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雖是夢，但誰知道她有多麽眷戀夢中的安逸，甚至不想醒來。

“沒什麽好問的，你是神尊，做什麽事都有緣由！”他依舊是那般沉着，初陽此舉早在他預測之中，只是沒想到竟用了這頸霜花。頸霜花共六瓣，六種花色便有六種不同的毒液，若想解毒并非易事，即使他是六界最厲害的醫官。

“多謝醫官！”她很誠懇致謝，一謝他于天幕河相救之情，二謝他體諒自己的不易。

但東無只是淡淡道，“無需謝我，我是醫官，治病救人是我本職，換做旁人，我也一定會全力救治。”

呵，原來是這樣啊，初陽眼底的明亮，一瞬間又滅了下去，原來對于他而言，她只是別人。

可對于初陽而言，他從不是別人，是她藏在心頭的歡喜，亦是她不為人知的心思，甚至曾想過，若有一天她能卸下神職，定與父帝表明心意，并求紅喜星君相牽姻緣。

然如今，她只覺與他如此陌生，他亦是如此。年少的喜歡與萌動，終究會變成辜負。

猶記得在她一千歲時，被迫練就陰陽神體，她本是至陰之體，卻每日被父帝強行注入太陽神力，那時的她每每從太陽神宮回來，皆是遍體鱗傷。

她甚至不想讓旁人知曉，她所受之苦所經之傷，每每承受不住時，便獨自一人坐在天幕河邊，看着對面摘星樓，坐在月亮上的南呂。

這是她的命運，倘若她不練就陰陽同體。那麽父帝自然會讓南呂去承受。她不想旁人代她受過，承受着此等傷害。所以她不得不如此。可是她自己呢？又何曾想過自己？

她獨自坐在天幕河旁，享受着無邊的孤獨。然而是如此落魄，似那找不到歸途的野狐。

可每每此時，在初陽身後。總有一人默默守護着。甚至還會将滿身是傷昏迷不醒的她帶回禦林館，那人便是東無。

不管她傷勢如何。東無都會細心照料。但二人從未越矩，更未袒露過任何心意，但初陽知曉，他看向她的眼裏總有光。

記得她第一次倒在天幕河旁昏迷不醒時，口中喃喃喊道疼，那時的她渾身是血，身上皆是被太陽神力所灼之傷，鮮血将天幕河染紅，只有她靜靜地躺在一動不動，那是他第一次将負傷的她撿回去。

他很是小心給她上藥，那副遍體鱗傷的軀殼讓他觸目驚心，脫下衣衫光背部就有一千多道傷口，舊傷未愈又添新傷，乃至結的痂很難脫落。

他靠着空前絕後的醫術走訪過六界，從未見誰有這般重的傷，他已是很小心地上藥，而她依舊疼得蜷縮身子。

“快好了，再忍一下。”他溫柔地哄着，她這才放下戒備，即使再疼，她也不吭聲。

身傷難治，心傷難愈，已是千瘡百孔，令他這個六界第一神醫竟無從下手。

在上好最後一遍藥，又将固本培元的金丹融了水讓她服下，甚至在藥裏放了些安神草，她才睡了去。

等她陷入沉睡後，他就坐在門外彈了一晚上的琴。那時的他并不會彈琴，只是聽說歸一琴有安神療愈之效，便歷經萬險終于尋到。

當她醒來時，琴聲未止，她倚榻而坐，看到門外那抹身影，淺陌一笑，琴聲與鳳鳴如出一轍，簡直不堪入耳，可認真又努力彈琴的人竟是這般讓人深感溫暖。

當他回過頭發現她正盯着他看時，不由得老臉一紅，小聲道，“是我彈的不好，吵醒你了吧？我其實不會彈琴。”

“多謝醫官相救。若不是醫官，恐怕此時的我早已命喪天幕河了。”她微微躬身致謝朝他微笑。

而這一笑，既傾城又傾國，甚至還傾了心，他滿臉紅暈，擺手道，“不，不用謝，你是神君，又是上神，更是帝尊的長女，不會這麽輕易死掉的。”

見她笑，他慌神了，同樣的，這個少年醫官卻也落在了初陽的心頭。

年少時的愛慕，終究落成心底的一粒灰塵，卻也因此将兩人困在原地，誰也不曾往前踏上一步，只是從那以後，他沒事就去天幕河轉轉，再将負傷的她帶回禦林館。

轉眼過了三千多年，如今的她們反而更陌生了。

中了頸霜花之毒的人，能呈現出不同的樣态，此時的東無撓心抓肝的癢，像是有成千上萬只蟲子在撕咬，可又不敢将手伸進去撓，畢竟那樣太有辱斯文，只是實在難以忍受，就只好扭動着身子，手中拿着半截竹子當武器，遠處看像是在舞劍。

就這樣用怪異的姿态終于回到後山的藥林，衆所周知在這東無醫官有一處寶物，而這寶物便是他親手栽種的藥林，藥林上萬頃，每一種藥材都是他自己親手栽種培育，以防被人偷藥，還找南呂設了個結界，若不需外出治病，他幾乎就泡在這塊藥林裏。

這頸霜花當時是他自己精心研制，畢竟他道法不精，也無任何修為，唯一就只是精通藥理，能煉制六界所有的丹藥，所以就做了這頸霜花來傍身，當研制出來後就送了些給初陽，不曾想今日這毒竟被種在自己身上。

癢，太癢了，此時藥林無人，他這才放開撓癢，一邊撓癢一邊找能解毒的草藥，原本只需一炷香，竟足足花了一個時辰，采好草藥後，就将草藥放在藥桶裏，迫不及地跳了進去。

他長長舒了口氣，得以緩解後，整個人都神清氣爽，只是......

這傷口怎麽會越來越痛，這頸霜花中似乎還加入了一味藥，而這味藥他竟不知是何物，若是此事被六界其他人所知，他這六界第一神醫的名號，恐怕淪為笑話。

然這頸霜花本不會致死，但若長期研制不出解藥，定會有損自身，同時當體內的毒素經久積攢，毅然會成為孤夜中一道殺人的劍茫。

幸得這藥浴能解大部分毒素，如此一來這奇癢的怪狀倒也能得到纾解，當身上的紅腫消散大半後，東無這才起身，去換了件幹淨的衣衫。

他抱着歸一，剛走到門口，卻發覺屋內空無一人，榻上還殘留着餘溫，而他調配的藥膏卻無人動過。

他有些失了心魂，跌跌撞撞坐在榻上，上面的餘溫似乎都在嘲笑他的軟弱無能，情意随雲起，随風散，也許是最好的結局，畢竟今日不同日，今日不同人。所有的愛慕也好憐惜也好，都被葬送在随風而止的往昔。

雙手輕輕撫上歸一，心卻無處可寸，情也無所可托，悠揚又悲怆的琴聲傳遍着禦林館的每一隅，甚至還有不少小侍女私底下談論着東無醫官高超卓群的琴技，卻無人記得三千年前的他連琴弦都撥弄不開，彈出來的琴音比那地獄惡鬼的狼嚎還要瘆人幾分。

他不知自己彈了多久，只知彈得忘我，彈得手指沾了血，彈得歸一再也難歸一。

初陽是用神隐咒回的昭華殿，她不想讓人看到她這副模樣，如今的她是神尊，是六界之主，正因如此她不能有軟肋，更不能讓人看到她千瘡百孔的軀體，這也就是為何她要給東無下毒的原因。

若不如此，她怎麽敢放心将自己袒露在別人眼前，只要東無不出賣她，自然會定時差人送去解藥，因為那味藥叫情人傷。

藥引子是她蘊在血液中的情意與眼淚，只是她天生帶毒，她的血也是如此。

那枚冰箭帶着頸霜花射入他的後背時，她不是沒有遲疑過，但她為了保全一切不得不如此。

“神尊，你怎麽重傷至此？我去找東無醫官過來給您瞧瞧。”羽婳見初陽渾身是傷才回殿，一時竟束手無措，她将初陽扶上床，就要去請醫官，卻被初陽出聲噤止，“別怕，小傷而已，切勿驚擾旁人，閉關兩日就可痊愈。若這兩日有人來昭華殿，就說本尊外出巡視，得兩日後回殿，可記住了？另外待我閉關後，去一趟禦林館，傳我旨意讓東無醫官即刻下界前往不照山！”

“羽婳記下了，可是神尊你都傷得這般重，怎麽可能是小傷？我從來都沒見過您傷得如此過！”羽婳深深自責，若不是初陽給自己療傷，那麽以初陽的修為，定不會被人傷成這樣，她急得眼淚流了出來。

“你先出去吧，本尊要閉關了。”

待羽婳離開後，初陽将被褥拉過頭頂，整個人蜷縮在被褥中，眼前皆是一片漆黑，再無半點明光。

不得不承認她是孤獨的，孤獨得宛如一條活在黑暗之處的蛆，沒有同伴，更無未來可言。

沒有人喜歡烈陽，大家更喜歡的應是明亮的月光，畢竟月亮象征于美好與希冀。若有一天當她神隕，世上又有幾人記得她？

傷口撕裂的疼痛，令人難以複加，而她也在這沉痛中暈了過去。

羽婳退下後，就急速去了禦林館，今日的禦林館與以往不同，連藥林看守的小侍們也都聚在館前聽東無醫官彈奏，悠揚又綿長的琴音讓人聽得如癡如醉，久久繞梁不散。

甚至對羽婳的到來也都沒在意，直到琴聲嘎然而止，大夥這才散開。

“東無醫官可真是好雅興，竟有閑情在這彈琴。”見東無這番不在意的模樣，羽婳更是氣惱，自家主子的那點心思，可謂是昭然若揭，然對方卻充耳不聞毫不在意，自家主子傷的這般重，他卻還能悠然自得在這彈着琴，挑戲那些對他垂涎的小侍女。

“在神尊的治理下，六界繁榮昌盛，連病患都少了很多，我這不落個輕松，閑置下來不得給自己找些樂子？神生漫長，度日如年啊！”東無将負傷的手指藏于廣袖袍中，不想讓人瞧出端倪。

好一個東無，連神尊傷成那樣都不知情，還說神界無病患，羽婳瞪了東無一眼，若不是初陽叮囑勿将她重傷之事告知他人，她綁也要将人給綁去給神尊治傷，可現在她什麽都做不了只得幹着急，“神尊有令，讓你即刻前往不照山，不得耽誤！”

“現在？”

“沒錯，還不速速下界，等着神尊來趕你下去不成！”看到東無這張雲淡風輕的臉，羽婳更惱

這道神谕一下，于東無而言如同墜落萬丈冰川，她到底是容不下他，這麽快就想将他趕下界，也罷，反正她是高高在上的神尊，一句話就能定旁人生死，而他不過只是個醫官，若沒了他，這六界自然還會有別的醫官來接管禦林館，他對六界而言如微小塵埃，對她來說想必更是如此吧！

“好，還請回禀神尊，臣即刻就會前往不照山，不留半刻！”有點氣，又不知道該氣什麽，惱什麽，“還請羽婳神侍稍等片刻，我去藥林取些藥。”

“好！”

羽婳的眼神落在那把歸一琴上，琴弦上的血珠如泣如訴，像是在講述一個如歌似悲的故事，卻不知故事中的主角。

當東無再回來時，手中多了幾個晶瑩剔透的藥瓶，每個瓶子上都裝了不少丹藥，他将丹藥悉數交予羽婳，“這些丹藥是專門給神尊調配的，上面的用法跟用量都在瓶身上記載好了，務必按照說明給神尊服下，且這些金丹均可融于水，可用水沖服！”

羽婳當場愣住，她原以為東無并不想給神尊治療，沒想到卻思慮這般周全，再看看他沾血的手指，好像自己錯怪東無醫官了。

東無交代完這些，這才前往神域之門，只是在離開之前回頭看了眼昭華殿，也算是跟自己以及初陽道個別。

于他心中，這不照山不過就是一個将其驅逐下界的由頭而已，可縱使這樣，她說的，他都照做，只是恐怕這一別就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