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張九齡看上去志在必得, 譚昭昭清楚他的前程與本事,在放榜之前這段時日,是他們最放松, 最痛快的一段閑暇時光。

尚春寒料峭,連續幾日晴天,柳枝綻放了新芽,長安城就春意湧動了。

芙蓉池的芙蓉尚未露出水面, 賞春的百姓就迫不及待穿上了春裝,相攜着前來游玩。

譚昭昭同張九齡随着走了一段路, 人潮擁擠,便相約着前去灞橋。

灞橋迎送乃是長安一景, 天天上演着悲喜離別, 送行的友人親人折柳枝相送, 遠去的離人淚濕衣襟。

翹頭盼望的友人親人, 同遠道而來的歸人, 含淚喜悅敘着離別的相思,攜手相慶。

譚昭昭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張九齡手垂在寬袖下, 悄然去拉她, 忍笑低聲道:“昭昭, 快些走,你看他們都在看你呢。”

有不舍親人離開的行人朝他們來回打量, 譚昭昭趕緊別開頭,同張九齡快步走開。

張九齡面上不動聲色,藏在寬袖下的手指, 卻輕輕撓了撓譚昭昭的手心。

譚昭昭不客氣回撓,張九齡整個人都僵了僵, 再回敬撓她。

兩人樂此不疲,你來我往。

張九齡最終先敗下陣來,“昭昭,我認輸。”

譚昭昭得意地沖他擠眼,牛氣哄哄。

張九齡一本正經地道:“在外面呢,姑且算昭昭贏。”

若在家中,豹子就該要吃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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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昭昭想着這些時日的縱情狂歡,她臉頰滾燙,心尖同河中的春水般,随風蕩漾。

從灞橋來到安昌坊,

慈恩寺的五層佛塔高高聳立,乃是當年玄奘大師任主持時期所建。上到塔頂,便能俯瞰整個長安城,可惜如今塔內不允許游人進入,只能在遠處觀望。

譚昭昭雖不信佛,想到玄奘大師的大名,在大殿內寶相莊嚴的菩薩面前,規規矩矩跪下磕頭參拜。

張九齡雙手合十,跪在蒲團面前,默念了許久,手心向上,虔誠稽首大拜。

時辰不早,兩人一并離開。上了馬車,譚昭昭問道:“大郎先前在菩薩面前求什麽?”

張九齡笑道:“不告訴昭昭。”

譚昭昭呵呵道:“大郎就算不說,我也知道。明朝就放榜了,大郎所求,無非是高中,能一展心中抱負,父母長輩身體安康,天下太平。”

張九齡問:“昭昭呢,昭昭在何處?”

譚昭昭咦了一聲,道:“還替我也求了?”

張九齡不悅地道:“我怎能忘了昭昭!”

譚昭昭見他真有些生氣,忙撲上去,在他胸前蹭來蹭去:“我說錯了,大郎莫要生氣呀。”

張九齡哪擋得住,順勢摟住她,連聲道:“好好好,我不生氣。不過昭昭,你先前所求中,可有我?”

譚昭昭啊了聲,坦白地道:“我什麽都沒求。”

張九齡愣住,譚昭昭道:“我向來相信,求人不如求己。”

求人不如求己。

張九齡喃喃念叨,不禁笑了起來,道:“我不如昭昭也。”

譚昭昭搖頭,道:“只是我這般以為,大郎如何以為都行,求同存異。大郎同我不一樣,出仕為官,須得有人舉薦提拔,還是要求一求。”

朝中局勢混沌,看似一片太平,實則暗流湧動。

一日未張榜,就始終存在變數。張九齡雖以為自己十拿九穩,但若是出了差錯呢?

中進士并非就可出仕,往年的進士,還有好些未能得到一差半職。

如今的情形是,為了安頓官員,朝廷新設了許多職位。

此舉雖多出了空缺閑差,同時也造成了冗官,腐敗滋生。

求同存異,卻也要順勢而為。

張九齡琢磨着譚昭昭的話,腦子一片澄明。

想要扭轉與變革此種局面,得融入進去,靜待時機的到來。

張九齡摟着譚昭昭,溫聲道:“我還是不如昭昭也。”

譚昭昭被摟得太緊,她扭動掙紮,道:“我就是空口白牙說說罷了,大郎快放開些,好熱啊!”

張九齡聲音上揚,嗯了一聲,放開她,手伸了過去,道:“昭昭熱了?我替昭昭解衣。”

譚昭昭擋住他的手,反守為攻,朝下一探。

張九齡深深吸了口氣,臉色瞬間漲紅,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低低道:“昭昭,你好久都未曾這般過了......”

車外車馬穿梭不絕,熱鬧喧嚣。車內春意盎然,淺語低喃。

張九齡眼尾泛紅,拿着羅帕,仔細擦拭着譚昭昭的手。

譚昭昭伸手奪過來,道:“大郎這時再擦,可是晚了些?”

張九齡親着她的臉,道:“先前情難自禁,顧不着了。”

連潔癖都忘了,譚昭昭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張九齡笑意濃濃,道:“昭昭,等下我們回去吃酒。”

平時張九齡極為克制,酒水只淺嘗辄止,倒是經常攔着她,不許她多吃。

如今他主動提出吃酒,譚昭昭望着他眸裏的暗色,一下就明白了他的那點心思。

張九齡朝他擡眉,不加掩飾地道:“昭昭吃得微醺時,最為熱情不過。”

譚昭昭:“......”

回到家時,太陽已西斜。更衣洗漱完,譚昭昭從淨房出來,看到張九齡已經換了身薄錦袍,發髻放下來垂在身後,如緞子般泛着烏黑的光澤,修長的手指,握着琉璃盞,裏面的葡萄酒嫣紅。

他回頭朝她看來,玉面薄唇,唇上染了酒汁,一改斯文端莊,美豔如妖。

譚昭昭心一陣酥癢,僅就着他的美色,她便能吃上千杯。

可惜兩人剛吃了兩盞酒,張旭不請自來。

譚昭昭對張九齡道:“大郎趕緊出去迎一迎,我先讓眉豆收拾一下,再去重新備些酒菜。”

張九齡只得起身穿衣,道:“昭昭,等我明日放榜之後,我們再一并慶賀。”

譚昭昭應了,思索了下,喚來眉豆吩咐了下去,“等下你去看看雪奴可得空,若她在,就邀請她來家中玩耍。”

眉豆收拾了食案出去,譚昭昭去更換了一身衣衫去到前廳,張九齡領着張旭進來了。

譚昭昭上前見禮,張旭作揖回禮,道:“不請自來,還請娘子見諒。”

譚昭昭客氣地道:“哪裏哪裏,張郎君能來,寒舍蓬荜生輝。張郎君請坐,莫要見外。”

張旭道:“我就沖着娘子的這份爽快,方才貿然登門。娘子這般說,我就不客氣了。”

張九齡同他一并在胡塌上坐下,譚昭昭知曉張旭前來,定是為了放榜的事情,寒暄了幾句就回了屋。

眉豆同千山提着茶水點心進屋,張九齡斥退他們,親自執盞倒茶,道:“伯高請。”

張旭盤腿随意坐着,吃了一口茶便放下了茶盞,向來的灑脫退去,難得煩惱地撓了撓頭,道:“明日就得放榜,我這心裏沒底,想要來同子壽說說話。”

張九齡勸道:“待明朝便可知曉,伯高莫急。”

張旭再撓頭,苦巴巴道:“我曾這般勸過自己,可我還是心裏難安,連酒都吃得沒滋沒味了。眼見囊中羞澀,錢財花得快盡了,要是落第,何來的臉面歸鄉。”

張九齡聽得心情很是複雜,心道張旭平時可是酒不離手,連酒都吃不下,看來是真正深受其擾了。

如果沒有譚昭昭,換作他獨自在長安,等待放榜的時日,定也一般難熬。

張旭家中算得富裕,他平時喜好吃酒,呼朋結伴,前去平康裏。

性情灑脫不羁,花錢如流水,卻從未想過在長安置産。

張旭來自蘇州,離長安路途遙遠,如今錢花得所剩無幾,家中送信送錢都來不及。

他如今不僅在長安有居所,另外的兩間宅子賃了出去,每月都有進項。

就算不中,他還能安穩無虞留在長安,繼續考試。

張九齡深感幸運,想着譚昭昭,心裏暖意流淌。

兩人同在一宅,只不在眼前,他已經開始無比想念她。

張九齡思忖了下,道:“伯高若有需要援手之處,只管開口就是。別的我幫不了,在吃住上,還是能相幫一二。”

張旭忙拱手道謝,道:“我知曉子壽兄的品性,若有難處,我定不會瞞着。眼下我尚能過得去,只聽到了一二傳聞,想要同子壽兄一議。”

最近張九齡同譚昭昭到處游玩,并未過多關注其他的事情。

聞言,張九齡并未急着追問,斟酌了下,道:“伯高兄既然稱作是傳聞,可得慎言吶!”

張旭挪動了下腿,神色難得肅然,道:“我就知曉,子壽兄與他人不同,口風嚴,值得信任。這件事,我從未同人說過,當時聽過了,也就當做閑話罷了。”

說罷,他傾身前來,小聲道:“聽說沈員外受赇,貪得無厭,收取了無數考生士子的錢財。且等着吧,待得張榜之後,估計還有一番擾攘。”

今次春闱由尚書省的考功員外郎沈佺期主持,他要是收受錢財舞弊,榜單就不公平了。

權貴子弟無需科舉,真正有門道之人,也能得大官舉薦出仕。

科舉是眼下的寒門子弟,唯一的出路。若是科舉不公,徹底斷了寒門士子的前途。

張九齡嘆了口氣,眼神一片清明,道:“伯高,且不提天下,端看長安城,英才不知凡幾,不如意者乃是常事。事情尚未見分曉,且莫要過于擔憂。物極必反,若沈員外做得太過,朝廷肯定會給士子們一個說法。既便朝廷給予了公平,可這份公平,着實有數。”

張旭何嘗不知,大唐有才能之仕比比皆是,在權貴當權的世道,難有出頭之日。

張九齡的沉穩,張旭很是佩服,神色茫然,道:“何為德,何為才?何為名?”

德是官員被舉薦的首要,才次之。

名為關鍵,比如善書,善畫,善詩等等,若有名聲傳開,能進入達官貴人的眼,得了青睐,方能被舉薦。

考生們到了長安,将自己的文章詩結集成冊,送入達官貴人的府上,博取出頭的機會。

張九齡亦沉默不語。

他痛恨舉薦制,深究起來,舉薦就是結黨營私。

天色暗了下來,張旭起身告辭:“快關坊門,我得趕緊些,不然等下被金吾衛抓住,又得找我麻煩。”

張九齡聽說張旭被抓住過一次,罰了他不少錢財才免了被打板子,瞧着外面的天色,道:“伯高且莫急,今夜就宿在舍下。”

張旭心情本就不大好,真想找人排解,也沒推辭,再坐了下來,一同吃茶說話。

晚飯時辰,眉豆同千山送了酒菜上來,張旭看着食案上熱騰騰的菜蔬,聞着酒香,饞蟲被勾起,撫掌贊道:“得譚娘子此般的賢妻,子壽兄真是有福啊!”

張九齡笑着說是,張旭哈哈大笑,同他舉杯同飲。

這邊,在關坊門之後,雪奴才匆匆到來,她邊走邊解下風帽,四下張望,驚訝地問道:“張大郎竟然不在?”

譚昭昭斜睨着她,道:“你瞧你這話,竟然不在,難道張大郎就得日日在家?”

雪奴走去架子邊,在銅盆裏淨手,回頭笑她:“張大郎難道不日日在家?同你形影不離,遠看去,還以為兩人黏在了一起,合為一人了呢。”

他們兩人本就成日膩在一起,同雪奴都極少見面。

譚昭昭大大方方任她打趣,道:“家中來了客人,張大郎在前廳招呼。”

雪奴咯咯笑着,道:“怪不得如此,九娘是落單了,找我來解悶呢。”

譚昭昭白她一眼,道:“那個客人你也認識,上次到你酒廬中吃過酒,張旭張伯高,寫得一手好字。”

雪奴想了下,問道:“可是那個如游俠兒般,放蕩不羁的虬髯公張颠?”

譚昭昭點頭,道:“他的草書,冠絕古今。”

雪奴不懂詩書,打量着她猶疑地道:“九娘也不是喜好書的雅人啊,同我一直說寫字,書,莫非九娘打着別的主意?”

譚昭昭被雪奴取笑,不以為意地笑道:“張伯高的字,在他清醒時難求,吃醉了就好求了。我想替你求他一幅字,做你酒廬的匾額。”

一幅好字難求,能求來做匾額,酒廬名氣傳出去,定會引來無數喜好風雅的文人士子前來光顧,錢財嘩嘩流入錢袋。

雪奴歡呼雀躍,親密摟着譚昭昭,道:“九娘,多賺得了錢財,我同你分!”

譚昭昭笑個不停,指着食案上的酒,道:“還沒多賺錢呢,你早就分給我了啊!”

雪奴豪邁揮手,道:“這點子酒.....你這裏的酒夠不夠,張大家可夠吃醉?我再讓人回去搬幾壇來!”

譚昭昭趕緊拉住她,道:“夠了夠了,你快坐下吧,在鋪子裏忙活回來,也不嫌累。”

雪奴坐了下來,同譚昭昭一并用着飯,不時關注着前廳的動靜。

過了不多時,眉豆走進來,興奮地道:“九娘,雪娘子,貴客要了筆墨,在前廳的牆壁上寫字呢!”

譚昭昭同雪奴對視一眼,兩人一并起身,提着衫裙就往外跑去。

到了門邊,譚昭昭穿着絲履,扶着門框往木屐裏伸,抓着眉豆吩咐道:“你去拿些紙備着,快去快去!”

雪奴慌忙扶住搖搖晃晃的譚昭昭,哎喲一聲,“你別急呀,可別摔着了!”

颠張醉素,比草書大聖懷素還早成名,能與之比肩的張旭醉酒狂草。

此等的盛景,譚昭昭如何能錯過,她顧不上雪奴,木屐噠噠噠,跑得飛快。

雪奴嘴上打趣着譚昭昭,提着裙擺,跑得比她還要快。

兩人微微喘着氣,來到前廳,見到眼前的景象,不由自主放輕了腳步。

月光的清輝下,張旭頭發散亂,半敞着衣襟,提着筆在硯臺裏蘸足了濃墨,潇灑地擡手,在白色牆壁上,游走如靈蛇。

墨汁濺在他的虬髯上,身上,他全然不顧,沉浸在了潑墨揮毫中。

張九齡見到譚昭昭她們來,同雪奴颔首見禮,牽住了她的手:“昭昭來了,正好瞧瞧,伯高的草書天下一絕。”

譚昭昭聞着張九齡呼吸間的酒意,他眼眶微紅,看來也吃了不少酒。她并未多問,嗯了一聲,目不轉睛盯着張旭的動作。

雪白的牆壁上,映着黑色的字。

字像有了靈,如劍,如舞,如涓涓細流,又如疾風驟雨,在牆壁上活了過來。

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譚昭昭嘴裏喃喃念着牆壁上詩經中的句子,望着張旭消瘦的背影,癫狂中透出的悲涼,暗自嘆息。

又是不如意的傷心人。

雪奴求到了張旭的字,彼此都是不拘泥的性情,幹脆聚在一起,飲酒跳舞到天明。

翌日一早,張旭同張九齡洗漱之後,用了一碗香噴噴的魚片粥,驅散了些徹夜不眠的疲憊,一同前去尚書省看張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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