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知歲月
不知歲月
桀桀的怪叫聲在黑夜中此起彼伏,阿杜娘戰戰兢兢地趴在地上,傷痕累累的雙手顫抖地捧着那顆小小金珠,面上落下了恐懼與欣喜的淚水。她緊緊握着那顆金珠,只要有這顆金珠哪怕,哪怕是之後被這只妖獸吃掉,她的兒子也有足夠的盤纏去大的城池讀書,再不濟也能找到一個好差事。
長明燈的火光将那只妖獸的影子在地上拉得斜長,長牙利爪,極具威懾力。
包裹被一點點拉過去,拉了半天,對方十分沉默。
阿杜娘誠惶誠恐等了半天,包裹又一點一點被推了過來。
“……”阿杜娘頓時大驚失色,緊握着小金珠,急切道,“大人是不是不滿意,不滿意我,我再去給你買……”
她情急之下一擡頭,對上妖獸“大人”核桃一樣大小的兩只眼睛。
大眼瞪小眼,淡淡的尴尬流淌在空氣裏。
小小的鎮墓獸“大人”擡起圓爪按了一下緊緊紮好的包裹,矜持地示意:給我解開。
阿杜娘:“……”
一盞茶後,李藥袖如癡如醉地聞着烤雞的香氣,感動的眼淚都快從嘴角流了下來。至于香火,香火那是什麽東西,早就被她丢到了一旁。
即便這個石頭妖只有布老虎大小,但對阿度娘這種普通人來說,一個會跑會跳的石頭,已經足夠駭人聽聞了。何況,它還能驅使山中的禽獸,簡直是了不得的大妖怪!
是了,白日裏正是李藥袖放出去的一對小鳥引來了迷路的阿杜娘。
李藥袖當時正百無聊賴地趴在石龛裏,把從沈蠡老爹墳裏掏出來的金珠當彈子打。渾圓的金珠在石雕的滿天神佛臉上亂竄,眼神不好的阿杜娘遠遠一看,金光亂射,以為是什麽神仙妖法,吓得當即就跪在神道另一頭,砰砰直磕頭。
聽見聲音的李藥袖一擡頭,愣了好一會,蹭地蹿了起來:我的老天鵝啊!終于有人來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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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溯至李藥袖在皇陵中堪堪醒來時。
李藥袖像做了一個冗長且血腥的噩夢,夢中鋪天蓋地的鮮血如洪水般将她淹沒。
以至于她醒來的第一時間,立刻惡心地張嘴想吐,張嘴嘔了半天發現自己上下兩片嘴唇動也動不了。
李藥袖:“???”
她這才遲鈍地回過神,睜着一雙銅鈴似的眼睛緩緩環顧四周……四周也環顧不了,因為她只能保持平時前方的姿勢,脖子上連根筋都動彈不得。
好消息,她沒死成;壞消息,她好像變成了塊石頭。
還不如死了呢,李藥袖不無悲傷地想着,可來不及多想她便又兩眼一黑重新陷入了睡夢中。
她本以為自己一覺睡去又是鬥轉星移一場長夢,更或者直接就此長眠不醒。豈料,再睜眼時,天光大亮,上一次在神道旁往樹杈上填樹枝的那對小鳥已經擁有一個完美的小窩!
一滴露水“啪嗒”從高處襲擊了她的腦門,沿着光滑的顱頂落入了她的眼中,她費力地眨巴了一下眼,擠出那滴冰冰涼涼的水珠,然後就震驚地發現她居然能眨眼了耶!
神道旁的小鳥似乎發覺到她的動靜,兩只齊齊從窩裏伸出脖子好奇地觀察這座面目猙獰的高大石雕。可僅僅那一瞬間的動靜過後,青面獠牙的鎮墓獸又重新恢複了莊嚴肅穆的平靜。小鳥們無趣地縮回脖子,又繼續親親熱熱地互相梳理羽毛。
由此,李藥袖開始了漫長的恢複過程。從盛夏豔陽到深秋枯黃,再後來大雪紛飛,一層層的雪花如一床厚實的鵝絮,将她這座已經能擡起兩只前爪爪的鎮墓獸溫柔覆蓋。她眼前的景色始終是前面那條通往山林的悠長神道,身後即便看不見,但是她知道,是那座曾經宛如血池的祭壇。
她擡起微微能動的脖子,眨掉眼睛的雪花,望着漫天大雪,不無寂寞地想,時間過了好久呀,沈蠡和她爹……應該已經不在人世了叭。
窩在溫暖鳥窩裏小鳥突然又齊齊抖了抖羽毛,這對愛看戲的鳥夫妻不太确定自己有沒有聽到風雪聲中傳來嗚嗚哇哇的啼哭聲。它們猶豫地互相啄啄羽毛,決定這個熱鬧還是不看了,畢竟這怪異的哭聲對鳥來說也過于抽象了。
李藥袖張着大嘴哭了兩聲,就被自己鐵刀磨石頭的聲音給梗住了,她試探着再哭兩聲,默默地閉上了嘴。
她含着兩汪冰冰涼涼的眼淚,動動圓圓的鼻頭,好想老爹哦,也有一點點……想沈蠡那個狗東西。
算了,要求不能太高,畢竟老爹和沈蠡應該都已經投胎轉世,說不定沈蠡那狗東西老婆都娶幾個了。來個人吧,李藥袖望穿秋水,随便來個誰同她說說話呀,她寂寞地連鳥語都快學會了。
“咔咔”背後一聲脆響打斷了李藥袖的悲秋傷春。
她愣了一下,扇形的耳朵往後折了折,不确定,再聽聽。
“咔咔”又一聲,是石頭裂開的聲音。
李藥袖第一反應,上上下下看了一圈自己胖墩墩的身體,很好,裂的不是自己。
那兩聲之後,背後重新恢複了安靜,但是這也足以勾起李藥袖熊熊燃燒起的好奇心。
她試圖扭着自己僵硬的脖子小幅度回頭,結果發現這對一塊石頭來說,難度還是太大了。
于是她又試圖轉動自己稍微有些知覺的四肢,這次的努力得到了些許回報,她的視角已經能看到右側石壁上雕着的怒目金剛。
李藥袖由此得到了極大的鼓舞,她深深吸了口不存在的氣,一鼓作氣,使勁一扭。
“咔咔咔”巨大的清脆聲響驚動了整座皇陵。
李藥袖整塊石頭一陣天旋地轉,等她兩眼冒着金光地擡起頭,她發現自己從高高的石座上摔了下來,屁股接地,四爪朝天,像只烏龜。
至于如何翻轉,其中艱辛,不必再提。
等李藥袖終于能正視這個世界,她驚恐地發現沈蠡他老爹的墳裂了,就,字面意義上的裂了。
兩道巨大裂痕貫穿了整個墓門,她擡頭看時還有碎石接二連三地從穹頂滾落,這副年久失修的模樣讓她懷疑她爹和沈蠡可能已經不止投胎一次。
短暫的震驚過後,李藥袖活動了一下仿佛才安裝上的四肢,深思片刻便鼓起勇氣,邁着結實的小短腿一步一滑走向了沈蠡他爹的寝陵。
她倒要好生看看,國師那個妖人究竟在沈蠡他老爹的墳裏做了什麽手腳,要用那麽多條人命陪葬。
結果,理想是很豐滿的,現實——骨感得過頭了。
皇陵龐大得堪比曾經皇宮,四通八達的墓道每一條都在赤果果地顯示——走進去就可能會死的結局。李藥袖心驚膽戰地順着記憶,找到了當初沈蠡帶她走的主墓道,發現了那扇漆黑的高大巨門。
石門一如當初看到的模樣,雙門紋絲合縫地緊閉着。
李藥袖四爪端正地對着石門坐了整整半天功夫,盯着石門上蜿蜒流淌的褐色血跡,擡起一只爪輕輕按在了血跡最下方的一個血手印上。
好大哦,她心想,手指也很長,有點像沈蠡的手。
沈蠡從小練劍,還會彈古琴,拔劍很快,彈琴很美,是京中諸多貴女贊不絕口的一雙手。
李藥袖心懷慈悲,希望這輩子的沈蠡依舊出落得英俊帥氣,不要再遇到他爹和國師那種爛人,當個富貴閑人就很巴适!
她打不開那扇漆黑的大門,只得在兩邊耳室閑逛,只搜羅到了一堆金銀珠寶。
對一個石頭來說,索然無味。
之後的生活便枯燥而乏味,玩金子——和小鳥說話——睡覺——試圖逃離皇陵——失敗——玩金子。
皇陵周圍似是有道看不見的屏障,阻礙她走出那條長長的神道。
唯一的波瀾是她某次在神道練習走路時不小心路過了個水坑,清澈的水面照出她如今的模樣。李藥袖随意一瞥,兩個圓圓的石眼頓時快瞪出眼眶。
救命!有妖怪!!!
那個下午,妖怪李藥袖趴在石龛裏生無可戀地睡了整整一下午。
直到,她唯一的好朋友,那對八卦鳥夫妻帶來了阿杜娘,并扔給了她一個擺放貢品的小破碗。
她與外界,終于有了唯一的聯系。
……
畫面轉回到阿杜娘與李藥袖的初次見面,雙方會晤達成各自心願,十分成功。阿杜娘得到了能供自己兒子繼續讀書的金珠,李藥袖“嘗”到了人間煙火。
李藥袖聞夠了香氣,依依不舍地将烤雞推回給了阿杜娘,對一個鎮墓獸而言,能聞到味道已經很滿足啦!
阿杜娘一開始并不理解的她的行為,但等候再三,那只怪異的石頭獸也沒有取回烤雞的意思,她試探着拿起油紙包。
李藥袖依舊沉穩地坐在原地。
在任何一個時代,食物都是珍貴的物資,阿杜娘絲毫不嫌棄這被石頭怪扒拉過的烤雞,趕緊麻利地将它包裹好。至于香火,她倒識趣地沒有拿。
她低頭握着包裹,踟躇片刻,又趴了下來朝李藥袖磕了三個頭:“大、大人,愚婦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李藥袖蹲在那歪頭看她:啊?
阿杜娘見它沒有動靜,便鼓起勇氣說:“愚婦有個侄女,名叫田秀,今日在這潛龍山裏走失了。不知大、大人能否幫忙找到她,”她趕緊補充道,“只要找到她,大人想要多少香火都可以!”
她想,這個石頭怪雖然看着醜陋怪異,但到現在也未傷她分毫。聽那些行走在外的收妖人提起過,妖物們的性格各有不同,有惡也有善,只不過善是少數罷了。說不準,這就是個良善,親人的石頭怪呢。
石頭怪李藥袖的确算得上親人,畢竟她曾經就是個人。
可惜的是她心有餘而力不足,別說找人了,她連皇陵一步都踏不出去。可一個大姑娘在這種山裏失蹤了……李藥袖看了看神道兩旁隐藏在黑暗中的各類身影,兩只圓圓的小爪無意識地疊來疊去,短短如匕首般的尾巴也跟着晃。
雖然阿杜娘在一個石雕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但就是莫名覺得對方似乎十分人性化地在苦惱着。
李藥袖最終停止了疊爪爪,仰頭朝着在窩裏裝睡偷窺的鳥夫妻嗷了一聲。
這是她能發出的唯一聲音,作為一個石頭做的鎮墓獸來說,已經算超了不起的!
阿杜娘聽到這古怪叫聲先是打了個寒戰,又覺得莫名有些熟悉,像……像是狗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