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初五一大早,三更天不到,三頂馬車在門外候着。這日不能吃葷腥,竈房備了清粥素菜,送到大房和二房。幾位姑娘也陸續都醒了,各自梳洗打扮。
前院談芙和談茉先出來了。談芙提着裙擺,笑盈盈地同談茉打招呼:“大姐早。”
“二妹早。”談茉語氣如沐春風地說。
“大姐這身衣服可真漂亮。”談芙誇贊道。
這身衣服雖然好看,但她總覺得談茉這身打扮有些眼熟,但又一時記不得在哪兒見過。
談茉今日穿的是一身紅衣,腰間系着一串鈴铛。這身衣服正是仿談寶璐那日的舞裙做的,但用了更為素淨的鵝黃色面料。
談茉站在談芙身邊,高挑纖細,就像一只優雅的天鵝。所以她看不上這個妹妹,從不認為她對自己有威脅,她唯一的威脅是她另一個妹妹。
談茉禮尚往來地也誇了誇妹妹,說:“妹妹也穿得很好看。”
談芙得意地摸了摸頭發。
談芙四處一望,問:“三妹呢?”
談芙撇了撇嘴,說:“誰知道,管她呢,她今天來了也是丢人現眼。”
人靠衣裝,馬靠鞍裝。
二房做衣服的布料,就是被她故意克扣了下來。
她談寶璐生得再美,穿上一只破布袋子出門,也沒人能看到她的姿色。
談芙繼續說:“以前她到處出風頭,那是因為爹爹不肯帶咱倆出去,怕像我們這樣正經人家的姑娘,抛頭露面被人惦記。今日她同我們一起出游,誰放着我們不看,去看……她……”
談芙的話生生斷在了中間。
微微泛起魚肚白的晨曦裏,談寶璐正朝這邊走來。
女要俏,一身孝,談寶璐今日穿的正是一身素面白衣,雪白的布料正襯着那張白皙如玉的面孔,星眸瓊鼻,烏發紅唇。
衣服的布料雖有幾分舊,但被漿洗得幹幹淨淨,妥妥帖帖,連袖口裙擺處的折橫都是一斬齊的。領口袖口用絲線精心點綴了祥雲紋,恰到好處的修飾着她的腰線和身段,既得體端莊,又雅致脫俗,不争不搶,就能奪走所有人的目光。
談芙立刻喝了一聲:“小珍,你給我過來。”
小珍戰戰兢兢地低頭過來,“小姐……”
“我不是讓你,讓你……”談芙說到一半,聲音小了下去,克扣親姐妹的衣服到底下作了點,她也不敢大肆聲張,低聲斥道:“你,你到底辦了沒有?”
小珍叫苦不疊:“小姐,我,我真按您吩咐辦的。”
談芙沖談寶璐鼓了鼓眼睛,說:“你意思是,談寶璐現在穿的,就是那塊破布做的衣服?”
“是啊!”
談芙撇了撇嘴,将信将疑道:“一塊破布做的衣服怎麽可能還這麽好看?”
她穿的水軒紡最好繡娘紡織出來的雲錦緞,也沒見有這般好的身段。
小珍有苦說不出。
有沒有,這麽一種可能。
人家就是天生長得好看呢?
這話小珍當然不敢當着談芙的面說,凹下腦袋來。
談茉見到這一幕,也是心中一沉,但面上依然維護着大家閨秀的端莊大方,笑着說:“三妹也來了。”
在這一方面,談芙就沉不住氣,喜怒哀樂一具寫在了臉上。
談寶璐一走近,談芙便故意擋在談寶璐面前,趾高氣昂地說:“談寶璐,你往哪兒走呢?”
談寶璐疑惑地停了下來,皺着眉看向談芙。
門外一共備了三輛馬車,談魏同談夫人坐頭一輛,三位姑娘分坐後兩輛。
談芙:“你還想坐第一輛?你也配?”
談寶璐打量了一眼轎子,三輛轎子在她眼中一點區別也沒有,也就談芙當個什麽了不得的事。
她點了點頭,“對對對,我不配,我就配坐最後一輛轎子,二姐最配坐前頭的好轎子。等閻王來了,二姐也要沖這麽快,搶第一輛轎子坐啊!”
“談寶璐,你你你!”談芙眼睛氣得滾圓。
“談芙,”這時身後卻突然傳來一身呵斥,談魏和大夫人也到了。
談魏一早憂心忡忡,見談芙那滿頭金釵,氣不打一處來:“你這穿的是個什麽東西?我帶你們是去禮佛,不是去争奇鬥豔的,你娘到底怎麽教的你?還不快給我把你那滿頭花給取了!像什麽樣子,你瞧你寶璐妹妹,多麽得體。”
談芙臉漲得通紅,又不敢跟談魏頂嘴,氣得小聲嘟囔:“她怎麽得體了!那料子,那料子還是我給她的呢!”
談寶璐那身被她克扣下來的半新半舊的料子,這會兒在談魏眼裏倒成标杆了。
談芙賭氣将頭上的牡丹花取了下來,往地上一扔,“我不戴就是了!”
說完她跺着腳,噔噔噔地要上第一輛轎子。
“你往哪兒去呢?”談魏在她身後又喝住了一聲,“你娘真是越來越慣着你了,把你慣得不知天高地厚!你穿成這樣,還不到最後那輛轎子裏躲着去。”
後面那輛轎子?
她怎麽能坐最後一輛?誰都知道,轎子是按身份排的,越坐到後面去,越說明在談家不被重視,不受寵。明明最不受寵的,就應該是談寶璐!
談芙驚訝地說:“可是,可是談寶璐要坐那一輛啊。”
談魏斬釘截鐵地說:“那就換過來。”
談芙氣得要哭了出來,轉臉向她的好姐姐談茉求助。
談茉也不沾這趟渾水,這會兒已經準備上第二輛轎子了,哪兒還管她?
“還不換?”見談芙還不動,談魏臉拉得更長了。
“換就換!”談芙紅着眼眶跑去最後那輛轎子。
談魏發完火,氣稍稍消了些,指揮道:“行了行了,準備走。”
各人連忙應道:“是。”
談寶璐同談茉一起坐進了第一輛馬車。
談茉沖她微笑了一下,端糕點給她,笑盈盈地說:“三妹妹,這是秀軒坊的雪花糕,妹妹沒吃過吧,今日就賞你嘗一些吧。”
談寶璐瞟了一眼盤子裏幾小塊白色糕點。
她在談家的确不配吃這麽好的東西。
上一世,她一直坐到了皇後的位置,赫東延心情好時,為了讨她一個笑臉,恨不得将全天下的好物都捧到她的面前。面前這小碟裏的幾塊用山藥搗成的白慘慘、軟踏踏的雪花糕了,連端給她品嘗的資格都沒有。
她也不耽于享受,吃東西就是為了活命,能入口便可。
她這會兒更想吃的,還是那晚的蓮花酥。
她回了談茉一個淺淡的微笑,說:“我不喜甜食,姐姐慢用吧。”然後轉頭看向了窗外。
她心裏再清楚不過,比起談芙将壞寫在臉上的,談茉這種笑裏藏刀才更加可怕。
馬車緩慢行駛着,車窗外傳來一聲高,一聲低的叫賣吆喝聲。
談寶璐掀起車窗垂簾一腳,天才蒙蒙亮,熱鬧的街道已然蘇醒。
辛勤的小販在路邊支起一大口黑鐵鍋,燒着滾燙的開水,包着香菇、粉絲和豆腐幹的白胖素水餃,宛如一群油光水滑的大肥鵝,一只接一只的跳入水中,不一會兒咕嚕嚕響了幾聲,翻起肚皮浮到水面,一碗熱氣騰騰的素水餃就做好了。
這一天是不能碰葷腥的,吃的都是素菜,素菜也能做出花樣來。客人花了兩文錢,能買一兩,五文錢,能買三兩,出手再闊綽點的,能再另點一碗炸花生米、炸散子、涼拌小豆腐。
沿街還有畫糖人的,畫風筝的,編竹筐的,編竹蜻蜓的,吞長劍的,吐火球的,吃的喝的玩的鬧的應有盡有。
她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氣,曾經國泰民安的場景,在她的記憶裏都快要褪色到記不得,她現在只想用力牢牢地再記住這一幕。
不知不覺,喧鬧的叫賣聲漸漸淡去,樹木漸深,鳥雀也漸多,啾啾叫個不停,忽地聽見遠方飄來一聲鐘鳴,雲開消散,鳥雀四飛,一座掩藏在深山老林之中的雄偉寺廟顯露出來。
轎子停下後,談寶璐同談茉、談芙一起跪在談魏和大夫人身後。
一同候着的,還有其他文武百官及家眷。
在赫東延禦駕到來之前,他們要一直在這兒等着。
太陽出來了,越升越高,有年邁的老官被照得撐不住,硬是由人扶着攙着,才能勉強半站着。
不知又等了多久,兩道禁衛軍奔了過來,緊跟其後的是持仗的宮女太監,赫東延的龍轎終于姍姍來遲。
衆人均低着頭,惟有天真爛漫的談芙偏将頭昂着,想要一睹龍顏。
赫東延一身龍袍,頭頂金冠,臉頰瘦削,五官英俊,眉宇間有一股玩世不恭的風流之氣。與他同行的還有後宮中幾位妃嫔,惠妃、月妃的轎子緊随其後,最後面的是位新人,聽說是新封的,頗為得寵,叫寶夫人。
遠遠瞧見龍攆上的赫東延,談芙心花怒放地小聲嘀咕道:“我以為皇帝是個老頭子呢,沒想到這麽年輕。”
談茉說:“皇帝怎麽會是個老頭子,他今年才剛二十一呢。”
赫東延下轎後,沒有立刻入廟,反而立于原地,像是在等待什麽。
談芙好奇地問道:“還有誰要來麽?誰敢讓皇上這般等着啊?”
這時一頂青色馬車朝這邊過來。那轎身除了顏色不是明黃色,其形态、氣派,絕不遜于龍轎。轎沿上雕着八爪蟒蛇,乍一眼看去,好似盤旋着八只惡龍。轎子前後均有太監、宮女、禁衛軍開道。
“這到底是誰的轎子?好大的氣派,竟然讓皇帝等着他!”
談茉将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一個噓的手勢,說:“那是武烈王殿下。”
岑迦南的馬車在談家的斜前方停下,兩名小太監匆匆過來打簾。
談寶璐下意識地将頭低得更深。
眼角的餘光中,是一只黑底鑲白珍珠官靴踏在了地上,跟着垂下來的,是那身熟悉的深紫色官袍。
談寶璐将交疊地行禮的手,握得更緊了。
她始終沒有擡頭,更沒有往岑迦南站立的地方看去一眼。
她不知道人的目光是否有溫度,是否能被感知。
她只覺得自己露在衣領外的脖頸處,好像落下了兩枚尖銳的箭頭。
談芙親親熱熱地挽着談茉的手,有些興奮地說:“姐姐,那個武烈王殿下好像看了我一眼呢。”
談茉眼睫迅速地眨了眨。怎麽可能?岑迦南怎麽可能去看一個花裏花哨的小傻妞?岑迦南看的,明明是她。
談芙什麽都不懂,所以以為赫東延就是權力,可她站得要比談茉高。赫東延這種人,當皇帝當不長久。真正的聰明人,應該把寶押在岑迦南身上。
談茉口是心非地笑着說:“二妹這麽可愛,今日又穿着打眼,他當然會想看你。”
談芙越發高興,搖頭晃腦地又問:“姐姐,你說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啊?”
談茉故意說:“不是什麽好人,是個大奸臣。”
談芙果然信以為真,“啊”了一聲,嘆息道:“真可惜,他長得可真英俊,若不當皇後了,嫁給他倒也不錯,至少每日都賞心悅目。”
談茉不動聲色地冷笑了一聲。她以為自己是誰?也不拿面鏡子照照自己的臉,那種人,怎麽可能由她挑選?
談茉:“妹妹日後一定能嫁個好人家的。好了,別說了,讓人聽見了,反而要說笑話了,快進去吧。”
“嗯。”談芙越發喜歡談茉,一路有說有笑。
談寶璐被兩個姐姐遠遠甩在了身後,便專心琢磨自己的心事。
她用腳尖輕輕撥弄一塊青色小石,方才那麽多女眷,岑迦南應該注意不到她,像她這樣身份低微的人,要怎麽樣才能接近岑迦南,怎麽幫到他?
“殿下,”不遠處,徐玉正向岑迦南為徐孟非求情,“徐孟非夜巡已數日,夜巡期間表現尚可,擢升一事已對外公布,突然叫停卻無明确理由,恐不能服衆……”
他見岑迦南有些分神,便順着岑迦南的目光往前望。
岑迦南看的地方什麽都沒有。
若非要說有什麽,可能是一道少女漸漸遠去的淺淡的白色背影。
岑迦南徐徐收回目光,他理了理袖口,輕描淡寫地說:“徐玉,能讓你說情的人,不多。”
徐玉低頭弓腰拱手。
他是個聰明人,已明白岑迦南的意思。
他自作主張動了那位名不見經傳的談家女,岑迦南就故意也動一動他在意的人。岑迦南是在告訴他——
不要做自作聰明的事,也不要以為你抓住了我的軟肋。
徐玉低聲道:“奴才知錯。”
岑迦南理好袖口,兩手背在身後,迎風而立,腰背挺直。他淡聲說:“徐孟非擢升一事,繼續照規矩辦就是。”
徐玉稍稍松了口氣,恭敬道:“是。殿下,還有一事。”
“直說。”岑迦南邁步踏入寺中。
徐玉說:“今日聖上點名要談家女入堂內相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