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兩個人仿佛要拆了房子的架勢一直打到了黎明即起。
外面的人聽着動靜,不知道內情的人互相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撼。
他們敲了幾次門,七皇子和三小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沒有人回應。
戰鬥已經白熱化。
顧厭離失血太多,動作微微放緩,江喬一巴掌打過去:“醒醒,別死。”
男人被她扇的咳嗽了一聲,借用身高優勢笑着揉了揉她的頭。神明立刻蹲下護住自己寶貴的腦袋:“別摸了!再摸長不高了。”
兩個人暫時休戰,江喬蹲在碎了一地的床架子上捧着一杯水,像小貓一樣一口一口地喝。顧厭離扯過一卷繃帶,面無表情地纏在腹部。
男人徒手撕去礙事的衣服,他看似瘦弱的身軀此刻露出了被掩蓋的全貌,腹部的肌肉精壯緊實,小麥色的肌理上帶着晶瑩的汗珠。他在無人知曉的黑暗中經歷了太多的生死,不少的疤痕都已經變成了淡淡的肉粉色。
這是他如履薄冰的印記。
江喬完全沒有不好意思,瞪大了眼睛死命看。
可能是痛,他的額頭蒙上了細細密密的汗,嘴裏咬着江喬送給他的荷花糕。一言不發地将一碗烈酒潑了上去,酒香四溢混着血腥氣,掩蓋了男人的悶哼。
“喂!裏面下了□□啊蠢貨。”少女愣了一下叫道。
“我知道,我不吃。”男人說完這句話,繼續叼着這劇毒的甜。沒有沾染藥品的甜點碎屑化在嘴裏,變成膩到發苦的甜,讓人有一種錯覺,好像消耗一夜的體力就會這樣慢慢地恢複。
他突然被腦子裏想到的詞逗笑了。
飲鸩止渴。
男人擡頭,少女也像是從水裏撈上來一樣精疲力盡。她的發絲都濕透了,乖巧又可憐地趴在她的臉側,睫毛上沾了汗水,好像哭了一樣。灰綠色的眸子因為疲憊而黯淡了不少。
可是渾身是傷的七皇子知道,
她可一點都不可憐。
男人輕輕閉了下眼,用力将傷藥按在那處洞穿傷上,他的慘狀好像取悅了那個壞脾氣的姑娘,她呵呵地笑起來,說他活該。
“你是第二個想殺我,還活下來的人。”
顧厭離卻問:“前一個是誰?”
少女不出聲了。
外面打更的人起來了,唱着: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盛夏的蟬鳴太響,蓋過了胸膛裏的窸窣。
過了很久,久到顧厭離都以為自己就會這麽沉沉睡過去時,少女拖着慢悠悠的步子走過來,一屁股坐在了他身邊。
“分我點。”她說,然後不客氣地拿走了傷藥倒進嘴裏。
顧厭離擡了下眼皮:“那是外用的。”
卻已經來不及了。
“咳咳咳咳……”江喬被這腥苦的味道嗆的眼淚都要流出來,她皺着小臉到處找蜜餞,這屋子裏只有兩份吃食還算完好,她帶來的荷花糕,還有甜粥。一個加了□□,另一個放了足量的鶴頂紅。
這回輪到顧厭離輕輕說了句:“活該。”
男人嗤笑。
神明被氣的發抖,她何時受過這樣的委屈?她想,真是太苦了。所以在她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憑着本能突然欺身而上。
狼狽的七皇子猛地嗅到了她身上那種讓狗發瘋的香氣,他來不及反應,然後就突然被什麽柔軟的東西堵住了嘴。
先是因為猛烈的碰撞感受到了疼。
沒有絲毫的暧昧,只是因為撞擊而單純的痛。他的鼻子因為痛而酸了一瞬,再然後,他嘗到了外傷藥的味道。
真的很苦…混着血。
他的瞳孔一瞬間緊縮,一把将少女扯了下來。
男人喘着粗氣,額頭的青筋跳的生疼:“你幹什麽?!”
江喬更是理直氣壯,聲音比他的高:“苦不苦?”
她的眼睛裏幹幹淨淨,只有像野草一樣瘋長的報複心。她是被萬千寵愛所驕縱着的存在,只知道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她腦子裏什麽都沒有,沒有男女之情,沒有規矩禮數,她那一瞬間只想讓他也嘗嘗這惡心的藥味。
見他愣在那,任性的神明一口咬在男人的鎖骨。聽着身下人悶哼一聲,她先掉下淚來:“你讓人殺我,還打我。”
她已經在勝利的邊緣,于是狡猾地把自己僞裝成受害者,一邊抽抽嗒嗒,一邊偷偷掐着他的傷口讓男人疼的皺眉。她嘴上說的好聽:“我想幫你,想讓你喜歡我。你怎麽這樣子對我。”
惡人先告狀。
明明知道她的把戲。
可是顧厭離那張平日裏氣死人不償命的嘴,此刻只剩下方才那純粹的苦味,什麽也說不出來。他緊緊盯着那個把自己說成是天使的小惡魔,許久沒有說話。
最後,他随意扒拉出一塊勉強幹淨的床墊,輕輕問:“鬧夠了沒?”
少女搖頭。
他笑了:“困了嗎?”
少女這回點頭。
男人嘆了口氣。
澧朝風光霁月的七皇子殿下度過了他人生中最狼狽可憐的晚上,然後在無窮的困倦中忘記了生氣,甚至給罪魁禍首輕柔地包好了傷口。
“我錯了,睡吧。”他讓步了。
打了一夜,他也累了。
小惡魔終于高興了,她笑眯眯地說:“好吧,我原諒你了。”
少女攥着刀,睡着睡着滾進了他的懷裏。被壓住的男人僵硬了一瞬,趁她熟睡,把那把沾滿血的刀從她的小手中抽出來,扔到了遠處。
…
江喬醒來之後客棧已經被恢複了原樣,她對上了督查官員吃瓜的眼神。對方見她醒來,高高興興地說:“恭喜三小姐,賀喜三小姐。”
少女以為自己大勝的戰績已經被宣揚出去了,也很開心:“同喜同喜。”
官員的神色空白了一瞬。
江喬不知道他們這些人心裏的彎彎繞繞,直接抄起床邊的寶貝匕首就出了門。
澧朝信奉朱雀大明王,到處都是供奉神明的廟宇,其中更以國寺為尊。如今京城中一連兩位大人被害,大理寺這邊又毫無頭緒。聖上命查案的官員先去國寺祭拜神明,以免沖撞。
少女覺得新鮮。
一向都是別人拜她,她倒是沒有進過人間界的廟。她的身份拜誰誰折壽,不知道朱雀會不會埋怨她……神明胡思亂想中,就看見國寺前圍了幾個熟人。
顧一和顧厭離都在。“殿下,您的身份實在特殊。雖說有陛下的旨意,但……”
住持的神色略有為難:“難免有沖撞的可能。”
顧一的神色鐵青,似乎要跟這老東西理論。口口聲聲說沖撞,無非是在內涵他們主子的血脈不純。七皇子一派隐忍了這麽多年,難不成什麽雜碎都能騎到他們頭上?
暗衛統領微微攥緊了拳頭,他現在明面上是太子的人,不能輕易回護。顧一擡眼望向從始至終都頗為沉穩的主子,心裏暗暗難過。這樣的人物為了一句出身被羞辱了多少年?
今天這此祭拜,分明是那幾個人串通好要作賤殿下的局。
顧厭離眼神平靜,微微勾起唇角:“那便尊重國寺之意吧。”
說着,他便從為首退到了一側,波瀾不驚的神情讓人都忍不住吃驚他的好心性。周圍的臣子紛紛重新審視起這個他們一向并不放在眼中的皇子。
“咦?”
衆人心思千回百轉間,只聽見一聲小小的疑惑。少女自人群後走出,眉眼間全是不解:“這不是朱雀的神廟嗎?”
住持不知這個小女娃娃身份,但很好脾氣地颔首:“正是,國寺中供奉的大殿神明便是朱雀大明王。”
江喬更奇怪了:“卷簾初聽一聲蟬,遙想紅梅縷霜寒。《朱雀辭》裏寫他喜歡梅花,你們為什麽種滿了楊柳。”
住持一愣。
《朱雀辭》是澧朝聖文,裏面所用的文字晦澀難懂,歷代高僧傾盡一生只能參透半卷。少女所說的平仄韻腳似乎确實出自此經,但卻不是已經破譯的上卷。
…莫非,他心裏有一個大膽的猜測。
“姑娘是從哪裏得知此文?”
江喬尴尬地偏過頭去,她總不能說這辭是朱雀撒嬌賣萌求了她十年,她才答應随便寫的打油詩吧。
忘了是哪個神仙教過她,自己回答不上來的時候,就立刻質問旁人,她反應極快地繼續剛才沒說完的話:“你們連他喜歡什麽尚不清楚,就敢說他不喜歡什麽。”
“朱雀最讨厭別人自作主張。”
少女穿着精致的宮裝,但是因為出門太急而只草率地把頭發披散在身後。她平日裏總是懵懵懂懂,但是說起神殿事宜卻頭頭是道,嚴肅中帶着一絲聖潔的神性。
住持們微微晃神,一時間被她拷問地啞口無言。
江喬仗着熟悉朱雀一通胡說,讓一群神學大師被訓的如同三歲孩童。她從神廟制式批評到供奉的瓜果,引經據典,将朱雀的喜好分析地頭頭是道。總而言之,凡間的這間至高殿堂根本就是人族的臆想,同真正的神明寝殿還有千裏之遙。
最後,場面變成一群老頭亮着眼睛崇拜地看着江喬。
恨不得把她留在國寺,求她多說幾句。
被衆星拱月的少女得意洋洋地回頭,措不及防地對上了顧厭離複雜的視線。他一直站在人群的最冷僻處,靜靜地看着她的威風。
他好像回到了自己過去十幾年生活的諾大宮殿,森嚴的規矩和漆黑的神像壓得人喘不過來氣。人聲鼎沸,嘲笑譏諷,他聽見不同的聲音用不同的語氣喊他,一次次告訴他,他的存在亵渎了神明。
小雜種,輕蔑的。
小雜種,憐憫的。
小雜種,惡毒的。
“朱雀沒有不喜歡你啊。”少女隔着人群沖他大喊。
這一聲太過清脆響亮,把那個深宮裏的低賤少年喊到了十幾年後的今天。一點點,走到了今天。她的朱唇皓齒一開一合,顧厭離有些沒記住她說了什麽。
男人放在身側的手微微收緊,摩挲着衣帶。
昨天的傷藥太苦了,讓他現在還被那種味道刺激的情緒翻湧。他想起那份特殊的血腥,還有被掩蓋在其中的透骨香。
确實太苦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