
“我也沒看見!”
“誰的人啊,這麽大的本事,都敢往……”那人一頓,壓低了聲音,“都敢往‘那位’屋裏送人了。”
其他人也緊張地回頭往探望了一圈,确定無人,才繼續說:“今日聖上給‘那位’塞人,可都被下臉子了。”
“啧,究竟是何方神聖啊!”
“行了行了,回去吧,慎言慎言……”
月色朦胧,昏暗的卧房裏就只剩談寶璐和岑迦南兩人。
岑迦南還立于原地,壓根沒否認他的意思就是讓其他人滾出去。
這下談寶璐連跑的借口都沒有,只能繼續在床側僵坐着。
岑迦南在屏風旁默立了片刻,然後突然朝她走了過來。
越走近,他的身形變得越來越高大,當他走到了床前,高大強壯的身體輪廓已經被月光勾勒得像一座高大的山峰。
那強大的氣場和濃重的異性的氣息壓得談寶璐不斷身體往後靠,往後縮,往後躲,最後被逼得伸直了脖頸,頸和身體拉成了一條直線。
心在胸口砰砰亂跳,她緊張地想抓住點什麽,以至于感覺不到手裏還握着那根發簪。
但岑迦南走近後,卻什麽也沒有做,他只是看了她一會兒,然後突然俯下了身來。
兩人之間本就近得只隔了一層紙,岑迦南再這麽一弓腰,那張英氣标致的臉龐幾乎直接貼在她的眼前。
她的眼睫微顫,瞥了一眼岑迦南的臉然後迅速移開目光。
她看見那只被月色映着的紫色異瞳像一汪深不見底的深潭水,中間有一只深邃的小型旋渦,幾乎要将她卷入其中。
她還從他身上嗅到了醇厚的檀木香,混雜着晚風的絲絲涼意,宛如一面絲帕輕輕拂在她的面頰上。
她更不敢呼吸,微垂着眼睛,小口喘氣。
他就這麽深深望了她好一會兒,似乎是還嫌沒能看清,又伸出一只手,粗糙的指腹擦在她的臉頰上,将她的臉龐捧了起來。
談寶璐被迫将頭昂得更高,讓整張臉都浸在了越窗而來的月光之下。
飽滿的白嫩臉頰被月色浸染,能清晰得看到那光滑皮膚表層有一層健康的淺淺絨毛。濃黑的眼睫長而卷曲,月華跳動其間,像蕩漾着清澈的水波,玲珑小巧的鼻尖下是鮮豔的兩瓣棱形的唇,微微半啓着,露出糯米粒似的銀色小牙。
岑迦南就這麽迷戀地看着,不喜不怒。
談寶璐一直搞不明白岑迦南,不懂他在想什麽。
但她總感覺,自己似乎曾在哪裏見過這樣的眼神。
她那雙小弟弟和小妹妹,對待好不容易失而複得的玩具,也會這樣眼睛發亮。拿到手就打死都不再撒手,走哪兒都揣在兜裏,時不時掏出來欣慰地摸一摸,碰一碰,生怕再次弄丢了。
她覺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念頭有些好笑。
她在想什麽呢,這位,可是岑迦南。
可不是她五六歲的弟弟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