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施磊二十二

第22章施磊二十二

祁珩收回目光,淡淡地說道:“去我媽家。”

正陽愣了愣,點頭道:“好。那你把地址輸一下。”一邊說,一邊打開了車載導航儀的輸入面板。

祁珩沒吭聲,卻也默默地把母親章蘭仙的住址輸了進去。

祁珩不想說話。正陽話也不多,尤其在不熟的人面前,話格外少。因此兩人都靜默着,正陽一門心思當起了祁珩的專車司機,等紅燈之時,車裏仍舊安靜得像是只有一個人。

章蘭仙住在老城區,祁珩從公司過去大概一個小時左右的車程。

章蘭仙不會登陸主流的門戶網站,也不會使用微博,外面世界的新聞傳到她這裏的時候,通常早已變成舊聞。但是這一次,章蘭仙卻難得與時俱進了一回。

章蘭仙在小區裏面散步,聽到有一個年輕的寶媽在說一個八卦,她沒興趣聽,就在一旁扭腰,看着小區裏的橘子樹挂了綠油油的果,心裏倒是喜歡的。結果,聽着聽着,她恍惚聽得寶媽說咨詢師,這引起了她的興趣。

于是章蘭仙就挨到那些閑談的老太太、老大爺中間,想聽個清楚明白。

只聽那寶媽說:“嗐,那個咨詢師據說還是個博士,從英國留學回來的,沒想到竟然是個gay,這下在網上出了名,也不知道他的父母知道了作何感想?”

章蘭仙一聽,有些發懵,忙問:“诶,你說的“給”是個什麽意思啊?”

寶媽說:“gay就是同性戀的意思。”

章蘭仙又懵了。

同性戀在她那個年代是極其少見的。她也很少見到,或者聽說。但總歸是恍恍惚惚聽說過的。有一回,她坐地鐵,就在地鐵上看見兩個極其後生的小夥子舉止十分親昵,當時她只覺得辣眼睛,不想看。後面下了地鐵,尋思了半天,她忽然回過神來,哦,原來那兩人是同性戀。

章蘭仙沉吟了一會兒,又問:“你們剛才說的那個人,叫什麽名字啊?”

寶媽說:“叫祁什麽……這個字不常見,我不太認得。我手頭也沒字典,就沒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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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蘭仙心頭一沉,又問:“那個新聞在哪兒,你告訴我,我去看看。”

一旁的老大爺打趣說:“這都是年輕人愛看的東西。我們老東西哪裏還趕得上趟喲……”

寶媽就很熱心地教章蘭仙如何在網上搜索關鍵詞,一下子就把祁珩的消息全都搜出來了。然後她還指着祁珩的名字問:“阿姨,您看看,這個字,您認識嗎?”

章蘭仙戴上玳瑁邊老花鏡,一看,心裏猛地一驚,眼珠子驟然直了,一動不動了。

寶媽再三問她:“阿姨,阿姨?”

章蘭仙這才喃喃地說:“這個字念橫。”

寶媽忙贊嘆道:“章阿姨好有學問哦。”

旁邊的老太太也不吝贊美,紛紛附和說:“章老師可是當了一輩子的語文老師呢。學問是好的。”

“诶,章老師,你兒子不是也是搞心理的麽?他不是也是留學生?”其中一個胖乎乎的老阿姨問道。

章蘭仙一言不發,呆呆地走開了,回到了自己家,把自己關了起來。旁邊人雖然覺得奇怪,但也沒人去管她。畢竟章蘭仙平時就不太合群,與這些所謂的鄰裏之間關系還是比較疏離的。

章蘭仙獨自坐在自己的卧房,她眼眶蓄滿了淚水,無聲地流了下來,真和那打開的水龍頭沒什麽兩樣。十幾年前,丈夫祁雲哲出軌,搬出去與別的女人同居,她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後來祁雲哲過世,她也沒有哭過。

她努力把自己活成一個标本,竭盡全力維持生活的秩序感。雖然不開心,但也不痛苦。

但是這些年來,兒子漸漸與她疏遠,他不再是小時候乖巧可愛的小男孩了,他凡事都要自己拿主意。當母親的,給他提建議,他一概不聽。兒大不由娘,這也就罷了。只要他能成才,過得幸福,也就罷了,可是為什麽,他竟然會堕落至此?這到底是誰的錯?是她教得還不夠好嗎?

是了,當年就不該由着他的性子,讓他填報心理學專業,把心都學野了。他要是沒有去英國留學,也許就不會學壞……可是現在,還來得及嗎?

章蘭仙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把這些年壓抑的委屈、心酸和不甘統統發洩了出來。她哭完之後,洗了一把臉,重新梳了頭發,她打算出門去找祁珩,要找他當面說清楚。

正陽把車開進了小區的大門口,祁珩說:“就到這裏吧。今天麻煩您了,桑隊長。”

正陽沒有聽他的,把車開進來,找了個停車位,停妥當。閑閑說道:“我在這裏等你。”

祁珩打開車門,準備下車,說:“不用了。您回吧。您還得工作呢。”

正陽忽然喊道:“等等。”他拉住祁珩的手臂,祁珩回過頭來,不解地看着他。正陽順手從車窗前面擺着的抽紙中抽了一張潔白柔軟的紙巾,給祁珩的嘴角擦血。“事情可能不會太順利。我還是在這邊等你,你去吧,不用管我。”

祁珩怔住了。這是什麽操作?太暧昧了吧……

祁珩回過神來,忙接過紙巾,“謝謝。我自己來吧。”

正陽收回手,一時有些讪讪的。他剛才只是突然想起祁珩嘴角的血跡還沒擦幹淨,一時情急才上手的。讓老人家看見自己的兒子受傷了,總歸不好。

祁珩下了車,關上車門,沒有回頭,徑直往自己家去了。

祁珩回到家門口,用鑰匙打開門,發現客廳沒人,便換了鞋,叫了一聲:“媽?”

可沒人應。

祁珩進門去,把各個房間都檢查了一遍,發現他媽确實不在家裏。

會去哪兒了呢?

祁珩打了章蘭仙的電話。

章蘭仙在一輛出租車上。她接了電話,開口就問:“祁珩,你現在在哪兒?我來找你。”

祁珩愣了愣,說:“我在家裏啊。沒看到您,才給您打電話的。”

意識到母親可能已經知道網上的消息了,祁珩心裏先是一陣惶恐,随後又感到一種解脫。

只聽電話那頭章蘭仙說:“師傅,趕緊調頭,回去。我兒子他回去了。”

章蘭仙口氣急躁地說:“你在家等我一會兒,我馬上回來。”

祁珩甚至來不及說完“好的。一會兒見。”章蘭仙就已經挂斷了電話。

這是一種熟悉的感覺。自從父親死後,祁珩每次給母親打電話,母親挂電話都是急匆匆的,說完自己想說的話就馬上挂斷。從來不在意他是不是還有沒說完的話。這是一種冷漠的切斷聯系的方式。可能母親自己永遠也不覺得。

祁珩走到洗手間,洗了一把臉,把身上弄髒的衣物清理了一遍。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坐下來,等待母親。

牆上有一個老挂鐘,吭哧吭哧地走着。已經下午一點了。

正陽在小區閑逛了一圈,肚子餓了,便去周邊的小鋪子買了一些醬香味的千層餅,和兩瓶水。他在車裏吃着,看見一個穿着考究的幹瘦老太太提着一個黑色的皮包走了進來。

老太太正是章蘭仙。

章蘭仙個子小巧,走得極快。步子雖說不大,但兩只瘦小的腳像裝了馬達似的,一直快速地往前走着,一點也不覺得疲倦。

也許章蘭仙是覺得疲軟了的,但是她心裏憋着一口氣,她只想快一點回家去,早點見到兒子,把事情說清楚。她太緊張了,才沒有放松下來。

章蘭仙打開單元門,乘坐電梯上樓,她臉色始終是嚴肅的,嘴角下垂,抿緊唇線。用鑰匙打開房門的時候,她心裏很煩躁,她一直在告訴自己要冷靜,可在推開門,聽到祁珩喊她一聲“媽”的時候,她那股壓抑不住的邪火終于蹿上了腦門。

祁珩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他聽見聲響,曉得是母親回來了,他心裏驀地一緊。他起身,走到門口迎了迎,溫聲喚道:“媽。”想接過母親手裏的包,可母親并沒有把包交給他,而是自己拿着,換了拖鞋,又走到卧房去,把包放好。

祁珩知道母親在生氣,他給母親倒了一杯水。遞給母親說:“媽,喝口水吧。”

章蘭仙盯了兒子一眼,眼神裏有一股複雜的情緒在氤氲,她心裏亂哄哄的,火氣大,确實渴了。她接過水杯,一氣喝了半杯水,說:“我們來聊一聊你的問題。”

章蘭仙走到沙發上坐下。

祁珩點了點頭,說:“好。”

母子二人坐定後,沉默了半晌。祁珩反複地打量母親的神色,“媽,您聽我說。事情不全是您想的那樣。”

章蘭仙神色稍緩,偏頭看了兒子一眼,“你說吧。我聽着呢。”

祁珩道:“媽,網上的消息,只有一點是真的。我确實是……”

“是什麽?”

“……同性戀。但我并沒有騙婚,也沒有泡吧,這些我都可以解釋給您聽。”

章蘭仙語氣很沖,道:“別的我不想聽。我只關心你是不是同性戀這一點。既然你說是,那就可以了。不必要再說了。”氣呼呼的,扭過頭去,不看祁珩。

祁珩很受傷。沉默了半晌。雖然早就預料到母親會是這種反應,可祁珩還是很傷心。

祁珩喃喃道:“媽,我知道您一時難以接受,可這就是事實。我不是不想告訴您,我就是知道,您會像現在這樣難受才……”

“你不要再說了!我只想知道,你能不能為了媽媽,改過來?”章蘭仙滿懷期待地看着兒子,忽然眼眶一酸,眼淚就落了下來。

這眼淚是為了她自己無力的人生。

祁珩想抓住母親的手,可章蘭仙不讓他抓,她眉頭仍然緊皺,臉色仍舊鐵青。祁珩從沙發上滑到了地毯上,他竭力忍住不哭,可到底還是紅了眼眶。

再開口時,已是語帶哭腔。祁珩說:“媽,對不起。我試過了,而且我也查遍了所有的醫學資料,同性戀是不能被矯正的。因為這根本就不是病,它是正常的,只不過相對異性戀而言,同性戀人數少一些,而且不能生孩子,繁衍後代而已。現在已經有很多西方國家承認同性戀婚姻合法,寧城雖然短時期內還達不到這一點,但是畢竟是大都市,關起門來生活,誰也幹涉不了誰。只要我不結婚,不生孩子,其他的,并不會有太大的影響。”

章蘭仙怔怔地聽着,猶如身在夢中。伸手從茶幾上抽了幾張紙巾,猛地擤了一下鼻涕,把用過的紙巾扔進一旁的垃圾桶。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用一種麻木的表情說:“別人都在問我,我兒子什麽時候結婚,生孩子,我以後可真沒臉出去見人了。”說完又自憐似的笑了笑,與其說是笑,不如說是抽搐了一下嘴角更合适。

“媽,要是您覺得待在這裏不自在,我帶您出去旅游好嗎?去歐洲,去美國,去澳大利亞,都可以。”

章蘭仙又惱了,“我哪兒都不想去!你難道不明白嗎?我只希望我的兒子是一個正常人!我怎麽會……生了你這麽個怪物?”章蘭仙掩面而泣,哭得越發崩潰了。

祁珩嚅嗫道:“媽,您餓不餓?我去給您煮碗面。”

“我不餓。我什麽都不想吃。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祁珩試圖去安撫母親,可母親拒絕他的姿态十分堅決,生硬,用刺猬一般的語氣嗔道:“你別碰我!讓我一個人靜靜。”

祁珩怔了怔,往後退了半步,說:“那……我去給您煮碗面。您愛吃的西紅柿雞蛋面。然後我就走。”祁珩去了廚房,關上廚房門,從冰箱取出西紅柿,打開水龍頭,西紅柿還沒放到水龍頭下面,眼淚就打濕了眼眶。

眼淚汩汩流下,他只覺得窒息和無力。

這種感覺喚起了往日的舊時光。那時他才15歲,他既安慰不了受傷的母親,也譴責不了出軌搬出去與小三同居的父親,還有一個自己無法消化的秘密。那時他想,要是他長大了,一切就好了。

長大了,他就會變得有力量,他就會說話算話,大人也能聽得進他的話。

可他29歲了,卻發現,在這個支離破碎的家庭體系裏面,一切都沒有變過。還維持着當年的模樣。即便他已29歲,取得名牌大學的博士學位,經濟獨立,住在外面;可只要他一回到這個家裏,他從小長大的家裏,那種熟悉的感覺就會不請自來。

母親從未變過。

而他還是心疼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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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

非常感恩各位小天使的閱讀和陪伴^_^

明天不見不散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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