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七十章
譚氏宅邸重重疊疊, 譚氏本家在循州,譚誨辭官後遷居到此。
譚誨有三兄弟,其餘兩個兄弟在循州, 他這一房共三個兒孫,尚未出閣的四個小娘子并正妻侍妾們,院落寬敞,熱鬧, 不見半點擁擠。
譚昭昭團團見禮,僅認人都頭暈眼花。小胖墩也不認生, 看到有年紀相近的玩伴,高興地朝着他們奔了過去。
譚母姓馮, 此馮氏與高力士祖上同出一族, 只是已經出了五服, 育有三兒一女, 後面的幾個小娘子, 全都是侍妾所出。
安頓好之後,一大家子用過了飯,譚昭昭見譚誨與三個兄長的侍妾們并未出現, 只有仆婦在伺候。
譚氏的正廳遠比張氏的軒敞高大, 陳設華麗中透着雅致。菜式雖常見, 卻做得很是精致,擺盤還講究碗碟的搭配與配色。
譚昭昭想到旁邊半條街的麥氏宅邸、馮氏的外祖家, 深刻懂得,富貴是日久浸淫。
麥鐵杖與冼夫人作為曾經并肩打仗的夥伴,名震天下, 加上北燕皇室,譚氏本族也算是豪紳。結親時張九齡若非已才名在外, 譚氏估計還不會答應這門親事。
用完飯,小胖墩與表親們去玩耍了,譚誨與馮氏譚昭昭坐在一起吃茶。
譚誨湊上前,仔仔細細打量着譚昭昭,問道:“九娘,你好生與阿耶說實話,張大郎待你可好?”
譚昭昭笑道:“阿耶,大郎待我甚好,不然的話,我如何能回娘家來。”
譚誨皺眉,道:“那張大郎為何沒與你一道回來?先前人多,惟恐傷了你的臉面,我就沒多問。張大郎已今非昔比,可是看不上你,看不上譚氏了?”
馮氏也憂心忡忡看了過來,譚昭昭忙道:“阿耶阿娘放心,大郎早說要送我前來。他一來一回,要花上幾日的功夫,馬上要春耕了,他要去忙着征召民夫修路,我便攔着了,省得他誤了工期。”
譚誨松了口氣,坐直了身子,道:“你阿娘成日念叨,說是要我多寫信給你。你已經成了張氏婦,我經常給你來信,好似娘家不放心你,在張氏會受到委屈,反倒給你惹了麻煩。”
譚昭昭心裏暖暖的,故意試探道:“要是我在張氏受了委屈,阿耶阿娘替我做主,讓我和離不就行了?”
譚誨身子往後一仰,擡起下巴斷然拒絕:“那可不妙!”
譚昭昭愣住,以為譚誨與馮氏與還是常見的父母,對于兒女的親事,還是以勸和為主,生怕傷了家族臉面。
譚誨再次俯身湊近她,壓低聲音神神秘秘道:“張大郎如今已經有了出息,官居五品,我看吶,他以後還會有更大的造化。你嫁給他,榮華富貴與大官夫人的風光,還未沾到邊就和離,九娘啊,我以為你會聰明一些,原來還是與以前那樣,板正得不通氣!”
譚昭昭:“......”
馮氏也不住點頭,看上去很是贊同,譚昭昭便沒話說了。
夫妻倆還真是,賬算得很清楚。怪不得譚誨只做到了循州司馬這個閑差,譚氏卻很有錢。
馮氏道:“如今你生了兒子,替阿翁守了孝,以後任他張大郎有再大的造化,他敢變心,也得要仔細衡量!”
譚昭昭哂笑,張大郎有點兒冤,不知他可有打噴嚏。
譚誨袖着手,老神在在道:“我得知張大郎回韶州府開辟大庾嶺的事情,就在着手安排,讓你大兄前去吉州那邊的大餘附近,開一間食鋪客棧。你二兄在大庾嶺這邊開一間。官員工匠們多,不缺客人,能賺幾個大錢是幾個大錢,等以後路開通之後,這條道上來回的客商多起來,鋪子的名氣打出去了,就算有了朝廷的驿館,買賣照樣能做下去。長安乃至廣州府,我沒那本事,也就不去惦記了,就守在韶州,在這裏做個富家翁就足矣!”
譚昭昭佩服不已,問道:“阿耶,大兄二兄都有了事情做,那三兄呢?”
譚誨道:“你三兄不喜做買賣,他管着田産就是。我同他說過,糧食要種,不能只守着糧食,像是果樹這些,早些多栽種,道路通暢之後,能賣果子,果子不好運送,就做成蜜餞,栽種甘蔗做糖!”
譚昭昭贊道:“阿耶想得深遠,這個買賣能做!”
譚誨唏噓一聲,道:“總不能坐吃山空,一大家子,總要有個進項。你從長安寫信回來,當時我準備帶一些錢給你。又恐路上不穩妥,就忍着了,還想着安排你大兄,或者我親自走一趟。後來你阿翁去世,我想着你們要回來,就未能成行。誰知你有了身孕,留在了長安。我問過了張大郎,他稱你在長安有友人照看,一切穩妥,方放下了心。”
又提到了馮氏與高力士,譚誨的神色晦暗了瞬,道:“高涼郡主的後人落到如此下場,長安的局勢,我也聽過一些。武氏李氏輪番登場,哪有生生世世的富貴,還是過好眼下的日子要緊。”
譚昭昭心有戚戚焉,遲疑了下,問道:“阿耶,商戶不能考科舉,你若是轉做了商,兒孫們可會埋怨你?”
譚誨呵呵笑道:“整個嶺南道乃至韶州府都是偏遠之地,百姓大多大字不識,囊中羞澀,連書都買不起。想要與長安的人中龍鳳比試,韶州府這些年來,張大郎是第一人。子孫後代們,要是自己有出息,拿錢也能砸出一個前程來。要是自己沒那造化,守着家産,不至于受窮挨餓。這世道天天在變,以後的事情,誰能說得清楚。”
馮氏白了他一眼,對譚昭昭道:“九娘別聽他的,成日就知道錢錢錢,他啊,嘴上說得好聽,賺了錢,他可以拿去同美嬌娘吃酒,給妾室買新衫穿。”
譚誨咳了咳,怏怏道:“你瞧你,在九娘面前,提這些作甚。”
馮氏瞥了他一眼,嗤笑一聲,吩咐仆婦去帶上小胖墩,道:“時辰不早,九娘趕了一天的路,累了,早些去歇着,等歇息好之後,我們再好生吃茶說話。”
譚誨在一旁望天,卻不敢做聲,譚昭昭忍着笑,起身對他道:“阿耶早些歇着。”
馮氏陪同譚昭昭一起回院子,譚昭昭攜着她的手,輕聲問道:“阿娘,阿耶納了侍妾,生了十娘十一娘她們幾個,你可難受?”
樹影在燈籠下婆娑搖晃,馮氏的臉在燈影下看不甚清楚,譚昭昭只聽她冷笑一聲,道:“我難受作甚,你阿耶這個人,腦子靈光,皮囊生得也好,就是不大安分。當年我極力主張搬到浈昌,與你曾外祖家比鄰而居,想着能震懾他一二。震懾是震懾住了,他也安分了許久。後來,是我覺着沒意思。我已經上了年紀,有兒有女,成親這麽多年,當年對他的那些情意,早就散得七七八八,就想圖個清淨安穩的日子。他與侍妾如何,在外面與女伎如何,與我何幹。我手上有家財,侍妾生養的兒女,不過是半個奴仆,要是聽話,我就當是忠仆,給他們一些錢財又何妨,要是不安分,呵呵,當年你高外祖,白日給陳後主撐傘,晚上翻出宮牆,日行百裏打家劫舍,早間照樣精神奕奕當差。麥氏就在旁邊住着,我還不信收拾不了他們!”
譚昭昭聽得眉毛直楊,麥鐵杖真是神人,後世子孫也遺傳了他的匪氣。她緊緊挽着馮氏的手臂,道:“阿娘威風,阿娘還是辛苦了。”
馮氏道:“哪個女人不辛苦。九娘,你別為這些事情傷懷,苦了自己。你可別傻啊,張大郎有了出息,你總要享了福,得了你該得的東西,不然,多不劃算吶!””
譚昭昭哈哈笑道:“阿娘說得是,我聽阿娘的。”
馮氏壓低聲音,道:“九娘,我這裏還給你留了份錢,你阿耶,你幾個兄弟嫂子都不清楚。到時候,你可別聲張。”
譚昭昭訝然,忙道:“阿娘自己留着,我有錢呢。”
馮氏拍了她一下,嗔怪地道:“真是傻娘子!我瞧你穿得素淨,連個花钿都不蘸,還沒我這個老妪穿得華麗。你拿着錢,買绫羅綢緞,買寶石頭面,呵呵,你穿戴得富貴了,就算你來自窮鄉僻壤,沒甚見識,世家貴族的夫人娘子們,哪怕是嫌棄,呵呵,也得酸一酸,這可都是實實在在的東西,能給人長威風!”
譚昭昭:“......”
他們譚氏,不但具有世家氣派,又有新晉暴發戶氣勢。
她喜歡!
進了屋子,裏面收拾得一塵不染,暖香撲鼻,卧榻上被褥松軟。
馮氏見乳母帶着小胖墩前去洗漱,道:“晚間他可會擇床哭鬧?”
譚昭昭道:“我先帶着他睡,等熟悉之後再讓乳母帶着。”
馮氏擔心地道:“他人小,有乳母看着,你還是要多看着些。我記得生你長兄時,他就難養得很,成日哭鬧。偏生你祖母當時在,成日在旁邊挑刺,要不是我心寬,真是要被她氣死。你阿耶當時撒手不管,管了他也向着母親。九娘,你那婆母,我沒與她相處過,不知她性情如何。她待你可好?”
譚昭昭沉吟了下,道:“總歸沒阿娘好。不過,阿家是大郎的親身母親,他自己會去解決。大郎在大餘置辦宅子,等宅子收拾妥當之後,就來接我們,到時候我去大餘,等到大娘子成親時再回始興。與阿家不住在一起,省了口角摩擦。”
馮氏撫掌笑道:“這感情好!當時你去了長安,我就松了口氣,不住在一個屋檐下,長安離韶州府千萬裏,她想管也管不着!你的幾個嫂子,我就不大管,住在自己的院子裏,自己操持自己一家子的事情,隔一段時日,再聚在一起用飯。妯娌之間,內裏究竟如何想,我就不清楚了,至少表面和和氣氣。”
譚昭昭道:“阿娘真是厲害,有你這個婆母,真是福氣啊!”
馮氏嘆了口氣,道:“我也是當年折騰過來的,将心比心,我如何能拿着架子,做個惹人厭的婆母。”
譚昭昭聽得百感交集,道:“我這邊沒事,阿娘也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馮氏不放心,親自在四處察看了一遍,見一切妥當之後,方回了自己院子。
譚昭昭更洗出來,陪着小胖墩玩了一會,哄睡了他,很快她也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譚昭昭聽到小胖墩哼哼唧唧,她下意識地腿伸了出去,咕哝道:“張大郎,兒子哭了。”
腿踢了個空,譚昭昭醒過來,惆悵不已。
張大郎不在,她只能自己坐起身,點亮燈盞,将小胖墩抱起來去小解。
小胖墩小解完,嘴砸吧了幾下,又陷入了香甜的夢鄉。
譚昭昭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夜裏安寧靜谧,廊檐下燈盞昏黃,映在雪白的窗棂上,晃晃悠悠。
幾案床榻,散發着沉香香氣的被褥,一切都那麽陌生。
譚昭昭不禁想着,張九齡不知可趕到了水驿。想到水驿的環境,她下意識呲牙。
拉起被褥,深深吸了口氣,鼻尖香氣四溢。
譚昭昭面上不由自主泛起微笑,打了個呵欠,滿足地再次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外面已經天光大亮,小胖墩已經被乳母帶走,四下安寧靜谧。
譚昭昭懶洋洋伸了個懶腰,一覺睡到自然醒的感覺,真是太美妙了!
*
水驿的屋子,一如既往地潮濕,被褥已經更換過,張九齡還是聞到了那股經久不散的黴氣。
河水嘩啦,撞擊着石墩,偶而夾雜着一兩聲滲人的烏鴉鸹叫。
張九齡平躺在胡床上,合上眼迷迷糊糊睡了一陣,待被吵醒之後,就一直睜着眼睛,手搭在胸前,理了一遍要辦的差使。
差使繁重,張九齡有章法,心中有底,不大一會就理順了。
手放下來,觸及處,身邊一片冷寂。
河水一陣一陣,張九齡突然感到,心裏如冰涼的河水一樣,空蕩蕩沒着落。
昭昭在作甚呢?
這個時辰,她應當早就睡着了吧?
回到了娘家,見到了父母親人,她肯定會很高興。
一旦高興了,她經常會忘記他。
張九齡開始後悔,他該陪着她回去,要是抓緊功夫,日夜兼程趕一趕,也不會耽擱差使。
譚昭昭沒讓他陪着,終究還是不依賴他,他并不那麽重要。
張九齡心裏酸澀不已,他得趕緊将大餘的宅子置辦妥當,早些接他們母子前來團聚。
否則,譚昭昭估計玩得樂不思蜀,小胖墩年紀小,忘性快,他們母子,都得徹底将他遺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