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天光微醒。

裴淞有着較為精準的生物鐘, 如果不是前一天特別累的話,幾乎每天都是六點半醒過來,七點收拾好出門, 然後去操場跑步。

為了不吵醒室友,練就一套輕功, 可以不出任何聲響地從床上溜下來。

可今天一醒來, 宿舍裏只有他一個人。

十月份六點半的晨曦隐隐有些涼意, 中秋過後, 早晚已經不太熱了。裴淞從床上坐起來, 另三張床的被褥整整齊齊,空空蕩蕩。

寶盟這兩天出差,杭亦辰回老家了,和他女朋友的父母正式見面, 方超回去了北京的實習公司。

裴淞坐起來發了會兒呆, 他略有些不太适應這種空落。然後摸到枕邊的手機,劃開屏幕解鎖,看見大約2分鐘前路城山發來的兩條微信:

「我不信今天你能比我還早到。」

以及一張圖片,拍的是車隊展廳對面, 剛剛支起來的煎餅攤。

裴淞噗嗤笑了下, 打字:我剛醒。

發過去。

接着又打字:你堂堂總工程師跟我卷上班時間?

發過去。

繼續打字:能幫我買個煎餅嗎, 不要土豆絲。

路城山回:「行。」

裴淞掀了棉被撐着床欄跳下去, 洗漱換衣服,然後抓起車鑰匙。早八人還沒起床, 今天穿廚神小熊。小熊戴着廚師帽穿圍裙, 手拿鍋鏟, 背後一條橫幅寫“The God of Cookery”。

快樂小孩就是這樣,轉移一下注意力, 陰霾立掃。

坐進KTM裏墨鏡一戴,又是那個陽光開朗大男孩。

由于路城山不參加上賽圈速賽的賽車改裝,他上午的時間裏閑着,在倉房前面和賽道邊緣之間的空地上折騰一輛阿斯頓·馬丁Vanquish。

裴淞若無其事地溜達過去,湊到路城山旁邊,問:“獵裝車?”

“嗯。”路城山點頭,“想試試獵裝車跑山,看一下賽道數據。”

裴淞躍躍欲試:“我來試嗎?”

路城山把千斤頂松下來,然後站直,看着裴淞,眼神裏有些不忍言說。這孩子不知道為什麽,測試新車的時候在車隊賽道上總是最慢的那輛。

二沖程卡丁車不算新車,好像這種剛剛改好的,熱乎的賽車,就特別克他。

“還是我自己來吧。”路城山抿了抿唇,他真的很需要有效數據。

他把擦機油的抹布從引擎蓋上拿走,丢進倉房的洗手臺裏一會兒搓。然後拿了個頭盔和手套出來,裴淞還站在車邊,路城山看了眼他T恤,問:“廚子熊?”

“是廚神。”裴淞糾正他,然後指指阿斯頓馬丁,“我能坐副駕駛嗎?我還沒見識過你開車呢。”

“納斯卡,我撞飛雪佛蘭,第二年撞飛寶馬,你不是都品鑒過了?”路城山說。

裴淞立刻:“那不一樣!”

裴淞接着喊:“那時候你還小,我是說我還沒見過你三十歲開車!”

裴淞眼見他已經繞去駕駛座那邊了,趕緊又說:“我進去拿頭盔!你別跑!”

路城山無奈:“副駕駛是三點安全帶,很危……”

人已經跑進倉房了。

“險。”路城山直接拉開車門,坐進去,扣好安全帶,點火,開進了賽道。

裴淞抱着頭盔出來的時候,阿斯頓馬丁已經轟鳴着跑了,他怒罵了句我草,當即怒火中燒,頭盔一戴,立刻折回倉房裏把前不久紐北回來,修複好的法拉利SF90開出來。

然後追!

不管不顧立刻追!

千匹馬力法拉利無所畏懼,區區獵裝阿斯頓馬丁,裴淞轟着油門就追上去。

路城山先下的賽道,首先聽見了後面有另一輛大馬力引擎的聲音。那家夥油門轟得震天響,不知道的以為尋仇來了。

緊接着是後視鏡裏出現法拉利傲人的火焰紅,路城山嘆了口氣。他随便拿的頭盔,裏面沒有通話器,所以他沒法跟裴淞交流。

既然不能交流,那就只能用賽道的方式解決,就飚吧。

車隊賽道的7號彎,是U型回頭彎加傾角上坡。路城山手剎過彎,在入彎前剎車降檔,入彎時咬住彎心起手剎的同時打方向,車頭對準出彎點,然後猛給油。

這其實是一種拉力跑法,看上去很簡單,只是正常降檔入彎,然後起手剎調整車尾的角度。

但這一系列動作,路城山在不到1秒的時間裏完成,并且他出彎時候的車頭,不偏不倚,正正對準着出彎的直道。

要不怎麽說彎道快才是真的快,出彎的瞬間,路城山連續升上2檔,直至6檔,一腳既深又狠的地板油,然後——

路城山瞳仁一縮。

裴淞已經在直道上吃他尾流了!

如果路城山這時候在看遙測數據,或者在看賽道監控的話,那麽他就能看見你這個彎道的彎心監控在剛剛拍下的畫面。

——他們在彎心同步漂移的時候,裴淞的法拉利距離阿斯頓馬丁,兩輛車的車門,恐怕不足一個拳頭的距離。

怒意值沖破雲霄的裴淞吃夠尾流,直接甩頭到外線,與阿斯頓馬丁并行的時候降下車窗,喊道:“你跑什麽啊!我不就想坐一下你車嗎!你是嫌我體重拉你車速嗎!?路工!”

車窗一開,擾亂了氣流,路城山又把他超過去。裴淞震驚,立刻關窗,繼續跟他在下一個彎道又一次起漂。

這次,路城山真實地看清楚了。

手剎漂移的方式,可以說全世界的車手都知道是怎麽回事兒,但如果說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去完美複刻另一個車手的過彎姿态……

車身的角度、甩尾的弧度、入彎到出彎的速度,幾乎不可能。

尤其是後面追的那輛,賽車手在瞬息之間,那樣窄的視野,無法去臨摹前車。

但不知道為什麽,裴淞完美複刻了。

兩次。

“路工!”裴淞下車,邊摘頭盔邊去拽阿斯頓馬丁的車門。

路城山解開安全帶,順勢下車來,也摘了頭盔:“我說了我這車副駕駛只有一個三點式安全帶,下賽道不安全。”

“那你也不能跑啊。”裴淞蹙眉,“溜了算什麽,嫌我重似的。”

路城山失笑:“所以你就開個法拉利下賽道來追我?”

“那我、我,我生氣啊。”裴淞說,“你至少站那兒給我說呀,我頭一回你跑了?踩着油門跑了?我吃人嗎?”

裴淞越說越委屈,十月秋裏,起了風,賽道空曠,野風似的刮過來。裴淞沖着他喊似的說:“我今天一早起來,宿舍孤零零的就我一個人,一早上來找你玩,你也跑!”

事實上在這個瞬間,路城山想脫口而出一句“你是來上班的”,但憋回去了。

裴淞像那個青春期遲到的孩子,本來該在十七八歲傷春悲秋,生拖到了二十三歲。

“……”路城山嘆氣,低頭換了個表情,走上前一步,手指并梳,捋了一下他後腦勺,“好,我錯了,我至少該等你出來。”

裴淞點頭:“嗯。”

此時此刻,孫旭直接翻過護欄,從賽道外面跑過來。風越來越大,刮着孫旭的T恤鼓了起來。

他跑過來,喘息未平,說:“路工,小裴,我在控制臺都看見了,莫非這就是江湖失傳已久的——影子漂移!”

“啊?”

“啊?”

兩人對臉迷茫。

孫旭朝倉房比手,道:“二位,屋內詳談。”

三人進去倉房,來到控制臺前面,孫旭把電腦上的賽道監控倒回去,然後投屏去上面那個看遙測數據的大屏幕上。

畫面裏,火紅的法拉利追着藍色的阿斯頓·馬丁。

兩輛車在同一時間入彎,後車與前車同一角度甩尾,車頭朝着同一方向;甚至再更嚴格一點的話,連發動機都要在同一個轉速。

而孫旭所說的“影子漂移”,其實是漂移裏的一種“彎道完美進攻”。

被冠以“完美”二字,便說明它不容易實現。進攻容易,但完美進攻不容易。此時,控制臺上方屏幕的畫面裏,兩輛車幾乎車門貼着車門,裴淞在後追,二人同時咬死彎心,仿佛兩個人同時咬住一塊小小的,長方形的巧克力。

巧克力會因為溫度而融化,所以要立刻咬斷。

咬住彎心後,兩輛車又同步地轉向前輪,車頭同時對準了出彎點,然後,同時踩油門。

這樣的漂移方式,一模一樣的入彎出彎,像步調一致的舞者。但這也是最完美、最兇猛的進攻。

監控畫面裏,又一個彎道。入彎前路城山用前輪走線壓制了裴淞,但裴淞又一次完美複刻了路城山的過彎,甚至在自己鐘擺的一瞬間,用前輪去拍了一下路城山的車身,緊接着兩輛車又同時,以同一個角度穩固出彎。

孫旭按下暫停:“這不就是廣告要的嗎!旗鼓相當!”

坦白講裴淞對拍廣告沒什麽興趣,路城山就更是。兩人交換了個眼神,然後同時開口——

裴淞:“哎呀這都是巧合。”

路城山:“我挺忙的其實。”

裴淞:“是吧,其實也未必要拍跑山漂移的畫面,在賽道上燒燒胎,卷點灰,也很好看。”

路城山:“甲方聽上去挺寬容的,車橫着拉一拉也很酷。”

孫旭一言不發地走開了,留二人在控制臺這裏,裴淞擡眼看看路城山,想說點什麽,又覺得沒必要。

剛才自己略微有點情緒失控,說出“我來找你玩你也跑了”這種話,且不說這裏是上班的地方,他這是完全沒把路城山當領導。

結果路城山還給他道了個歉,挺魔幻的。

不多時孫經理回來了,手裏拿着一條曲軸鏈。這東西很像自行車上的車鏈條,倆人都不知道孫旭拿它做什麽。

孫旭說:“你們拍不拍,不拍我今天半夜過來車隊吊死在展廳。”

“……”這倒是兩人沒想到的。

總之廣告的拍攝時間定在兩天後的下午兩點整。

光線正好,山林之中樹葉搖搖欲墜,賽車“嗖”地過去,風勢刮掉一片樹葉,繼而被後車卷起來,漫天飄。

“辛苦了!”廣告那邊的人跑過來遞水遞毛巾,“兩位老師辛苦了,先去那邊躺椅休息一下吧!”

裴淞一下車,被迎上來的小夥吓一跳。

坦白講,大部分賽車手并不像電視劇裏演的那樣前呼後擁,大部分比賽結束後,和電競比賽一樣,先清算一下。

先去找工程師,告訴工程師,在哪個彎道出現了什麽樣的問題。然後工程師會和賽車手推搡着鍋,他說是機械問題,他說是車手問題。

“那邊請!”小夥殷切地比了比一個方向。

裴淞和路城山看過去,一把巨大的遮陽傘,仿佛這裏不是郊外的山,而是黃金海岸。

多少是有點無語的。

裴淞用毛巾胡亂擦了一把臉和頭發,說:“他們是不是把咱倆當明星了?”

路城山也不知道,搖搖頭:“別人的工作方式吧。”

“走,去看看拍得怎麽樣。”裴淞把毛巾和頭盔換在同一只手拿,然後抓起路城山的小臂,拉着他去導演坐的位置。

廣告導演在看監視器,旁邊幾個人要麽站要麽蹲,記着導演的話。

見兩個車手過來,導演微笑着拍拍旁邊椅子說:“來、坐,怎麽沒去休息呀。”

裴淞一屁股坐下了,說:“休息啥呀,跑20分鐘就休息,也不怕輪胎涼了。”

導演哈哈大笑,他聽聞了這孩子還沒畢業,也自然聽說了他爸是幹嘛的,所以對他挺客氣。路城山沒坐,他去拎了兩瓶礦泉水,折回來的時候聽見他在跟導演聊宇宙空間站。

過去拿水的時候還在聊環保,回來就聊外太空,還挺跳脫。

接着他聽見裴淞說:“獵戶星座的參宿四,它的生命快要抵達終點了,它已經進入到恒星的演化末期,就像……內燃機一樣。”

看得出來裴淞對內燃機的淘汰一直耿耿于懷,聊什麽話題、看什麽東西,都能聯想到內燃機。

路城山把礦泉水遞給他,打斷了一下:“他們把車上的泥沖掉了,跟我去暖胎。”

“好!”裴淞站起來,跟導演說了句拜拜。

廣告拍的是輪胎廣告,所以廣告組在兩輛車的車前大燈下方各裝了一個小小的運動相機,以便獲得更低的視角。

事實證明這個操作太正确了,由于兩輛車幾乎全程都是同步跑線,運動相機拍下的畫面簡直像是固定式追拍。

第二次再上山,三臺無人機,一臺穿梭機在追拍。

初秋的山林,綠黃交錯之間,還有幾片火紅的楓樹。為了避免給車打廣告,這次選用的車型是兩臺原型原産車,起先他們準備用法拉利F430,或者蘭博的新大牛,畢竟這種等級的超跑絕對讓廣告跑偏到“給車打廣告”。

因為最後,裴淞和路城山商量之後選用的車,是阿波羅ie。

但問題是,等到真正跑起來的時候,究竟什麽車能追上阿波羅ie。

答案是,另一臺阿波羅ie。

所以在之前的兩天裏,攝制組在全省托關系,找到了另一臺阿波羅ie。兩輛一樣的車,在山野落葉之間,并排漂移。

在第一個彎道由裴淞進攻路城山,下一個彎道,走內線的裴淞轉去外線,再由路城山發起影子漂移式的完美進攻。

盤山公路上的落葉被車輪卷起,兩個人的所有動作都是同步的。同步地轉向、同步地給油,每一腳油門踩下去,內燃機都在燃燒室裏放煙花。

雖然頭盔裏內置了耳機,但兩個人其實不太交流。

聽就夠了。

聽對方的車輪和地面摩擦的聲音,聽對方的發動機聲,聽對方車身産生的氣流聲。

穿梭機跟着他們穿過橋洞,畫面瞬間的明暗,陽光折在阿波羅ie的車頭,繼續起手剎、漂移入彎、出彎。

遞進式的引擎聲浪澎湃地響徹天空。

“太帥了……”攝制組的人感嘆道,“比特效還帥。”

另一個人說:“廢話,特效是後期做的,這個啊,是一鏡到底。”

最後一輪跑山結束,兩臺車并排停下,兩個鷗翼門同時被掀起來。

裴淞下車後看向路城山,路城山也在看他。今天都穿了賽服,橙色的。這是裴淞第一次在現實裏看他穿賽服的樣子。

路城山夾着頭盔走過來,和裴淞對了一下拳頭:“最後下山的回頭彎,謝了啊。”

下山回頭彎裴淞擡了一點油門,沒有人發現。裴淞的剎車燈沒有亮,發動機轉速也沒掉下來,但路城山就是知道。

那個彎,路城山有一點失誤,他壓到了潮濕的落葉,險些打滑。

雖然路城山的車身沒有失控,甚至沒有抖動,但裴淞就是知道。

而為了保持步調完美一致,裴淞擡起了一點點油門,等了一下他的工程師。

裴淞笑着說:“哪裏,路工早早隐退,沒熱身就出山,而在下分明當打之年,卻被前輩追得險些丢盔棄甲、狼狽不堪,還需多加練習。”

“……”路城山凝視他。

他說:“文學生。”

路城山:“文學生,你這輩子的文學底蘊都用在我這兒了是吧。”

裴淞眉梢一揚:“差不多了。”

“勤練帶來力量。”路城山笑着擡起胳膊,摟了他一下,倆人朝房車走,去換衣服,“要不下午不算你時長,回去接着練車。”

裴淞從他懷裏一矮身,溜出來,道:“日內瓦公約甚至規定戰俘每天工作都不能超過8小時!”

路城山笑着把他摟回來:“時代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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