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順天府北城。

巳時。

鼓樓大街上人頭攢動, 繁華異常,只在旁人眼裏落下“熱鬧”兩個字。

荟賢樓就坐落在鼓樓大街正中。這裏菜色精致,席面講究,雅致的名聲數一數二, 一貫是食客老饕與達官貴人們獵鮮的去處。

門前的小二眼見得又來一輛馬車停在門前, 連忙迎過去, 俯身替貴客們放好腳凳。

片刻功夫,車中随即走下兩位客人來。

一雙翩翩貴公子, 只是在街面上行走也難免點眼,引得不少人投來打量的視線。

走在前頭的信步閑庭, 一瞧便知是那位令京中做酒樓買賣之流皆頭疼無比的順天纨绔之首——

英國公府陸小公爺無疑。

至于走在後頭的, 倒是位甚少出入酒樓飯店的人物。

他一身绀青直裰,束着幅巾, 鶴頸如玉,膚色脂白,薄唇輕抿, 眸光深邃,俨然一副清冷書生模樣。

但凡有些閱歷的夥計, 絕不至于不認識他。

這位不是旁人, 正是當朝最炙手可熱的新貴,前科探花郎, 謝家的大公子謝安朔。

眼見兩位風馬牛不相及的人物竟聚在一處,夥計們不由得撓了撓頭。

不過眼見貴客們朝着荟賢樓裏頭去, 夥計們也顧不得再思量許多,連忙腳底生風, 一溜煙地去尋掌櫃的。

荟賢樓裏頭修的考究,整座樓雖坐落在這順天府最繁華熱鬧的地方, 但卻擾不到樓中的半絲清淨,故而這荟賢樓的廂房一貫安靜雅致。

憑立在此中俯瞰街景,是當真能體會鬧中取靜的精髓。

雅間裏早就為貴客奉着溫好的水酒同果點。

七星伴月的花型攢盒鑲有螺钿,分格擺放着櫻珠葡萄,并着安南販來的香蓋同莽吉柿。這些饒是再順天城裏也頗是罕見的水果,都已經細細地剝開切好,碼放到整整齊齊。

謝安朔見着迎客的小厮走遠,方收回目光端坐在桌前,輕聲揶揄道:“在順天能吃陸小公爺的請,這可真是榮于華衮。”

陸懷熠一只手撐在膝頭,坐沒坐相地斜倚在圈椅邊,恍惚聽不見這調侃的言語,只捏住手裏頭把玩的骰子,自顧自懶洋洋地撩起眼眸。

“少說你那廢話,只說東西帶來沒有?”

謝安朔哂笑,随即忿忿頂一句:“兆奉陳案已經過了十多年,如今朝中人人諱莫如深,這案牍自然更是鳳毛麟角。”

“我又不是神仙,你想找,我難不成伸伸手就能給你變出來?”

陸懷熠卻不氣,只慢悠悠道:“年初我跑馬那彩頭是替誰贏回來的?你弄那彩頭又為着什麽,你打量我不知道?”

謝安朔眉頭一皺,登時收起插科打诨的心思,打量的目光便在陸懷熠身上梭巡起來。

“你就這麽信我?認定了我能找得到兆奉陳案的案牍?”

就算人人都知這兆奉陳案是一樁奇冤,可卻沒有人想看到翻案的一天。

舊案已經按下結案的大印,朝堂也自此平靜了十幾年,往事重糾傷筋動骨,哪怕是當初最深受其害的當今陛下,只怕也早已再無半分惜故的心思。

故而如今不止是沒有人再替這樁案子伸冤,就算是透露出半分要翻案的心思,在朝臣眼中就已然是大逆不道。

謝安朔的模樣分外嚴肅:“小公爺找這案牍,又是為了什麽?”

陸懷熠不言,瞧着謝安朔那副模樣嗤笑出聲。

他百無聊賴地自攢盒當中撚出一粒巴蜀青兔睛,抛着那青葡萄随即在空中幽幽劃出一道弧線,不偏不倚地落進他嘴裏。

他自然知道這陳年舊案事關重大,旁的人向來絕口不願提起,謝安朔有顧慮自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一想到要尋這案牍的由頭,他腦海裏不由得再次浮現出那不識好人心,非要把他氣死才算完的芫娘來。

陸懷熠惡狠狠咬碎了嘴裏的葡萄。

“沒什麽原因,我是吃飽了撐的才想找這案牍。謝大公子只管放心,其他的事我懶得管,旁的人我更不必去浪費這口舌。”

“當作咱們的秘密,也不是不行。”

“你謝大公子翰林新貴朝廷棟梁,生父是工部尚書,舅父是內閣學士,若是連你也找不到,這能說得過去?”

謝安朔聞言,眸光也不由得微滞住。

陸懷熠此人,往常鬥雞跑馬的去處向來少不得他的身影,在京中同輩中間實在是極不着調。

但如今對上他那雙眸子,竟莫名有種要被看穿了的錯覺。

謝安朔失笑,兀自捏了捏眉頭。

如今還敢探查兆奉陳案的人實在是寥若晨星,是多一個盟友還是多一個麻煩,這實在無需多慮。

“再等幾日,我會找出來給你。”

陸懷熠輕輕挑眉,似是終于對這幾句人話感到了滿意,迅速同謝安朔達成共識,過渡到友好的會餐環節。

菜自然都是早已備好的,直等得廂房中傳菜的夥計拍一拍手,東西便被魚貫端上。

荟賢樓早就是陸懷熠吃絮了的地方,吃起旁的菜自是稀松平常。

直等到起了熱葷,掌櫃親自端上一道金湯酸菜魚的時候,陸懷熠方大發慈悲地撩了撩眼皮。

新鮮滑嫩的鳜魚已然被片得整整齊齊,盛放在金黃爽口的酸湯之中,這金湯使幾十位調料熬煮,又伴上脆嫩的酸菜芯,可謂相得益彰。

最後撒蔥花海椒用熱油潑過,更激得這菜烹香四溢。鮮香酸辣的滋味撲面而來,隔着遠遠的距離便能引得人食指大動。

陸懷熠頗有興致地夾起一塊裹挾滿濃稠湯汁的魚片,不假思索地嘗吃一口。

謝安朔見狀,毫不留情地調笑道:“怎麽?轉性了?從前不是魚蝦水獲一概不碰的麽?”

這頭的話音方才落下,另一邊的陸懷熠已然錯愕地蹙住眉頭。

這金湯魚方才入口,那酸辣金湯的底味下便透出一股久違的魚腥氣。

陸懷熠本以為自己在香海被磋磨得不成人樣,被芫娘喂得葷素不忌,早已經将那挑食的毛病改的七七八八,吃魚吃蝦全然不在話下。

怎麽如今居然還會吃出腥味來?

他登時一陣反胃,忙不疊将魚悉數吐了出來。

一旁的掌櫃自然是冷汗都冒出來了,又是遞水,又是遞帕子,生怕陸小公爺有半個不滿意。

陸懷熠端着茶船一連漱了三次口才算是堪堪消停,他慢條斯理地擦幹淨唇角:“這不是楊師傅做的吧?”

掌櫃一驚,連忙打了個千:“小公爺別見怪,楊師傅如今上了年紀,就這個月的月初,已經告老還鄉了。”

陸懷熠聞言,牙疼似得抽了抽嘴角。

自香海歸來幾日,他一直覺得家中飯食寡淡,本就圖着今天來荟賢樓大吃一回。

這荟賢樓中的楊師傅先前是在宮裏頭伺候過的禦廚,拿捏火候自有獨門的功夫,是順天城裏頭屈指可數的幾位能侍奉住陸懷熠口味的大廚。

誰知就去香海歷練了一遭,回來便是天翻地覆,連楊師傅也告老還了鄉。陸懷熠這位爺是徹徹底底再沒了享這份口福的機會。

饒是陸懷熠還坐在荟賢樓的廂房之中,面前環滿了玉盤珍馐,他卻覺得一切都味同嚼蠟,初到香海的那份胃疼恍惚就要卷土重來。

陸懷熠覺得自己的頭都要炸了。

他只是想好好吃頓飯,為什麽就這麽難!

廂房中一時變得凝重起來,好在門外适時傳來一陣輕叩,将這膠着的氣氛徹底攪亂。

“世子,是陸百戶來了。”

陸懷熠聞言,便放下筷子。

“叫陸巡進來。”

謝安朔見狀,索性也慢條斯理地擦擦唇角:“罷了,這飯也吃完了,先前的事還請小公爺再等幾日。”

“舍妹喜歡城東的櫻桃酪,我還要去捎些回府,就此告辭。”

他拱了拱手,作勢便起身往門外走去。

進門陸巡朝謝安朔點頭示意,而後方對着陸懷熠拱拱手:“世子,國公爺聽聞您在香海查辦了胡三大喜,打算将南城中新的案子交予您差辦。”

陸懷熠皺起眉頭,這一頓飯已經吃得夠糟心了,偏偏老頭兒還要在這時候出來添堵。

他忍不住撇撇嘴:“不是,老頭兒有完沒完,他還來勁了?真拿我當錦衣衛的毛差使?”

“不去,不成就讓他打死我算了。”

“世子果真不肯考慮?”陸巡撩了撩眸子,“要查的那客棧就在南城的鳳翔樓後頭。”

“等等,你說在哪?”陸懷熠挑眉。

“南城,鳳翔樓。”陸巡一字一頓。

姜小娘子在的那個鳳翔樓。

陸懷熠忽然眸光一亮,随即望向陸巡:“你說的也是,我這般有始有終之人,自然是不能半途而廢。”

“這南城的案子要是沒我,錦衣衛可怎麽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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芫娘将後廚打理幹淨的時候,覺得自己的腰已經快要折了。

這鳳翔樓裏每天出出入入的客人數不勝數,只是土豆地瓜,每天就各有一大盆要洗淨削好。

此外還有綠菜瓜果,連帶着雞鴨魚肉也要由她準備妥當。

饒是三更天就起床開始幹活,也要打理到入了夜才能閑下來。

鳳翔樓的一切都同她來順天以前的預想實在是差池太大。可她在順天舉目無親,除過留在鳳翔樓,她也無處可去。

天色已經擦黑了,鳳翔樓後廚見不得什麽人,只有滿地永遠整理不完的水桶木盆靜靜羅列。芫娘望着眼前的景象,忍不住對着天上的月亮深深嘆下一口氣。

她有些想紅芍和翠翠,也有些想在香海那小院子裏的時日了。

不想也就這麽一陣功夫,她身後忽得就傳來一陣腳步聲。

芫娘不禁疑惑起誰會這麽晚到後廚來,誰知回眸之間,一道熟悉的身影就閃進了她的視線。

陸懷熠打量着鳳翔樓的後廚,随即遣幾個手下的旗官三五下替芫娘将那滿地木盆水桶歸置一處。

他最後方氣定神閑地雙手叉腰,将目光定在芫娘身上。

“啧,我說……”

“你這離要請人吃席,怕是還有些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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