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忌日
第15章 忌日
江奶奶說到做到,臨走的時候,石榴柿子各裝了一大袋,醬菜、柴雞蛋還有提前鹵好的肉零零碎碎把後備箱塞得滿登登的。
上了車,江年年懷裏又奶奶被塞了兩大包洗好的脆棗。
江奶奶昨天連夜拿竹竿子打下來的新棗,用井水洗了好幾遍晾幹了裝起來的,吃起來脆脆甜甜,比江爸爸之前在商超裏買的好吃多了。
“這一包大的是給你的,回去放冰箱冷藏能吃一星期沒問題”,她又指了指那個稍微小了一點的包裹,“這一包是給小垣的,鹵肉我也分開裝了,年年有空給小垣他們家送一份。”
年年還小的時候江爸江媽忙着經營飯館錯不開手,于是江奶奶就過來帶了孫女一段時間,當時兩家還住的近,她對溫家那個很早就懂事的小孫子印象不錯。
昨天和年年聊天,她才知道這倆小的現在還是同桌,準備東西的時候就多拿了一份。
“好,我到家就給他送去。”
江年年乖乖點了點頭,把東西放在後排一側收好,省得路上颠簸給棗子壓壞了。
“那奶奶在家裏要注意身體哦,有什麽事情就打電話,想我了打電話發□□都好哦。”
江奶奶擺了擺手,渾不在意,沒一點分開的傷感,“好嘛,奶奶曉得啦,想你就給你打電話。”
她現在手機玩得很溜,年年加了奶奶的□□之後才發現,奶奶的等級居然比她還高。
老網瘾寶貝了。
江爸爸坐在副駕駛,臨走又打下車窗不放心,“媽你要少玩手機,注意用眼啊。”
他昨天起夜,發現老太太那屋燈還亮着,走近一瞧,好家夥,他媽居然給一個唱歌的帥小夥熬夜打投,喊她關燈早點睡喊了好幾聲才不情不願地把手機熄屏放下。
他關燈出去的時候,老太太還說他管天管地還管老娘玩不玩手機,念念叨叨地很不耐煩。
老太太才不管兒子樂不樂意,她樂意了就行,聽見兒子的話掏了掏耳朵,裝作沒聽見,只催促兒媳婦趁着天沒黑趕緊開車走,擺擺手對親兒子沒一點留戀。
江爸爸:真愁啊,親娘比女兒更像到了叛逆期,老了老了反倒反骨上來了。
*
從老家帶回來的東西太多了,收拾完把家裏的冰箱冰櫃都塞滿。
到家的時候天色有些晚了,江年年把東西裝在手提袋裏,準備明天再給溫垣家送去。
第二天吃完午飯,江年年蹬着小車去送東西。
她是知道溫垣家的,溫垣的老年機沒辦法登錄球球號,所以她每次想讨論問題都會騎上自己的小粉跑來溫家小院這邊,有時候在巷口的石桌上邊喂蚊子邊讨論,有時候坐在院子裏支起棋牌桌刷刷地寫題。
畢竟電話裏讨論題目真的太不盡興了。
不過今天有些奇怪,江年年敲了好幾下門,溫垣卻沒有立刻出來,等了一會兒之後出來開門的是溫爺爺。
溫爺爺早先病過一場,這些天沒出門走街串巷收廢品,呆在家裏休養了一段,雖然看起來身形依舊單薄,但精氣神不錯。
看見江年年騎車過來,老爺子樂呵呵地喊她:“年年來了喲,是來找小垣寫作業的嗎?小垣今天不在家吶,估計晚點才會回來。”
江年年搖了搖頭,把車筐裏分裝好的醬菜和脆棗拿了出來遞給老爺子,“今天不是專門來找溫垣寫作業的,我前幾天不是回了老家嘛,奶奶做了些醬菜,送過來點一塊嘗嘗。”
“喲,那敢情好哇!”老爺子有些懷念江家老太太的手藝,蓋子一掀開濃郁的酸味就冒了出來,酸菜色澤晶瑩透亮,腌制得剛好。
溫老頭捏了一小條嘗嘗,花白的眉毛也跟着跳了跳。
“又酸又辣,你奶奶的手藝還是這麽好,有口福咯,明早就配粥吃!”
老爺子手托着小酸菜壇還拄着拐杖,江年年看他不方便主動把車靠在了門邊,把脆棗和腌魚摞在一起抱進了竈屋裏頭。
棗子江年年直接打開袋子放在堂屋的桌上,洗過的棗不能一直捂着,敞着放稍微好點。
“棗我奶奶已經洗過了,爺爺跟小垣盡早吃掉不然就壞掉了。”
一老一少在庭院裏随意地聊了會兒天,天色漸晚,溫垣居然還沒回來。
“爺爺”,江年年有點擔心,“溫垣怎麽這麽晚還沒回來啊?”
老爺子似乎對孫子晚歸早有預料,只搖了搖頭,告訴她,“別擔心,他每年都這樣,這一天要在外頭待得晚點才回來。”
“怎麽這麽晚歸?”
江年年不明白他為什麽這麽講。
看江年年一臉迷茫,老爺子慈祥地摸了摸她的頭,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這些事兒也沒什麽不能說的。
“今天是小垣的生日,也是他媽媽的忌日。”
“他啊,是去墓地看他媽媽了。”
江年年聽見這話愣住了,怪不得,之前幾個人一起聊天的時候互相問生日,只有溫垣從始至終地沉默。
別人的生日也許始終充滿着歡欣雀躍,有家人有好友圍在一起徹夜狂歡,但對溫垣來說,生日這天卻是所有日子裏最難熬的那個。
沒有鮮花,沒有禮物,沒有好友相慶,只有再也見不到的媽媽。
在江年年之前讀的那本書裏,作者寥寥幾語就概括了溫垣的年少經歷。
她記得書裏寫的是溫垣的媽媽黃鹂在兒子生日當天,帶着他去附近的蛋糕店買了一個大大的蛋糕,但還來不及一起吃蛋糕,黃鹂就為救女主而被車撞倒。
女主丁慕詩當時正和媽媽鬧別扭,氣哼哼地往大馬路上跑,根本沒注意到馬路一側的大貨車正飛馳而來。
溫垣眼睜睜看着母親跌落在地,身\\下\\湧出越來越多的血液,幾乎将眼前的路面都給染色。
從此之後,溫垣總是做噩夢,夢裏他一個人站在路口,母親靜靜躺在不遠處,世界鋪滿了嫣紅的血色。
時間是一把良藥,把所有慘烈的情緒都慢慢撫平了。
過了這麽多年,老爺子已經能平靜坦然地提及這件事。
“剛出事的時候小垣吓壞了,一句話都不說,就那麽呆呆地坐在他媽媽身側,怎麽叫他都不吭聲。”
老爺子接到電話到醫院的時候,兒媳婦已經不行了,但溫垣接受不了,他衣服上還帶着一大片血漬,褲腳還沾着蛋糕,一只鞋都跑掉了,光着腳死死地抱着醫生的大腿求他再努力努力,他媽媽一定可以醒過來的,她還沒有看着他長大,怎麽可能就這麽死掉。
那是老爺子第一次見到那個孩子那麽崩潰失控,平時的乖巧懂事都被丢在了腦後,他像個最讨人厭的熊孩子一般,不講道理地大聲哭鬧、糾纏、沒完沒了。
但那一刻,沒有人忍心怪罪他。
在雨裏奔跑的孩子,丢了專屬的小傘,從此世界一片泥濘,再無安心之地。
即使過了這麽多年,溫垣依舊會自責,他總是不斷再設想,如果那天他不央求母親買蛋糕,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那孩子話少面冷,但是心腸最軟不過,怕我想太多傷心,生日這天就總說是出去找同學玩。”
老爺子說到這兒眼底隐隐有淚光——
“其實我早就知道了,那孩子是去看他媽媽了。”
怎麽會有人年年陪他到深夜?
只是祖孫倆互相看透都未說透罷了。
溫垣心疼爺爺接連失去兒子兒媳,白發人送黑發人。
老爺子心疼孫子年紀這麽小就失去雙親,也努力成全着他對母親的想念。
兩個人無聲無息,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愛着對方這唯一的親人。
*
江年年從溫家小院出來的時候已經四點多了,秋初的白天漸漸變短,往日這個時間點陽光還很耀眼,現在層雲密布的,瞧着天色有點陰。
等紅路燈的間隙,江年年的手機在口袋中微微震動,她拿出來一看,原來是手機屏上跳出了一條新消息——
[據北省B城氣象臺預報,今日19時至21時,城南局部陰有中到大雨局部暴雨,其餘地區多雲間陰有小到中雨局部大雨。請公衆注意防範,切實保障自身安全。]
江年年摁滅了手機屏,在原地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調轉了車頭,往城南方向騎去。
溫垣媽媽所在的墓地就在城南,這個點不早了,但溫垣還沒回來,怕是會趕上雨點。
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帶傘。
江年年到墓園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陰沉了下來,黑雲積壓,偶爾有雷聲從天邊遠遠傳來。
江年年把車放在墓園牆邊,拿着半路的商店裏買到了的長柄黑傘順着步道往山上走。
這個點來墓園的人很少,墓園裏到處聳立着松柏,江年順着石板路往上走,一路上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
半路就開始下雨了,淅淅瀝瀝的雨滴敲打着步道兩旁的四季青,葉片被沖刷得格外幹淨。
地面慢慢聚起了深深淺淺的水窪,江年邊走邊躲,打着傘小心地避開泥水,餘光在一排排黑色的墓碑前細致掃過。
灰暗的天色下,林立的墓碑肅穆蒼涼,被雨水沖刷着發出細微的水聲。
江年年腳步不急不緩,繼續往上走,她還沒有看到溫垣,但一個人走在墓園裏也并不害怕。
以前她是很害怕這些的,但她自從有了這般奇遇之後反倒覺得沒什麽了。
墓碑下沒有什麽面容可怖的鬼魂,只安靜沉睡着那些想見卻再也見不到的人罷了。
人們本不必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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