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 64 章
晚霞散盡,星垂蒼穹。
易織年從裴醒家出來的時候,裴醒遞給她一個小倉鼠圖案的牛皮紙袋。
裴醒:“謝謝你今天來探望我,這是回禮。”
易織年還在回味裴醒做的那頓晚飯可真好吃,沒想到還有回禮。
“回禮”倒是很符合裴醒恪守禮尚往來的社交準則。
易織年接過口袋,鼓鼓囊囊的,不太重,像是吃的。
易織年好奇,“我能現在就拆開看看嗎?”
“當然可以。”
大概是紙袋太可愛,易織年将它打開的時候都格外小心,生怕可愛的小倉鼠被撕破了。
果然是吃的。
還是她非常喜歡,又很難買到的小熊巧克力夾心餅幹。
易織年捏着紙袋一點點的邊緣,訝異道:
“裴老師怎麽知道我喜歡吃這款餅幹?”
“你喜歡吃啊?那正好了。”
裴醒嘴上是疑問句,笑容可一點都不帶疑惑。
Advertisement
易織年懷疑,真能這麽巧,正好送到她最喜歡的零食嗎?
這款餅幹真的很難買。
這些年來,易織年都是靠着親朋好友的投喂才能隔三差五吃上幾口。
退了燒的裴老師恢複了精明,笑得很狡猾。
易織年是比同齡人懂事兒,但人也單純。
對于別人說的話,她的第一反應是傾向于相信的。
更何況裴醒怎麽會知道她最喜歡吃這款餅幹?
裴醒還真知道。
教易織年的那一年,裴醒發現這小姑娘心思單純,沒別的愛好,到了大學居然連戀愛都不談,就是愛吃。
抽屜裏成天塞滿了吃的,聽課再認真都不耽誤她一邊思考一邊偷吃零食。
裴醒認真觀察過。
其他零食易織年是随便吃一吃,有時候吃到不逞心的還會皺起小眉頭。
只有偶爾出現的小熊餅幹,能讓她吃一塊回味半天,格外珍惜。
應該就是她最喜歡吃的零食了。
後來裴醒偶爾會在機場免稅店看到這款餅幹。
外包裝上憨厚可愛的粉色小熊,讓她想起已經在人海離散的易織年。
到底有多好吃呢?
裴醒買回來嘗了嘗。
很甜,但不膩。
心情不好的時候撚一塊放入嘴裏,巧克力的絲滑口感和香甜的滋味在口腔裏彌漫。
高壓中的情緒和來自外界的紛雜,會漸漸被這股香甜撫平。
很好吃。
易織年果然很會吃。
就算聽不到易織年的聲音,吃餅幹的時候,也能回味小羽毛降落時帶給她的平靜。
這次易織年來得太突然,裴醒沒有任何準備,幸好家裏還剩下兩袋餅幹。
還是易織年最喜歡的巧克力口味。
希望易織年吃到她喜歡的零食,能像今天的裴醒一樣,惬意,睡個好覺。
易織年肉眼可見地開心,笑起來眼睛彎曲的弧度都大了一點點。
易織年說:“那我就收下了啦,謝謝裴老師。這次的雞粥還是不算請你吃飯,等你病徹底好了,我們再來頓真正的硬菜。”
裴醒含笑點頭。
易織年坐入夏步青的車內,車門關了,她又将車窗放下來,探出腦袋說:
“裴老師,說好了要保持聯系,可不許反悔。身體再不舒服記得跟我說,別硬撐。我有靈丹妙藥!"
易織年很執着在“保持聯系”這件事上。
在她看來,裴醒就像個随時都會消失的人。
易織年說的靈丹妙藥,是指她做的雞粥。
裴醒确定,易織年的确有靈丹妙藥。
靈丹妙藥就是她本人。
“好。”裴醒的五官被夜晚的黑暗吞噬了一大半,看不太清她的神情,語氣很平靜,“保持聯系。”
從酒吧出來,三人沿着小路往山水瀾橋社區的方向去。
回去的路上,林恃一直被工作電話糾纏,走在最後。
她一邊和電話那頭的人低語着,一邊看前方的舒泉和陳幻并肩,從一盞盞路燈下穿過。
舒泉雙手背在身後,腳步很慢。
陳幻看不見,但林恃瞧得一清二楚。
舒泉的手指在不安地卷曲,忐忑地勾連着。
舒泉說:“之前我有去接你,但是沒等到人。你提前離開了。”
舒泉指的是去接陳幻出獄,但沒接到人的那次。
沒直說,因為她不确定那些名詞會不會讓陳幻産生不好的聯想,回憶起讓她不開心的往事。
和舒泉的謹慎相比,陳幻顯得雲淡風輕。
“在裏面表現良好,就有提前出來的機會。我去年大概這時候出來的。”
“我一直都有去探視,每次都被你拒絕了。你為什麽不願意見我呢?”
陳幻發現,舒泉說話的方式變得直接了一點。
要放在從前,太過為別人着想的舒泉想追問一件事,得繞着這個問題轉好幾圈,才會勉強從側面含糊地提及。
陳幻欣慰地想,工作真是鍛煉人,連這根小豆芽都成熟了。
陳幻當初并不是故意不見舒泉。
舒泉來探視的那段時間,是陳幻和紅姐鬥得最兇的時候。
她下手狠,紅姐那幫人也特黑,拳腳無眼,陳幻經常受傷,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有時候五官都變形了,她自己看着都別扭,更何況是膽小又心軟的舒泉,肯定得把她吓哭。
就算見一面,舒泉跋山涉水的跑到大郊區來,折騰人不說,終究不過就是隔着玻璃看一眼,什麽也做不了,回去之後還得日日夜夜地擔心。
何必呢,犯不着。
這還不是陳幻最大的顧慮。
當初陳幻入獄實在太快太突然,根本沒有時間容她規劃後續的一切。
她将僅有的時間留給了白境虞。
當她決定那麽做的時候,腦海裏只有一個念頭——去見白境虞。
見白境虞最後一面。
這有可能是她們此生最後一次見面。
有誰會願意等待三年?
還是等待一個污點。
大半夜她開着車到白境虞公司樓下,完成了那場不能直言的告別。
除了白境虞,她誰也沒來得及見,什麽也沒有留下。
不能留下。
陳幻封住了自己的嘴,放棄了大好的前途,将自己投身牢獄。
她心知肚明,舒敏不會跟家裏人說明真相的,姚聆會以為自己傾盡所有幫助過的學生徹底辜負了她,為了那麽點錢利益熏心、誤入歧途,恐怕此生都不願意再相見。
而舒泉,舒敏絕對會對她守口如瓶。
要是接受探視,被蒙在鼓裏的舒泉肯定會追問當年的真相。
思來想去,還是不見面最好。
要是舒泉因此讨厭她,忘了她,也沒什麽不好。
只是,她這麽想是一回事,可有些事終究和她所想背道而馳。
白境虞居然真的在等她,還是以女朋友的身份等待着。
這是陳幻從未想過的可能。
就算白境虞因為她突然的離開上了三年的火,缺失了安全感,卻依舊接納了她,還接納了她的妹妹。
白境虞的心,比她冰冷的外表炙熱多情。
舒泉也在等着她。
剛才舒泉跟她說,這三年來她有一筆雷打不動要存下來的錢,是為陳幻存的。就是怕陳幻出獄之後一時間生活沒有着落,這筆錢可以救急。
她會幫陳幻租好房子,安頓下來,工作也可以慢慢找,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當初只會跟在她身後哭的小姑娘,周全地考慮好了所有物質幫助和精神安撫,成了一個可靠的成年人。
陳幻明白自己是幸運的。
走出高牆也有一年多的時間,起初她時不時還會夢見那扇鋼質門。
最近繁忙的工作,以及鮮活的感情将她填滿,有些日子沒想起那段黑暗的歲月。
晚風肆意吹拂,将她的長發帶起幾絲,社區的燈火和夜跑的人,眼前種種正是自由的人間。
陳幻跟舒泉坦白道:“我在裏面挺不像樣的,怕你擔心。”
舒泉猜到她會這樣回答。
“你出來之後也沒有聯系我們。”
陳幻聽她這麽說,倒覺得奇怪。
“我有去以前的老房子找你們,但沒找到,你們搬走了。我問了老鄰居,沒人知道你們搬到什麽地方去。電話也打不通……”
說到最後半句,陳幻戛然而止。
她其實打通過一次姚老師的手機。
是舒敏接的,語氣很厭煩,警告她不要再打來。
那時陳幻就明白了舒敏的打算。
舒敏想将那件事的真相永遠埋葬。
不用陳幻說完,舒泉确認了。
一切如她所想。
舒敏這三年來匆忙又狠心地将陳幻從她們的生活中徹底剔除,心虛的做派已經非常明确。
猜測是一回事,真的被驗證了又是另一回事。
舒泉感覺自己渾身都在輕顫。
“所以,不是你的錯,你沒有挪用資金,對嗎?你是為了舒敏才……”
“不。”
陳幻眸色深深,不見沒有喜怒,一字否定。
而後,想起了姚聆,她神色柔軟了不少。
“不是為了舒敏。我是為了姚老師。”
母親過世的那年,陳幻曾經看到過人生的盡頭。
未來一片漆黑,腳下什麽時候是萬丈深淵都沒法計較,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是姚聆不計付出,用盡全力将破碎的她拉了起來,沒讓她爛在泥地裏。
教導她、鼓勵她、疼愛她,讓她又活出了個人樣。
之後陳幻上了高中,還考上了頂尖的大學,賺到一點兒錢就想着報答姚聆。
姚聆對她太好,好到陳幻覺得即便将自己掏空,這輩子都不可能還得清這份沉甸甸的恩情。
直到驚慌失色的舒敏來找她,哭着求她,說自己知道錯了真的錯了,讓陳幻救救她。
“我媽有多愛我,你知道的,你知道的陳幻……要是我出了事,她得多難過,別人會怎麽說她,她的學生會怎麽看她?她那麽在乎名聲,活不下去的,她肯定沒法活的!我要是進去了,在那種地方也不行,肯定不行,我都沒辦法出來……幫幫我,陳幻,只有你能幫我……”
沒出事前,舒敏說她媽有三個女兒,陳幻就是她親姐。
終究還是不一樣。
舒敏拉着她的衣服,跪在自己面前,言語錯亂,哭得撕心裂肺。
面無表情的陳幻明白,報答姚老師的時候到了。
這份恩情,她有機會還了。她得還。
陳幻點到為止,舒泉聽懂了。
原來是這樣,原來真是這樣。
陳幻說:“姚老師最近身體怎麽樣?”
她沒主動說去探望姚聆。
通過舒敏這些年做的事能猜測到,她肯定沒在姚聆面前說真話,甚至沒說過好話。
不知真相的姚聆肯定會覺得她自甘堕落吧?有沒有後悔過搭救她?
估計是不想見到她了。
舒泉則是因為母親的病情一言難盡。
如果直接說她患病,怕陳幻會覺得是自己入獄導致。
事實上,舒敏也一直将媽媽的病因和陳幻挂鈎,說是陳幻讓媽媽太失望,刺激媽媽的大腦,才導致病情惡化。
舒泉說:“我準備在外面自己租房子,到時候會把媽接出來跟我住。她現在身體不是很好,到時候……你來看看她,親自和她聊聊吧。”
“不是很好?她病了?”
“嗯,是阿爾茨海默症。她很早就有輕度的症狀,你也記得吧?現在狀态時好時壞的……回頭你見到她的時候要有心理準備。”
“姚老師應該不會想見我的。”
“怎麽可能!”舒泉着急道,“就算生病,她也從來沒忘了你!她很想你的!”
說起姚聆,陳幻沒出息地紅了眼,咬着嘴唇重重地點頭。
“好,只要她願意見我,我當然想去看她……我,也很想她。”
走在後方的林恃一直被電話裏的合作商糾纏,耳朵都要起繭了,對方還在沒完沒了車轱辘話。
林恃看陳幻和舒泉在低聲說着什麽,聲音太小,這麽安靜的夜裏喁喁細語只有她倆自己能聽見。
舒泉全程側着臉看陳幻,完全不看路。
迎面走過來一個人,舒泉沒看到對方,差點撞上。
陳幻輕拉了她胳膊一下,将她往自己這側帶,這才避開了。
林恃:“……”
電話裏的人又準備起草新一輪的車轱辘。
林恃忍無可忍,聲音低沉得能殺人,“你已經說第六遍了。”
對方:“……”
感受再不挂斷電話可能會被恃總連夜追殺,對方終于識趣地退下。
到了99號樓前,還有些恍惚的舒泉整理了一下情緒,說她最近借住在好朋友家裏,就在這棟樓。
陳幻:“這麽巧,我也住在這棟樓,807。”
舒泉:“啊?我好朋友家就在樓上。”
舒泉無法想象,尋找多時的人,居然一直和她在同一棟樓進進出出。
這麽久了,從來都沒有遇到過。
舒泉感嘆“命運弄人”的時候,見挂了電話的林恃走過來。
舒泉:“恃總。”
林恃瞥她。
行啊,和初戀說了一整路的話,聲音都有點啞了,對她就簡簡單單兩個字。
還是如此幹癟的問候。
林恃:“你們都住在這棟樓?”
“是的,真的好巧。”
舒泉雙手交疊壓在身前,這是一個不太自在的動作。
也對。
林恃很快反應過來了。
她又不住在這棟,舒泉這是在等待她離開,好跟初戀一塊上樓。
那股從商初還在她眼前活蹦亂跳時,就經常會冒頭的不爽感,又開始作祟。
林恃确定這份不爽沒上臉。
“草莓兔的demo沒問題,可以繼續推進。那我先走了,你們聊。”
陳幻完全沒察覺到林恃心情的變化,大大方方跟她說“回見”。
林恃走了兩步,聽到舒泉在喊她。
“恃總,等一下。”
林恃面無表情地回頭。
舒泉跑上來的動作毫不猶豫,甚至有些急切。
人到了林恃面前,躊躇了半天,組織好了語言。
“要不是你,我和陳幻姐姐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相遇。真的非常謝謝。住得這麽近,有空一起吃飯吧?我給你做飯吃。嗯……如果到年年家聚餐的話我得先問問她方不方便。然後,我也要自己租房子了,到時候,你想什麽時候來都行。”
林恃安靜地看着她,聽她颠三倒四地說完,嘴角揚起一點笑意。
“舒泉,你這口齒又倒退了。”
舒泉:“……”
原本在別人面前已經不會緊張了。
面對林恃的時候,舌頭還是容易打結。
林恃對自己不爽的緣由也不是很能理解。
不爽歸不爽,舒泉和找了這麽久的姐姐重逢了,她就別像個不懂事的小孩在這兒給別人添堵了。
林恃說:“行啊,回頭你們上我家來聚聚也行,聽你安排。”
林恃的表情和語氣其實一直都很平穩。
陳幻看不出來林恃情緒的變化,舒泉卻能感受到她話與話間微妙的不同,察覺到她某一刻心情波動着。
舒泉點點頭。
她不太确定林恃剛才為什麽有點不高興,不過這會兒确實不生氣了。
林恃離開,舒泉和陳幻一起進電梯。
電梯就要關閉,有人跑了過來。
“等一下——”
舒泉聽到年年的聲音,立即按下開門按鈕。
易織年手裏拎着個牛皮紙袋,看見舒泉,開心地“咦”了一聲。
“舒小姐,緣分吶。”
易織年雙眼雪亮,美滋滋地挽住舒泉,不正經地冒出這麽一句。
舒泉:“年年,你遇到什麽好事兒了?這麽開心。”
“有人請咱們吃消夜。”
易織年将裴醒給她的回禮在舒泉面前晃了晃。
忽然發現和她們同乘電梯的高挑女人有點眼熟。
“哎?”易織年一下想起來了,拽住舒泉的衣袖說,“芽芽,這不是你一直在找的姐姐嗎?”
舒泉開心道:“是呀!我們今天在恃總那兒偶然遇見了!”
“這麽神奇的重逢?”
而且……易織年近距離看陳幻,确定了,她就是那個載着疑似白境虞的林肯車主。
陳幻和易織年這一照面,記憶也在翻湧。
這不是裴老師以前的學生,兼白境虞異父異母的妹妹麽?
陳幻:“你好,易小姐。”
舒泉沒想到,“你認識年年嗎?”
陳幻說:“之前見過面。”
易織年:“哈?之前見過?”
思緒一轉,想起來了,她和陳幻真的見過,就在遇見裴老師的那家餐廳包廂裏。
只不過當時她被裴老師炸裂的換女友速度震驚,後來又連續社死,注意力沒放在別人身上。
沒想到啊……
當初如果舒泉早點來,估計她倆早就見着了!
最重要的是,舒泉給她看的照片裏陳幻笑得特別燦爛,眼前這女人呢,不笑的時候感覺說半句不合她心意的話就會給人兩拳,氣質差太大了吧,都影響到面相了,判若兩人。
舒泉跟易織年說了一番她和陳幻重遇的過程,易織年被繞得有點頭暈。
“等下,她是我裴老師的設計師,正在幫你恃總裝修別墅,也是你一直在找的姐姐,還住在咱們家樓下?這都沒碰見過,也太離譜了吧!”
陳幻說:“可能是我作息時間跟你們不一樣,碰不到面很正常。下周開始我要搬到111號樓了,也不遠。”
易織年“哦”了一聲,聽到111號樓也沒什麽反應,只說:
“111號樓在西區,拐個彎就到,也不遠。”
111號樓是白境虞的住所。
沒提白境虞就是陳幻留了個心眼。
她想起先前白境虞躲她妹的種種舉動,猜到了,她對她妹有所忌諱。
果然啊。
試探這一下,陳幻确定了,易織年的确不知道白境虞搬到這個社區來了。
白境虞沒跟她說。
陳幻心想,白境虞這麽火急火燎的讓我搬過去跟她同居,是因為她早就知道妹妹住在樓上?
這麽說起來,111號樓在西區,在湖對面,正好挨着地下車庫的出口,以後進進出出都不用路過99號樓了。
和易織年巧遇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怕和妹妹撞見?這才搬的?
陳幻眯起眼睛。
不至于吧,白境虞?
白境虞捂臉:為什麽最後落點會在我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