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顧厭離被他的父親提供了一個單選題。

皇位, 還是愛人?

前者是他用這副病弱身軀汲汲營營半生的所求,後者是一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私生女。她或許很好看,但再好看的皮囊總有一天也會膩。

明黃色的帶子可以纏着無數沒有那麽好看的姑娘前仆後繼。

如果換做顧瑞麟來, 這個選項甚至都不需要出現在題幹了。或者說,換做天下任何一個人來都不需要有猶豫的空間。

可是顧厭離猶豫了。

他并不是在糾結,只是在發呆。

前幾個月的拖延中,他從來沒有直面過這個困境最本質的邏輯。而就在貪生怕死的父親給出選擇時, 他一瞬間難得清醒。原來與他而言,這并不是一個稱重游戲。

不存在權衡利弊, 不存在左右搖擺。

顧厭離心裏的那杆稱上,屬于江喬的砝碼從來不是她的容貌和家世。

“父皇這些年,真的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兒臣啊……”男人溫柔地笑了笑。

被冷待欺辱的七皇子也許是恨這個家族的,也恨那個風流過後将一切罪名推給他父親。可是在這一刻他卻釋懷了。對,并不是不恨,只是釋懷。

心裏的那塊巨石一瞬間滾落到谷底,死死地壓在再不能翻身的往事之上。

他莫名心情很好。

因為在選擇題出現的時候他就明白,這個已經走到生命盡頭的老人依舊秉持着腐朽的權威,高高在上地戲弄着自己的兒子。甚至忘了問——

“您現在可能…”

他低低地笑出來, “沒有資格參與這種游戲。”

大膽!

龍床上的人爆發出巨大的咳嗽聲。

老人目眦欲裂地想痛罵這個悖逆的不肖子孫,可是卻被喉嚨裏的幹癢奪去了理智。他只能掙紮着伸出手去, 手指顫抖地指着那碗參湯。

平日裏聽到動靜就應該沖進來的老太監遲遲沒有現身。

男人用蒼白的指尖拿起參湯, 從容地走近龍床——一步、一步

他像是每一個恭敬的兒子一般跪了下去,高擡起手準備服侍父親。只是他沒有吹涼參湯,因為沒有這個必要:“他們也在猜測,或許明天就再也不用伺候您了。”

床上的老人明明是居高臨下, 陰翳的眼神渾濁又泛着怒火,可是這一刻被自己這個體弱又卑微的兒子所震懾。

他只能愣愣地張開嘴, 任由冰冷的參湯入喉。

可能是胸中的郁結稍微緩解,老人來了精神痛罵道:“賤人,你和你母妃都是賤人。”

“來人啊!”

“來人……咳咳咳。”

他單手捂着胸口,沒有注意到顧厭離從始至終平靜的雙眼。

幼年時的七皇子也許為了母親的名聲和那些權貴家的孩子争吵撕打。不可以說他的母親,不可以說那個他都沒有見過的女人。

顧厭離現在卻沒有這個精力了,可能是常年的病痛讓他轉了性子,他竟然附和了老皇帝的話。

“是啊,母妃是做錯了。”

他将參湯放在床榻旁邊的凳子上,發出輕微的磕碰聲:“她犯的第一個賤是跟你來了中原,第二個賤是明知道你不愛她,卻妄想生下一個殘次品來挽留。”

男人生的很好,繼承了母親的異域長相,側臉挺拔堅毅,哪怕語氣刻薄也沒有絲毫影響他的風度……帶着濃濃的溫情,甚至讓人忽略了他手中的動作。

老皇帝猛然意識到他的兒子非常高大,甚至比他年輕時還要健壯。

哪怕被血脈之力所困,他依舊活到了成年,挨過了團圓夜中所有非人的折磨。

老人死死盯着他的手:“不…不要。”

顧厭離卻好像沒有聽見,他接着自己剛才的話繼續說:“不過那是我十幾歲的想法了。”

“我後來遇見江喬,覺得她太小了。”

“像個孩子一樣。”

“後來覺得還是孩子好,沒有那麽多煩惱。”

——我七歲那年什麽都沒想,只想着有一天要親眼看着你死。

他的手漸漸收緊,老皇帝發出嗬嗬的聲音。那是一種驚懼到骨子裏的慌亂,床上的人像離開水的魚拼命撲騰着。突然,床鋪洇濕了一塊,惡心的氣味被厚厚的被子掩蓋了不少。

人在極度恐懼的情況下失禁了。

顧厭離卻沒有什麽暢快的表情,他溫柔的眉眼變得有些抱歉,一瞬間收回了放在父皇脖頸上的手。他斟酌片刻又重新跪了下去。讓人看不清楚他在想什麽,卻能從他的肢體動作中看出一絲為剛才的行為感到後悔的詭異。

殊不知,他每一個動作對于将死的人來說都是無端的折磨。

顧厭離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他輕輕地探過身去趴在父親的胸口:“你愛過母妃嗎?”

身下蒼老的軀體發出最後掙紮的顫抖。

“你愛過我嗎?”

“愛…愛!”老皇帝到最後已經是痛哭流涕,他忏悔着所有的過錯,對多年的忽視和暴力做着聊勝于無的檢讨。顧厭離就趴在他的胸膛上靜靜地聽。

威風一世的帝王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被恐懼占據了上風,只知道不停地講着當年的事情,用無數真情流露的剖白試圖打動自己這個如閻羅一樣的兒子。

顧厭離沒有打斷他颠三倒四的泣訴,偶爾還鼓勵地拍拍他的胸口。

老皇帝看到一絲生的希望。

“我…我對不起你娘,我也對不起你。”

恐懼熬垮了人的心智,九五至尊也忘了自己的稱呼,只是不停地用着“我”。

“我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他聽見自己說,“求求你,求求你原諒我。”他喪失了作為父親和皇帝的尊嚴,如果可以,他會跪在地上求一個新的機會。

顧厭離卻問了個奇怪的問題:“你記住剛才說了什麽嗎?”

不管真假,忙不疊的:“記住了!”

下一刻,他好像聽到了來自神明的赦免。

“我原諒你了。”他的兒子還是淺淺地笑着。

“但是父親可能是老糊塗了,從善如流是指接受批評建議,你剛剛用錯了。”他耐心地糾正,就像一個送孩子上學的年輕父親,對一切充滿了熱枕。

放在這個場合卻莫名詭異恐怖。

可是老皇帝也顧不得多想,他自己也不記得剛剛說了什麽,也許真的用錯了……但這并不重要。老人枯稿的手痛苦地捂住脖頸,大口大口地呼吸最普通的空氣。

劫後餘生。

劫後餘生?

老人突然看着破了洞的胸膛,臉上的驚喜和憤怒被迷茫取代。他好像想不明白——不是原諒他了嗎?不是放過他了嗎?

顧厭離神色平靜地收回了靈力。

他又一次跪了下去,嘴裏低聲解釋:“我很早就原諒你了,可是不知道母妃有沒有原諒。沒辦法,只能送你去陪她。”

他對自己的處理方式很滿意,獎勵似地拍了拍父皇猙獰青紫的面容:“剛剛說的不錯,我替她檢查過稿子了。你照着再背誦一次就好。”

顧厭離唯一有些擔憂的是…皇帝剛才的心跳太快了,他在撒謊。顧厭離讨厭滿口謊言的人。

可轉念一想。

“她連你愛她都會相信,大概什麽都會相信。”

嗯,他說服了自己,滿意地起身。

男人茶色的眸子落在桌子上的那兩封遺诏上,沒有猶豫地将它們一起扔到了已經漸漸冷透僵硬的屍體旁。明黃色的東西陪着一生執着它的人,這算不算風光大葬?

他被自己腦子裏的想法逗笑,閑庭信步地走出了勤政殿的大門。

門外,雲樓的人和禦林軍都跪在地上,見只有顧厭離出來——所有人神情一震,低頭不敢出聲。

紅袖率先站起來看着主子手上的血跡。

猩紅的顏色随着指縫一點點滑落,滴在光潔的漢白玉石階,他站在那裏好像誰也無法觸碰。她心裏沒由來地生出一些慌張:“主子,您受傷了?”

顧厭離沒有回答。

雲樓的人接管了整個紫禁城的軍隊,他被人請到了內殿包紮手上的傷口。鶴發童顏的青年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鬼醫,他皺了皺眉:“你身上的血脈之力要壓不住了。”

見顧厭離還是沒什麽表情,莊白翻了個白眼:“幸好你潔身自好,元陽還在…不然你連兩年都活不到。啧。”

二十五了,元陽還在。

要不是他知道顧厭離只是不想而不是不行,他應該給他整點藥來着。

青年用一種憐憫的目光看着剛剛殺君弑父的狠人。

一直沒有什麽反應的顧厭離不知捕捉到了什麽關鍵詞,突然擡眼看了他一下。

這一眼,把莊白吓得差點坐在地上。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就看見自家樓主直接策馬沖了出去。他問顧一:“我說錯話了?”

暗衛首領也是一臉震驚。

——主子今夜狀态明顯不對

身上的暴戾還沒有散去,又得知那夜的事也許并不像他們所知道的那樣。江喬小姐說謊了?她為什麽要騙主子?主子冷靜時或許還能思考…可是今天

他看了眼猙獰恐怖的圓月。

月色讓人心煩。

顧厭離行走在山間,他知道江喬和紀枯現在在哪裏。他也知道自己現在并不冷靜,不适合見她。但是胸中湧動的煩躁讓他克制不住殺意。

男人的眉眼徹底冷了下來。

門被打開,他看見了依偎在一起的少男少女。

紀枯下意識将江喬藏在身後的動作又一次觸怒了失去理智的狼。他一點點走到了江喬身邊,聲響吵醒了暈暈乎乎的小姑娘。

她睜開眼睛第一句話:“怎麽才來。”

第二句話:“你受傷了?”

第三句話……還沒出口就被男人突然死死地抱在了懷裏。

顧厭離瘋狂躁動的心髒一點點平靜下去,他将人打橫抱起,沒有理會紀枯就徑直上了馬。他厚重的披風剛好把江喬包裹的嚴嚴實實。

她在他懷裏悶悶地說:“你冷不冷啊?好晚了。”

他聽見自己打了缰繩,說:

“不冷。不晚。”

今天的月亮确實有些讨厭,但是風吹的剛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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