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紋身姑娘從橋頭拉起醉酒的老頭,燈光裏顫顫巍巍的走。這個夜深,醉倒的老頭停在橋上,紋身姑娘對小樓高喊,喊亮了小樓裏的燈,卻喊不來小樓裏的人。那個平日嬉笑的老太婆,站在窗口,默默看着紋身姑娘扶走老頭。紋身姑娘看到老太婆,她冷冷的樣子像沒看到他們,大約如溫和氣溫裏沒融化的冰。紋身姑娘發現老頭,不能任由老頭靠在冰涼的橋頭。她知道老太婆的冷,帶着殺意。何為殺意?由于憤怒而想要殺死一個人的意境。老太婆想要殺死誰呢?紋身姑娘想“大概想殺死自己這個慣壞老頭的姑娘。”那後來沒有人繼續縱容老頭,他總倒在橋頭冷清怎麽辦呢?那這道殺意,就把老頭也一并殺死吧!這可不是個兇惡的态度,對于慈祥和藹的老太婆,紋身姑娘知道她的殺意不是兇惡的,恰恰與兇惡相反,是善意。無可奈何的善意,對老頭的無可奈何,對縱容者與被縱容者的無可奈何。小樓裏的燈一直亮着,紋身姑娘坐在夜深的欄杆上喝酒的時候,老太婆默默的注視着紋身姑娘,或是她的名典小屋。這一個點上,倆個人都是普通沉默的守護者,面對無可奈何的美好與珍貴。

随後,紋身姑娘回小屋,聽到小樓傳來窗戶重重關閉的聲音,從聲音的沉重與持久不散判斷,窗戶上的玻璃碎了。老頭在椅子裏拉長呼嚕,稀疏的眼睫毛微微抖動着。

紋身姑娘煮好了黑咖啡,将個被子擺在老頭正對的桌上,輕輕拍打老頭光禿的頭頂說“總得想個辦法回去,老太婆睡不了,你借着酒性也睡不了。”老頭仍舊拉着呼嚕,紋身姑娘也不催促,翻開桌上的《飄》到第一頁。昏黃的燈光停在老頭揚起的臉上,即使燈光不夠明亮,也大概能刺痛他的眼皮。老頭緩緩從椅子裏坐起來,喝了一口暖暖的咖啡醒了幾分酒意“丫頭,為難你了。”他愧疚說,說完默默又喝一口咖啡,将杯子緊緊握在手中,受了些涼變得僵硬的臉漸漸柔軟。紋身姑娘替老頭加滿咖啡,搖頭苦笑“都相互依靠着走過了大半人生,使壞也懂得了分寸。”老人羞愧回答“這可是為難的事,老太婆吧!我可珍貴她了,可我也真愛酒,沒有酒睡着不踏實,可老太婆不愛酒呀!還深深的憎恨。我只好偷偷喝點,在她睡着後。偷偷喝點。”他說的話紋身姑娘聽了很浪漫,倆個老人的歲月在紋身姑娘嚴重就像是倆個孩子鬧騰着用泥捏了個房子,吵吵嚷嚷的就決定了,這房子裏以後誰是丈夫,誰是妻子,多久會有一個孩子。不時這些對于以後的懵懂思考出現了分歧,孩子中的小女孩扭開頭生氣,男孩子慌張的安慰。這樣想着,突然泥房子裏真的出現了孩子,孩子的孩子。倆個老人仍舊看着泥房子胡鬧,吵吵嚷嚷不斷。紋身姑娘微笑起來,不懷好意的盯着老頭“都逃了那麽久,早該掌握了她的弱點,說點好話吧!”老頭匆忙放下杯子,從椅子裏跳起來,嚷嚷道“這可不行,絕對不行。我回去橋頭睡着。”“為什麽呢?”紋身姑娘頭一次見老頭如此認真的樣子,好奇的問。老頭撓撓頭,羞澀回答“上次老太婆逼我寫下軍令狀,再偷偷出來喝酒可以,但不能醉了。特別不允許醉倒在橋頭,若是丫頭你再次朝小樓裏夜深時呼喚,我就不能回去。”這多有趣!紋身姑娘開懷笑起“這話鐵定說的多了,你回去吧!”老頭連連搖頭“老太婆同我約定的不多,但一旦約定就不能違反。”

“不然怎麽樣呢?”嬉笑中的紋身姑娘無比好奇。

“上一次她拿了把刀站在門裏,我從她身體留下來的空隙裏往屋子裏鑽,一刀下來我頭就禿了。”

“這不是很可笑嗎?多有趣!”

“我有幾日沒偷出來喝酒了,老太婆防備着!昨天見她回來的時候買了把新的刀。”

“以前也用刀,這夜也不怕。”

“不,以前家裏用的是菜刀,昨天老太婆買來的刀是大砍刀,砍牛骨如切菜的大砍刀。”

紋身姑娘笑彎了腰,眼淚在眼眶裏打着轉。只顧着歡笑,忽視了椅子裏酒醒完的老頭,老頭苦着臉,陪笑時像要哭出來。

“鐵了心不回去了?任由老太婆開着燈,等在沙發裏?”

“不敢去啊!老太婆是個急性子,生氣像點炮仗。我只好忍着點,讓她可憐的一個人在家裏生氣。不然我回去,她一牛刀下來,削了我耳朵,隔日氣消了,又該久長的責怪自己。”

“怎麽辦呢?”

“今夜不回去。”

“什麽時候回?”

“明天試試。”

紋身姑娘既然縱容老頭,也就不再為難。老人默默喝着紋身姑娘加滿的咖啡,愁眉苦臉。紋身姑娘夜深了也不急着休息,愣愣看着桌上翻開一頁的書。

半晌,老頭艱難對紋身姑娘說“要不,丫頭以後你就別管我了吧!”

“我想想!”紋身姑娘忍不住笑着回答。

老頭說,艱難的說“只好試試不喝酒。這日子多難熬啊!”

“不能讓老太婆給你自由嗎?”

“老太婆可珍惜我呢!喝酒傷身,特重我這樣風燭殘年的老人,我又怎麽能為難她。”

“那她可真正的為難着你呢!”

“這不一樣的啊!就像我們這些老家夥喜歡你,才總是說大道理開導你一樣。老太婆喜歡我,才不讓我喝酒。”

“這麽大年紀了,與我說起來不肉麻嘛?”

“這可是正派的事,怎能無端肉麻?愛情又不是年輕人的專利。”

“那怎麽樣?”

“當然年老了也得繼續着啊!能多活幾年呢!将這愛情愛下來,等死了可就不記得這個珍愛的人了。”

“活着的時候一定愛着嗎?”

“那當然,你看我多畏懼,可也擔憂這她一個人在家裏生氣找不到人發洩。而她呢,定拿着牛刀等着我,說不好是非砍我不可,可也肯定擔憂着我今晚是不是要在橋頭度過。”老頭得意的笑,擺明了對紋身姑娘的炫耀。

紋身姑娘看着桌上的書出神,疑惑的問“活着定不能忘嗎?”

老頭這才看出紋身姑娘的冷淡,猶豫了一下回答“能!”

“怎麽辦呢?”

“使你對他的苦惱而苦惱憤怒,這時他對你的苦惱憤怒而憤怒。”

“這就忘了?”

“忘了!彼此只剩下憤怒,憤怒責怪怨恨。就不再了解彼此,忘了互相,只記得曾經的樣子。”

“那也沒忘。”

“忘了,你不記得他,他可不是曾經的他。”

“老頭,回去吧!”

“絕不。”

紋身姑娘收了茶具,老頭不肯在紋身姑娘的床休息,固執的躺在椅子裏。紋身姑娘給老頭加了床被子,關了燈。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接近午後。老頭扭曲在椅子裏,睡得正香甜。打開小屋緊鎖的門,拉起厚重門簾,陽光落在紋身姑娘臉上,她張開手,舒氣。

休息的日子,從繁忙的工作中解脫出來,陳青照舊領着哲順前來名典小屋探望紋身姑娘。陪伴她,也尋求她的陪伴。紋身姑娘煮了咖啡,在小屋外擺好了桌子,杯子擺好加滿咖啡,将椅子裏的老頭叫醒。四人圍着桌子坐下,享受着溫暖的陽光。老頭不時偷偷瞧着橋頭,沒有喝咖啡。正巧陳青閑聊,開頭詢問紋身姑娘是否吃過午飯,紋身姑娘看一眼小心翼翼的老頭,離開小屋,不久回來帶來飯菜,大盒牛奶。陳青拒絕說午飯已經吃過,紋身姑娘替老頭收了被子,倒滿牛奶,留下自己的一份,将飯菜分給老頭。陳青也不拘束,自然與吃午飯的紋身姑娘閑談,問及紋身姑娘紋身生涯中難忘的故事,紋身姑娘回答是那個紋奶的女人。陳青聽到這回答,驚奇不已,一口嘴中的咖啡差點噴滿哲順全身。哲順淡定許多,卻也忍不住微微驚奇。全想不到紋身姑娘對于紋身的藝術追求,極難忘者竟會是一對奶。适時提到這點,哲順假裝目光游離,看了看陳青胸前,又看了看紋身姑娘的胸前,只記得一個黑夜裏,欄杆上黑乎乎的胸膛。吃完飯,紋身姑娘對老頭揮手,在陳青驚奇的目光中,老頭委屈的放下筷子,顯然不肯走,或是畏畏縮縮的不敢走。哲順自是知道紋身姑娘的冷漠,靜靜看着,陳青卻不忍紋身姑娘這樣對一個老頭,拉住紋身姑娘揮動的手說“你不能這樣,老人家還不想走。”紋身姑娘咯咯笑起,回答“我可不能留着他的。久了些,會讓着倆個老家夥不那麽可愛的。”

這樣說,陳青感到迷惑,哲順也莫不着頭腦。久了些會怎麽樣呢?先前分明見到老頭在椅子裏睡得多香甜。那不是已經很久了嗎?

正在這時,老頭頻頻觀望的橋頭,來了冷冷的老太婆。她不僅冷冷的,而是冷厲的,冷酷的。陳青與哲順不認識老太婆,被她一身寒冰一樣的氣息震懾。哲順依稀記得,知道紋身姑娘叫紋身姑娘,正是這個老太婆在橋頭與紋身姑娘招呼,這記憶雖然短暫而模糊,哲順仍舊肯定那時看到的老太婆是個慈祥老人。

“怎麽辦?”老頭精彩的一個彈簧動作從椅子裏跳起來,半蹲在紋身姑娘身後。當前趕到面前的老太婆手裏擡着刀,老頭說老太婆才買的牛刀。刀應該太沉重了,老太婆一只手拿不動,所以用雙手擡着。紋身姑娘總是淡然,此刻也不敢直面老太婆,尤重老太婆手中的刀。“不然,你就把頭伸過去,置之死地而後生。”紋身姑娘抖着肩。老頭一聲哀嘆“她正是生氣的緊要關頭,會砍的。”

“紋身姑娘,你總是慣着他,這次我絕不放過,你要是再讓他躲着,我老太婆就先砍你。”老太婆帶着殺氣而來。

紋身姑娘乖巧起身,将椅子拉開距離桌子很遠的距離,并示意陳青與哲順也離遠點。老頭已經鑽進了桌子下,抱着頭顫抖。陳青與哲順沒見過如此震撼的畫面,倆人一同瞪大眼,看着兇悍的老太婆,也看着咯咯笑得開心的紋身姑娘。老太婆将刀放在欄杆上,走來把桌子搬進小屋,重新擡起刀,狠狠瞪着蹲在地上不肯擡頭的老頭。

“我定得砍你一刀,若你這老骨頭不死,就算了,死了也算了。”

“我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利,所以我拒絕。”

“總好過你不知不覺的凍死在橋頭好。砍死你個老家夥,我起碼哭的暢快,不用看你死在橋頭哭得委屈。”

“都快老死的人,咋總是說死死死的。我不死,回家睡一會,你就當我死了那麽一會兒消氣吧。”老頭試探着起身,谄媚的笑。

“我得給你一個教訓,紋身姑娘也是。”老太婆急火攻心,經過一夜冷靜沒有平淡反而變得不可阻擋。說着,已然擡起刀,對半蹲的老頭肩上砍下來。老頭沒有躲,愣愣的看着因為怒火面容都扭曲的老太婆,渾濁的雙眼流下後悔的老淚。

紋身姑娘住進醫院,受了無端牽連。

老太婆一刀砍下來,是要把老頭砍成倆半的,但老頭只顧看着切下來的刀鋒,不舍的看着老太婆已經蒼老枯萎的容顏,忘了躲。或是感到老太婆為自己的擔驚受怕,心裏愧疚,懊悔,或是想着這樣死了也就算斷了不能喝酒的難熬,也斷了老太婆的擔憂。總之,老頭沒有躲,迎着刀流下老淚。陳青與老太婆一同驚叫起來,顯然他們都沒預料到事情眨眼就将變成鮮血噴灑的畫面。老太婆看到了老頭的一顆老淚,老男人的眼淚也能如珍珠般晶瑩,似乎此時刺眼的陽光也不能全部遮掩星辰,那真是老頭的淚。老太婆雙手放開了沉重的砍刀,但刀已經落下來,無論老太婆扶住刀用力砍下,還是放開刀任它自由下落,都将砍中老頭,将老頭劈成倆半,一半乖巧聽話會被留下,一半叛逆搗亂的會被抛棄。他即将被砍中,為偷酒喝付出讓老太婆傷心絕望的代價,他的生命。紋身姑娘正咯咯笑着,她看着老太婆與老頭,多欣賞他們猶如稚子的胡鬧,不料刀就真的落了下來。陳青與老太婆驚慌失措哀叫着,哲順還沒從先前被老太婆氣勢震懾中醒過來。

紋身姑娘咯咯笑斷了,起身時拉翻了椅子,椅子摔出欄杆,在花草裏滾了個圈,停在河岸邊上,四腳朝天。紋身姑娘擡手去抓那把無人掌控的刀,刀太沉重,沒抓牢,仍舊往下落。她本能将自己蓋在老頭身上,手臂扭曲着從身前繞過脖子,還拉着刀,刀落在她背上,劈開她絢麗單薄的衣衫,眨眼就流出來一條,沿着刀口劈開的,衣衫裂縫的血痕。陳青将哭叫提高了幾十個分貝,老太婆捂着嘴恐懼後退。哲順看到紋身姑娘後背裂開的衣衫,血痕被衣衫絢麗的色彩遮掩住小部分,切開的皮肉像一張壞笑的大嘴,刀從她身上掉落,哐當一聲落在地面。

她背上的皮膚,如嫩花般潔白,潔白如雪,被鮮血染紅。哲順悠悠想到:這大概就是她的摯愛,在她空白的皮膚上,留下一條血紅的傷痕,作紋身。

蔚藍的天空,自由的鳥,許多只連成一字,從高空劃下來,劃過安靜的河面,一聲齊鳴,飛便回高空蔚藍與清白交接的地方。

“紋身姑娘……”她倒下前嘴角因為笑容,有一個美麗的弧彎,弧彎上一寸,有一個淺淺的酒窩。紋身姑娘懶懶的倒在老頭背上,這時,她聽到有人呼喊“紋身姑娘”,不知道是不是在呼喚她。總感覺背上有股撕裂的疼痛感不停傳來,眼皮比平日睡前沉重許多,留下一條縫隙,看到禿頂光亮的頭,随後一張蒼老擔憂愧疚的臉,她像呼吸般輕柔的說“老頭,別胡鬧。”

哲順與陳青輪流在醫院照顧不能随意動彈的紋身姑娘,事實才證明了她的單獨,餘下他們不提,單獨的紋身姑娘沒有一個朋友。當她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無人知她受了傷害,也就無人前來照拂,讓倆人無奈的是,紋身姑娘并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她說不提起朋友,才不會讓人擔憂,餘下的自己,無論是去遠方了無音訊,還是飛向天空真正自由,好的壞的,都自己靜靜的像喝一口酒,微微的醉,不讓人擔憂。

她說“沒有人應該為我的快樂負責,但我應該為他們的悲傷把關。至少,不要為我而悲傷。”

她說“飛鳥被關進籠子裏不是悲傷,還能自由的翻跳歌唱。只怕被抓在手心裏,展不開翅膀。”

陳青沉默看着她微笑的臉,像一條流進石洞裏的河。

哲順眼見紋身姑娘受了刀,感到擔憂,慌亂。但此時紋身姑娘沒有太大危險,還能傻傻的笑,哲順憤怒起來,在有陳青陪伴的時候,無法壓制這股怒意,低沉的嗓音責問“那你呢?”

紋身姑娘回答“若我是飛鳥,一只自由的飛鳥。則像籠子裏翻跳歌唱的鳥,被緊緊的握在手心裏。”

哲順默然,拍打着紋身姑娘身旁的病床空當處,質問“《飄》呢?”

“我從來沒有讀完它,第二頁也沒讀到。”

“摯愛的紋身呢?”

紋身姑娘不回答,将側身躺在床上的自己翻了身,趴着。醫生做的包紮,潔白紗布染成紅豔豔的絲帶。陳青拉住憤怒顯得猙獰的哲順。哲順擺肩,以此甩開陳青的手。陳青看一眼紋身姑娘被子裏仰起來的腳丫,轉身離開病房。

哲順轉眼是洩了氣的氣球,軟軟坐在病床邊,拿起床邊桌上的書,翻開到最後一頁。

“那時我就經受得住一切了。明天,我會想出一個辦法把他弄回來。畢竟,明天又是另外的一天呢。”

她一定看完了這本書,所以總是咯咯笑着,常掩嘴笑,偶爾不掩嘴。因為她知道她經受得住一切,而明天永遠是另外的一天。

洩了氣的氣球,被火點燃後燒成灰,拌了水在白紙上畫了一個圈,開始是圓的,結束也是圓的。

“你讀過,對嗎?”

“什麽?”紋身姑娘偏着頭,看到哲順手裏她珍愛的書,翻開最後一頁,從書殼的另一端打開,像翻開了第一頁。“沒有,我不喜歡這本書。”

“沒讀過,為什麽能不喜歡?”

“你若恐高,也絕不會因為恐高而不站在高處看美麗的風景。”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紋身姑娘。”

溫柔如水的陳青,她的小河流進了冬天的荒漠裏。一半滲進荒漠裏無行蹤,一半在荒漠裏寒冷結了冰。桌上擺着一張揉皺的白紙,再被拉的展開,白紙皺褶的紋路如白紙上散亂的畫,線條張揚而淩亂。陳青找到這張被丢棄的白紙,仔細察看,白紙上的花紋來自于名典小屋的牆壁,花紋掩住的臉,僅存的雙眼可見紋身姑娘微笑時清澈的眼球。

“哲順啊!你說你畫不好。”

哲順倒在床上,被子壓住頭。當陳青有了比紋身姑娘的冷漠更淩厲的冰寒,哲順沒有憋着一股氣。只是淺淺感到自己有些疲倦,需要睡眠,不能傻傻的笑。陳青将白紙揉成一團,扔出下起雨的窗外,洗完舒适的熱水澡,□□躺在哲順身旁,手臂,大腿壓在哲順背上。

像洗白了的蓮藕,安放在白色的盤子裏。

第二天,陳青挽着哲順的手,午後休息時間趕來醫院照顧紋身姑娘。到了病房,老頭與老太婆都在,紋身姑娘倚在窗臺上,安靜喝的稀粥。陳青交代紋身姑娘好生養傷,小心照顧自己後一個人離開醫院。哲順在老頭身旁坐下,三個人的重量似乎壓彎了病床橫杆。倆位老人應該在先前與紋身姑娘談了話,坐在病床上笑着,很慈祥,沒有傷了紋身姑娘的愧疚,默默看着床邊喝粥的紋身姑娘。哲順同倆個老人坐着,與他們是陌生人,但不妨礙目光交接時,倆個老人善意的笑,哲順回以善意的笑。

當然這只是在一同等待紋身姑娘安靜喝完稀粥無聊的無聲交談,短暫而稀少。剩餘靜默的時間,哲順總看着窗外,窗外是什麽風景?蔚藍的天空,幾只飛鳥?哲順沒看到,偷看紋身姑娘,有正當理由的偷看,這全得怪罪紋身姑娘站在哲順看往窗外的路上。她總是一只鳥嗎?被人握在手中的鳥!

如果她是一只鳥,而不是一個人……哲順邏輯嚴密的推測着。昨夜陳青做了整晚的白色蓮藕,僵直度直追堅硬木塊,哲順一直躲在被子裏。就這樣,為了迎接陳青久違的咆哮,像受傷的貓發怒,推下懸崖邊的巨石,砸下來,壓扁一個叫哲順,心裏藏着一個女人的男人,将他壓扁,碾成肉泥。可并沒有變成那樣子,陳青做了太久溫柔如水的女人,或許習慣成就了新的本能,她不再懂得如何像一個高高在上的上司一樣,肆意的發洩自己的怒火。她還是一只貓,卻絕不是山崖上發怒的貓,而是躲在竹籃裏,一雙眼睛閃着精光,楚楚可憐看着冷冷坐在一旁安靜主人的貓。

她形容哲順“你真是個奇怪的生物。”

“為什麽是生物,不是植物,不是動物?”

“我是一只貓,貓有眷戀性質,跑遠了就會感到孤獨。而你是一種生物,我是一只貓,這樣,無論多麽讨厭,我是一只貓,你就可能是青翠的竹葉,我忍不住撓你嬉戲,可能也是只貓,我能趴在你的肚皮上午睡,可能是渺小到肉眼無法看到的細菌,我呼吸進來,把內裏對你的讨厭都擠出去。你看,我是一只貓,你是一種生物,我總不能離開你。”

哲順從被子裏出來,将在身旁感到孤獨的陳青擁緊。房子裏留着一顆燈,燈光穿過門框從地面透進來。是的,陳青是一只貓,像蓮藕一般潔白而僵直的貓,只留下一對雙眼,看着房門的光線,反射着四散幽冷的光華。來不及思考安靜中的陳青一身詭異氣息,哲順憤怒的是一夜反複糾纏都不能将紋身姑娘從腦海裏推出去,她的笑臉在循環播放着,黑乎乎的胸膛像烏雲堵滿天空,後背鮮紅的傷痕,像劃在他的心髒之上。

哲順贊同陳青的話,是一種奇怪的生物。陳青撫摸着哲順胸膛,似與她無關的說“只有一種奇怪的生物,才會不懂心,或者沒有心。你看,哲順這就是你的本質,你不懂心,或者沒有心,也就不懂愛情,或者沒有愛情。你愛我嗎?是的,你愛我。哲順,你因為愛我而變成一個孩子。可是你不懂心,不懂愛情,它是多麽的驕傲而自負,高高在上的容不下第二個人。而哲順是奇怪的生物,容得下第二個人。也或許只是因為不懂心,所以類似于容得下第二個人,她叫陳青。”哲順漸漸感到疑惑,陳青像啓蒙老師,将他從黑夜裏拉出來,走進光明中,可是他擡頭,太陽就在頭頂,卻仍舊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一種生物!那更應該是形容一只單獨的鳥。她活在與這個世界不交接的世界,就不會是僅僅屬于一個世界的人,變成了一種生物。“可即便如此,為何總盤旋在我心頭。我如果是如她一般的某種生物,一只自由的鳥。卻又為何欣喜于成為一個女人的丈夫?同她一同安靜沉默哀傷,同這個女人一同胡鬧從容歡笑。”

如果男人與女人之間只能留下愛情這一份牽連,那是悲傷刻成的深刻證明,還是歡笑留與書頁的平淡譜寫?如果愛情的過程是一個男人迫不及待,不顧一切的娶一個女人為妻,結果是一個家庭,那這個結果應該歡笑才能結果,悲傷反而導致湮滅。

“如果你是一只鳥,我該如何放下鳥的悲傷?”哲順很苦惱“竟像只是一抹同情她的單獨微笑,卻要我如她一同隐藏着難以隐藏的悲傷。。”

紋身姑娘喝完粥,脫離安靜,歡快的笑。拉起倆個老人的手,嚴肅的說“總得讓人省點心,不要總是胡鬧。”老太婆連連點頭答應,老頭也點頭承諾。紋身姑娘滿意倆個老人的乖巧,轉而對哲順說“回去吧!工作很重要,還有比工作更重要的事,我總能照顧好自己。”

紋身姑娘住院一周,背上的傷口還沒完全愈合,她堅持離開醫院,理由是:醫院是一處堆積苦痛,不見骸骨的墓地。

陳青與哲順前來陪伴,安慰她“也能驅除苦難,留下生命。”

她卻冰涼起來,坐在病房角落的凳子上,懷裏抱着書,說“留下來的生命,享受許多幸福,也遭受更多痛苦。誰也不能活在幸福裏,只不過隐藏着痛苦。多麽虛假。”

陳青為此感到擔憂,握緊她的手說“你不能否定生命存在的意義。”她突然開心起來,嬉笑着回答“生命真的很珍貴,我否定的,是生命不得不遭遇的惡意。即便你對惡意選擇遺忘,它也真實的存在過,存在着。”遠遠的看着她一個人的時候,自由微笑。近前來,走進她,成為單獨的她僅存的朋友,陳青才看到她的單獨近乎于枯寂,對這個世界存在着惡意,似乎她眼中看到的一切,只留下美好的希望嘩嘩流去的匆促。陳青想“她應該偷偷往臉上紋過一片紋身,一張總是溫和的笑臉。”

回到名典小屋,陳青把紋身姑娘壓進被窩裏,嚴厲叮囑她不能自由任性,她乖巧的點頭答應。夜晚,哲順放心不下,獨自一個人來到名典小屋,小屋的門簾卷起,燈光從小屋裏漏出來,鏈接小河折起的月光。紋身姑娘坐在欄杆上,提着個碩大的瓶子,沒有遵守與陳青的約定。小屋前,飄起悠揚的口琴音,輕悠悠的,似是夜空月前那條拉長的銀白色雲帶。紋身姑娘随着悠揚的口琴,搖頭輕唱,像是歡快的精靈,更像是哀傷的精靈女王。哲順看到欄杆上多了一個吹口琴的男人,在紋身姑娘身旁,橋頭燈光拉長紋身姑娘在欄杆上留下一道陰影,讓男人與黑夜融為一體。他像優雅的詩人,船頭仰笛,笛聲悠悠,紋身姑娘從飛鳥的隊伍裏停下來,停在他的船頭,叽叽喳喳,附和他的優雅,他表現的孤獨。

哲順感到心裏憋着的氣,與往日的疑惑不同,他懂得此刻這股氣為何而來。不記挂陳青的妻子身份,不擔憂陳青若見這股氣會怎樣哀傷失落,他想如他對那個男人憋來的氣,因為男人身旁的是紋身姑娘,陳青也将對紋身姑娘有這樣一股氣,因為遙望紋身姑娘的男人是哲順。自己珍貴不能擁有,而眼見別人擁有的嫉妒與失去。來自于人心定有的占有欲,誰也不能豁免。口琴吹完一曲哲順從未聽過的曲子,男人在欄杆上點了煙,吸了一口,将煙霧吹出,綿長的拉出沉沉吐氣的回響,哲順在橋頭坐下,正對着橋頭的燈光,與偷酒喝醉倒在橋頭的老頭。

男人問“生意還好吧?”

“嗯!總是好的。”紋身姑娘回答。

留下了一陣沉默,安靜,聽到夜風吹起紋身姑娘的長發,摩擦發出絲絲的輕響。

“對不起!”男人說。

紋身姑娘咯咯笑起來,笑聲回蕩開,如欄杆外小河裏回散的波紋,清淺舒适,笑聲裏的輕快,就是咯咯笑容本身。

“這次來會很忙嗎?”

“不忙。一個人來的,離開的久了,想回來看看這座熟悉的城市。陌生的城市容易讓人覺得冰冷,孤獨的時候連一個熟悉了,習慣了的角落都找不到。怕忘了溫暖的樣子,我回來看看。”

“人是适應性極強的生物。喜新厭舊,念舊煩新,都會很快适應到自我舒适的度。我想,沒有人能真正長大的,總有孩子氣,調皮搗亂。不同的是,有的孩子比較安靜,有的孩子比較好動。”

“我們已經争論了許多,早該厭煩了。”

“嗯!喝點酒嗎?”

“我想在這裏靜靜坐一會兒。”

“不離開,我有酒。”

男人點頭,紋身姑娘取來杯子,大酒瓶子。

“會很疼嗎?”男人放下口琴,喝口酒潤潤嗓子。

“應該很疼吧!我只顧着笑,忘了大部分,不過應該是很疼的,笑的時候眼睛裏有淚水呢!不過我忍住,沒滴下來。”

“只是個女孩子,不該有男人的勇敢。吵鬧裏沒有對錯,真有人得用刀發洩怒意,你該放任的。釋放掉的怒意也就是怒意,若不釋放,積攢起來會變成怨恨,變成惡意。”

“那可不行,胡鬧就好。怨恨和惡意,也不能瞬間讓倆個人陌離,若帶走了生命,就生離死別了。倆個老家夥對我好,我得護着點。”

“豈不是說你是家長?”

“對呀!我可遠比愛胡鬧的他們懂事多了。你會不會贊同,人老了的時候,其實與出生的時候同樣,思想都特別簡單,幼稚可愛。”

“沒思考過。”

“因為看透繁華,只珍彼此,已無所求啊!”紋身姑娘說。

“要不,離開吧!”

“離開?去哪裏?”

“我去哪裏你就去哪裏。”

“我的确是躲在名典小屋,漸漸等在這裏,現在守在這裏,以後應該會住在這裏。”

“這屋子太小了。”

“一個人足夠寬敞。後面是一個人的家。”

“我沒有勇氣說第二次。”

“同你去,找一個新的屋子躲起來,等着。就像以前的日子,我有些倦了。”

“我可以常見你,如果你感到孤獨。”

“原溪啊!”

“嗯?”

“你離開了,我仍舊記得你是可愛的原溪,永遠也是。”

“給我一個機會。”

“是愛情嗎?還是愧疚同情,還是念舊,念舊裏放不下已經成為記憶的美好,想重演,為了離開後找不到的單純快樂?”

“我愛你。”

“紋身姑娘嗎?”

“紋身姑娘也罷!這不是個錯誤,世界在給我諸多成功的先例。你總能看到家裏的男人與妻子互相微笑,離席後換個人擁抱。”

“多有誘惑力啊!原溪,我想活着,為了一份幹淨的,獨一的愛情。你看,我一個人也過得很好,在與記憶裏那個叫原溪的男人的愛情裏,多像只自由的飛鳥。”

“可是我沒有。”原溪苦澀說。

“你不能如此選擇。你愛過一個人,将她放下,愛上另一個人,之後,你還可以将她放下,愛上另外的另一個人。但你只能往前,不能回頭對放下的人說我愛你。為什麽呢?放下的人變成回憶,回憶常常會詭變成讓人眷戀的美好,你應該小心防備,提醒自己看到了假的美好。你若把現在的愛人與回憶比較,得出你愛的人在回憶裏,那就是個錯誤。不是愛情,是你對更美好的貪婪。愛情是獨立的吧!不是習慣,不是對比,從不需要用你後來才以為是正确的曾經之人應證此刻擁有的人是否正确。原溪啊!我們曾擁有,卻都不懂,愛情不分黑白,混淆對錯,荒唐才是原味。”

“我正荒唐的,想要帶你離開,去有我的城市。”

“你說,這行為不是錯誤。而荒唐,多半被世界認定是錯誤。”

“原溪,你走。”紋身姑娘回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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