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紅芍也算得上這白玉巷裏頭的老熟人,往日常常帶着人照顧芫娘的生意,同芫娘的關系最是要好。

如今眼見是紅芍有事相求,芫娘自然沒有不肯幫忙的。

她聽清事情原委,便推起擺攤用的江州小車,又快又穩地跟紅芍走進了酒樓後廚。

“要做牛舌?可點了做法?”

幾個廚子們聞言,頓時搖搖頭。

這牛肉牛舌的,難不成除過炖,還有旁的做法?

芫娘略做思索:“那好辦,就用烤的。”

牛舌就在案幾上躺着。

她麻溜地抄着牛舌瞧了瞧,便能看出這的确是一條分外新鮮,可遇而不可求的的好牛舌。

牛舌若要燒得恰到好處,需得滋味醇厚,更要緊的是他不同于牛肉的那種彈牙爽脆的口感。牛舌要做到豐腴卻不肥膩,香嫩而不幹柴,那才算是真正的美味。

可是要将這牛舌的滋味做到極致,去腥卻是不可忽略的重中之重,否則千裏之堤潰于蟻穴,只怕整個烹饪過程都會前功盡棄。

芫娘在衆人環繞的目光下打量一陣,随即麻利将那牛舌最外頭的皮拿刀劃拉開徹底撕下。

這層外皮質地堅硬,對牛舌的口感影響最大,更何況有這層外皮在,牛舌的腥味便無論如何也去不幹淨。

新鮮的牛舌其實并不需要太重調味,只需要一小撮椒鹽,便足以提出牛舌的鮮味。

她手起刀落,利利索索地将牛舌全部切作極薄的片,随即便将生的牛舌片搭上炭火。

火早已經烘得恰到好處,火舌不斷舔舐着木炭,像是在歡快地舞動。

牛舌烤制時最費工夫,火上的時辰差丁點星毫,牛舌便難熟透。可時辰若是多個一瞬半刻,口感卻又會天差地別。

薄薄的牛舌只經過略微的火炙便能鎖住汁水,焦脆的外皮包裹着充盈的汁水,雖帶着滟滟的焦香,入口卻仍舊香滑軟嫩,細膩豐腴。

那牛舌本就被芫娘切得極薄,此時被炭火輕輕一熏陶,便泛起微皺,香氣更是立時将周圍滟滟裹住。

芫娘将裹挾滿肉汁的牛舌鱗次栉比地擺放在天青色折沿盤中,整個盤子登時淺粉嬌嫩,好似一朵盛放的牡丹。

酒樓中的一衆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俨然是不曾發覺牛舌與牛肉原是不同的。而除過将牛舌炖得軟爛入味,真正品味牛舌的竟還有這種做法。

芫娘将盤子小心翼翼地奉上小二的托盤:“鹽烤牛舌做好了,要趁熱吃。”

“快些去上菜吧。”

掌櫃合着旁人這才千恩萬謝地走開。

紅芍望着衆人離去的方向不斷打量着樓上,一時卻沒瞧出什麽動靜來。

剛剛忙活完的芫娘卻不緊不慢。

她打理幹淨竈臺,便重新擡起她的江州車。

“紅芍姐姐,早晨擺了攤檔的東西還沒收拾呢,屋裏頭還醒了中午要用的面。”

“你替我等上一陣,我得先回家一趟。”

紅芍也點頭:“你快去忙,我替你看着。”

芫娘招呼過紅芍,便推着小車往白玉巷深處鑽。這獨輪的江州車笨重,可被芫娘推着卻是又輕又快,轉個身就沒了影。

姜家位在白玉巷的巷尾,院子不大,屋舍也已然有些破舊了。但這地方打理得卻格外井井有條,整個院子和芫娘的攤子一樣,瞧起來都是幹幹淨淨的。

故而這蔣家小院哪怕是坐落在破舊的巷子中,也格外顯眼。

芫娘這頭方一進門,便忙不疊将拿來擺攤的家夥事穩穩立在門邊。

鍋盆早已洗得幹幹淨淨,可芫娘卻并不敢歇息。

她又轉身馬不停蹄地打了下午要用的水,還趁着餘下的時間,将晚些時候要用的面團重新和好,放在一旁醒發。

眼見得諸事皆畢,芫娘這才擦擦額角的汗珠,忙不疊擦幹手,抱起早晨收錢的方盒興沖沖地進了屋。

她撥弄着盒子裏頭那一枚又一枚的銅錢,草草地算着本錢。

扣掉做糖餅不得不買糖,還有買面的花銷,再扣掉五個銅板的油炭錢,今日賣了朝食的銅板,足足還剩下四十多文錢。

芫娘将這四十多文錢放進原本攢下的銅錢盒子裏,端起來都是沉甸甸的。

芫娘忽然便不覺得累了。

她摸着圓滾滾的銅板,忍不住喜上眉梢,将銅錢一枚一枚仔仔細細地串成了一個長串。

而後便從櫃子裏翻出一張紙,又用炭棍在紙上劃下一道兒。

一百文銅錢便是一錢,十錢就是一兩。

這大一串銅錢,明日便能拿到當鋪去換成一錢的銀锞子。

芫娘翻來覆去地數了三五遍,也算得這紙上已經整劃有一百個道兒。

就這樣早出晚歸地攢着,不管是糖餅還是肉龍,包子還是炊餅,各色各樣的東西她都賣過,雖都只是幾文錢的東西,可如今竟也已經一文一文地掙夠了十兩銀子。

十兩銀子,這錢說多不多,可也是起早貪黑才有的辛苦錢。在香海這樣的小縣城裏,足夠一個人衣食無憂地過上好些年頭。

芫娘盼這一日,已經足足盼了三年。

她想,只等着今日賣完午食,她也能像這白玉巷子裏頭旁人家的女兒一樣,飽飽地睡上幾個囫囵覺。

只要過了今日,她便再也不必趕夜起床,揉面攪餡到胳膊酸困,不必去前頭的糧店搬沉甸甸的米面,更不必披着夜色推起那輛沉沉的江州車。

只要攢夠了眼下的十兩銀子,等她再花些時日打理好香海的事,便能往朝思暮想的順天城去了。

思及此處,芫娘忍不住臉上的喜悅,又喜滋滋地把紙上的道兒數了一遍,數得的的确确是一百整,這才安心收好銅錢炭棍。

時辰一點一點地慢慢推移,芫娘起身正欲去瞧瞧醒在盆子裏的面,便見房門被人“吱呀”一聲朝外推開。

“紅芍姐姐?”灼眼的光芒頓時傾進屋中,芫娘不由得伸手遮了遮,半晌方适應下刺眼的光線,瞧見那門口站了個人。

來人高她好些,也比她壯不少,年歲自然也是大。

他穿一身細麻的道袍,又戴方巾,和巷子裏頭往來的鄰居實在沒有半分相似,俨然一副讀書人模樣。

這人不是紅芍。

世上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姜家有個讀書人,都巴不得旁人知道,能穿作這般模樣的,自然正是芫娘名義上的兄長姜祿無疑。

芫娘眯了眯眼,待到終于看清來人,便免不得疑惑地朝着來人問道:“祿哥?怎麽是你?”

姜祿似是也沒有料到芫娘會在家中。

他怔一怔,忙慌慌問:“你面賣完了?還不去巷頭賣午食。”

“等得過陣子過了下工的鐘,可就沒認頂着這毒辣辣的日頭吃面。”

芫娘搖搖頭:“今兒到巷子頭上的酒樓裏去幫廚,耽擱了些時辰。”

“那面倒不要緊,晚上再去擺攤,肯定也能賣掉的。”

“倒是祿哥你,今兒不是在縣學上課嗎?今日不是休沐的日子,你怎麽現下回家來了?”

姜祿模模糊糊地“嗯”一聲,支支吾吾半晌總算是擠出一句解釋:“我要買筆墨,回來拿錢。”

他說罷,也不管芫娘,随即自顧自走到錢箱子跟前,打開錢箱掏起錢來。

芫娘見狀,不由得蹙蹙眉:“三日前我不是才買了筆墨送去縣學裏頭?上次你說這些時日筆墨廢用,我還特地買的比往常要多好些?你這麽快就都用完了?”

“既然用完了,怎麽不和我說?”

當初往這銀箱子裏頭存錢時,他們分明是約好的。

芫娘賺回來的錢都存進這銀箱子裏,刨除掉平日的吃喝用度單算,若是沒有急用,誰也不能随随便便去動那錢箱裏頭的銀子。

可如今姜祿卻随意拿着個蹩腳的理由,便當着她的面堂而皇之地從這銀箱裏頭掏錢。被她問起來竟然也只是含含糊糊地“嗯”一聲,再多一句解釋都沒有,恍惚這錢拿的是天經地義。

眼見得姜祿掏了銀子,轉頭便要出門離去。

芫娘終于忍不住心下的疑惑,索性跟着他追出院子想問個究竟:“祿哥,你站下。”

話音未落,一陣濃濃的酒氣便朝着芫娘撲面而來。

芫娘一愣,連忙拽住姜祿的袖子又聞了聞,頓時發覺這酒味不是來自旁出,正是來自姜祿身上。

芫娘越發懷疑:“祿哥,你去喝酒了?”

“你這不是要去縣學,你到底是要到哪裏去?”

姜祿不成想自己竟一下就被芫娘看穿了謊言,他又急又氣,只好顧左右而言他:“你先把我的衣裳松開。”

芫娘卻寸步不讓:“我不松,你先說清楚,你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姜祿見打發不開芫娘,不免生出了滿臉的不耐煩。

說時遲,那時快,他突然伸出手,一把惡狠狠地推在芫娘肩頭。

他眼見從芫娘的手裏頭抽出了袖子,便冷聲斥責道:“叫你松開就松開,誰讓你抓我的,這家裏頭也輪得到你管我?”

“我堂堂一個秀才,去不去念書習文關你什麽事?我喝酒怎麽了?少在這耽誤我,趕緊賣你的面賺錢去。”

“過幾日我休沐回來,記得把飯給我做好。”

芫娘被推了個趔趄,等到站穩身子,罪魁禍首卻早已經溜之大吉。

她又急又氣,好在頭腦還算清醒,便也不再匆匆去追姜祿的腳步,只是轉身回屋,急急忙忙去打量那只被姜祿翻騰過的錢箱。

這事情總透着些異常。

為着頂起姜家,多年以來都是芫娘在外賺錢補貼家用。

只不過她不似姜祿一般能識文斷字,故而從一開始,管錢的賬目便都由姜祿來收理記錄。

久而久之,開錢箱成了姜祿的專屬。

如今這錢箱子上明晃晃的鎖,自然也只有姜祿能打開。

芫娘望着錢箱,一時不由得有些發怔。

錢箱子裏頭分明盛着她起早貪黑的辛苦錢,可直到如今,她才察覺自己竟連這些辛苦錢看都看不得一眼。

哪怕姜祿背着她做些什麽,她也全然不知。

這對她不公平。

芫娘定了定神。

這只錢箱子,她今天一定要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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