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張九齡神色沉沉, 一甩寬袖,邁開步伐就往外沖。

譚昭昭緊追了兩步,思前想後, 回轉身去了淨房。

算了。

院子外,小盧氏與戚宜芬母女站在門楣下,嗚嗚哭得很是傷心。

千山趕在前面,驅散了探頭探腦看熱鬧的仆從, 張九齡大步走出來,小盧氏急急上前幾步, 哭喊道:“大郎,求你行行好, 看在我看顧你多年的份上, 再容我們幾日, 大郎, 求求你了。”

戚宜芬淚眼朦胧, 癡癡望着張九齡,哀哀切切喊了聲表兄,就泣不成聲, 捂着胸口哭得癱倒在地。

張九齡眼神冰冷, 道:“這些年來, 你們雖在張氏幫着做事,但張氏該給你們的吃穿嚼用, 一樣沒少。你們無處可去,看在親戚情分上,哪怕在張氏住一輩子, 只要這個家在的一日,就有你們遮風避雨處。可你們竟因此心生所謂的妄念, 親手毀了自己的退路。我不會納侍妾,無論是七娘,還是她人,皆不會要!我已經仁至義盡,送你們回去,給你們一些錢財,讓你們能安穩度日。若再糾纏,就休怪我真正不客氣!”

“表兄!”戚宜芬突然擡起頭,凄慘喊道:“可是表嫂,可是因着表嫂?表兄,我要見表嫂,是表嫂誤會了,我并未有任何妄念,哪怕與表兄自小長大,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從不敢逾越,只是妾啊,只是陪在表兄身邊的妾啊,表兄......”

小盧氏挪騰着上前,與戚宜芬靠在一起,兩人哭得很是凄慘可憐,好似她們受了天大的委屈般。

“大郎,七娘說得對,大郎定是誤會了,我們向來都規規矩矩,大郎剛在議親時就來了。要真是有觊觎的想法,那時候就該提了出來。不過是妾,不過是妾,你與七娘一起長大,七娘是何種人,大郎最為清楚不過了。”

小盧氏哭道:“大郎,九娘性子要強,她定是誤會了......”

張九齡緊要着牙關,眼裏淬着一團火,眼見就要點燃,擡手朝千山一揮。

千山趕緊上前,招呼張大牛就要将她們強行押走。

“我誤會了什麽?”突然,譚昭昭的聲音響起。

張九齡忙轉身看去,譚昭昭面色尋常,慢慢走上前,打量着她們,道:“別在這裏跪着了,傳出去,還以為是大郎讓長輩磕頭呢。千山張大牛,讓她們起來,進院子來說吧。”

張九齡擰眉,道:“昭昭......”

譚昭昭一眼過去,阻止了他,笑道:“她們喊得那般可憐,一定要見我,好似都是我在從中作怪一樣,認識一場,見見就見見吧。”

起初譚昭昭去洗漱,進去之後又感到不對。

張九齡要送小盧氏他們離開,她們母女應當去找盧氏才是,盧氏定會替她們出面。

盧氏不見消息,反倒找到了張九齡面前,譚昭昭便出去一聽,小盧氏與戚宜芬口口聲聲要見她。

見就見吧,不是因為其他,而是她們寄人籬下的拘謹,她們都是弱女子。

夜裏天氣已經涼爽,譚昭昭也沒進屋,指着廊檐下的塌幾道:“坐吧。眉豆,你去拿些熱水茶點來,讓小盧姨母與七娘先洗漱一下。”

小盧氏與戚宜芬看上去不安又無措,立在那裏垂淚。

譚昭昭對張九齡道:“大郎回後院去歇着吧,既然找我,我就陪着小盧姨母七娘說一會話。”

張九齡深深凝視着譚昭昭,旁若無人擁她入懷,親了下她的眉心,道:“早些回來歇息。”

說罷,看都不堪她們一眼,揚長而去。

戚宜芬杏眼圓睜,直直望着她們,眼裏是止不住的豔羨與難過。

譚昭昭只當沒看見,眉豆送上來熱水茶點道:“既然要見我,你們先洗一洗,洗幹淨了,冷靜些才好說話。不然的話,你們一直哭啊鬧的,這話就沒法說了。”

小盧氏看了眼譚昭昭,擰了羅帕擦洗,戚宜芬也随便洗了下,洗過之後,兩人看上去冷靜了不少,并排在胡塌上坐下。

譚昭昭在她們對面坐着,端起茶盞吃了幾口茶,見她們紅着眼一動不動,也沒多勸,放下茶盞,徑直道:“說吧,你們想要什麽。”

戚宜芬低頭不語,小盧氏擡頭看過來,還未開口,眼眶驀地先紅了。

譚昭昭趕緊舉起手,道:“停!我說過了,有事說事,要是哭天喊地,你們就請出去吧。”

小盧氏抿了抿唇,強忍着淚,嘴唇哆嗦着,道:“九娘,你向來聰慧,善解人意,定當知曉我與七娘真沒有壞心,你的正妻之位,始終是你的,侍妾罷了,絕不可能越過你去。求你你稍微擡一擡手,給我們母子三人,一條活路吧。”

譚昭昭聽罷不置可否,彼此的見解立場不同,永遠說不到一處去。她看着戚宜芬,不緊不慢問道:“七娘,此事大致因你而起,你且說說看,你想要什麽。”

戚宜芬猛地擡頭看向譚昭昭,顫聲道:“我想要什麽,就能要什麽嗎?”

譚昭昭斬釘截鐵答道:“不能!這天下誰都不能!”

戚宜芬凄然一笑:“既然如此,表嫂何苦如此問。”

譚昭昭皺起了眉,道:“是你們先前吵着要見我,見到我,又不說話了。既然沒事,就恕我不奉陪了。”

眼見譚昭昭起身要走,戚宜芬喊道:“我要給表兄侍妾!我要做侍妾!”

譚昭昭哦了聲,雙手一攤,道:“七娘,你要給你表兄做侍妾,你應當去與他說。先前,他應當表明了态度,是他不要。現在你來找我,是覺着我好說話,是好糊弄,還是好欺負?”

戚宜芬神色逐漸變得激動:“是,表嫂有好的身世,有娘家,嫁給了表兄,成了官夫人,有人伺候,有表兄護着,誰敢欺負,糊弄表嫂!”

她一下站起身,小盧氏被唬了一跳,想要攔着,見譚昭昭無動于衷,實在是沒了心情,幹脆由了她去。

戚宜芬微微仰着頭,眼淚迸出來,流了一臉:“我與阿娘,五郎,一直在你們面前伏低做小,就是想尋條生路,想尋條生路!”

“回到福建道,我們一家子孤兒寡母,不過是看着族人的臉色過日子而已,随便将我許配給一戶人家,說不定把我給賣給人做侍妾,賣到腌臜之地去!我是仰慕表兄,他這般美好的兒郎,誰能不仰慕。既然都是做侍妾,甚至連侍妾都不如,我為何要舍近求遠?我的親事,一直看不好,表兄說得對,是我心生了妄念,不該肖想太多。我不該貪圖表兄的才情,不該自小就想着要陪在他身邊,伺候他一輩子。我不該羨慕大娘子的日子,不該羨慕表嫂的日子,想着自己也能過上富貴的生活。你們什麽都有,想要什麽有什麽,薔薇花露,琉璃杯盞,珠寶頭面錦衣華服,你們投胎得好,投胎得好......”

戚宜芬眼神癫狂起來,雙手無意識亂舞,緊盯着譚昭昭,嘶聲力竭喊道:“你們都有好日子,你們都有人護着,都有人寵着,我只是想要一丁點,想要一丁點而已。我只有自身,只有卑賤的身子可以拿來換。不然,我改怎麽辦,該怎麽辦!”

蟲鳴吱吱,伴随着夜裏的涼風,天上的繁星在跳躍,俗世凡塵間的蝼蟻在掙紮,質問。

是啊,該怎麽辦。

譚昭昭也回答不上來。

戚宜芬與小盧氏被眉豆阿滿送回了院子,譚昭昭坐在胡塌上,失神望着遠處天空的星河。

張九齡在她身邊坐下,手撐在膝蓋上,俯身側頭去看她,輕聲道:“昭昭。”

譚昭昭輕點頭回應,道:“都聽到了?”

張九齡說是,“都聽到了。”

譚昭昭默了片刻,問道:“阿家呢?”

張九齡如實道:“我讓壯仆守着正院的門,她們進不去。”

怪不得如此,不過,張九齡強勢将他們送走,盧氏定會大鬧一場。

明日他們回大餘的行程就得耽擱,盧氏要是真生了病,她與張九齡,必須留下來一人伺疾。

譚昭昭肯定不願意,大餘的民夫在等着開山,張九齡更加沒空。

張九齡道:“昭昭,別想太多,我已經同千山吩咐過,今晚暫且算了,明早,他們必須離開。就是不送回福建道,也要送到別處去。阿娘這邊,我與舅舅他們說一聲,讓舅母表嫂經常來陪她說話,我與王縣丞交好,他的娘子也爽朗開明,阿娘多與她們來往,好過做事欠缺考慮,生出一堆亂子來。”

盧氏肯定會大哭一場,譚昭昭已經不想去面對,明日她無論如何都會離開。

星星眨呀眨,譚昭昭眼前浮起多年前,他們一起去摘梨時,她們兩人坐在梨樹下,她那雙焦灼不安的雙眸。

“表嫂的命真好,我真是羨慕啊。”

在大唐,将一切歸咎于命運無可厚非,戚宜芬想要憑着自己去掙脫命運的歸屬,就是公主都難以做到,對她來說,更難于上天摘星辰。

對着公子如玉的兒郎動心,對着錦衣玉食動心,神仙才能打破這層妄念。

但求無愧于心,為了戚宜芬的悲苦吶喊,為了她們同為女人的不易。

譚昭昭道:“戚五郎已經長大,過上一兩年就要開始議親,待他成親之後,撐起戚家,小盧姨母不至于老無可依。你與王縣丞交好,托他娘子幫着七娘尋一門可靠的人家。只要兒郎忠厚可靠,窮些沒事,拿出些錢當做她的嫁妝,以後夫妻倆做些買賣也好,做其他也好,不至于生活無着落。”

張九齡颔首,伸手攬住譚昭昭,他想笑,卻眼睛發澀。

衆生皆苦,菩薩慈悲為懷,張九齡沒見到過菩薩顯靈,他卻看到了譚昭昭的慈悲。

長安的貴夫人,甚至是盧氏,皆做不到她這般。

“昭昭,那我呢。”

張九齡問道:“昭昭能替小盧姨母她們着想,那我呢?”

譚昭昭轉頭看他,張九齡面色沉靜,雙眸中散發着焦灼與不安,微微屏着氣,等着她的回答。

“你呀!”譚昭昭拂開他的手,在胡塌上躺下來,手搭在腰間,望着頭頂的星河。

片刻後,張九齡也躺在了她身邊,問:“我怎地了?”

譚昭昭笑了起來,道:“張大郎,在無數人眼裏,你鳳儀無雙,年紀輕輕就官居高位,是頂頂難得的夫婿。在我眼裏,說實話,你麻煩得很。你是長兄,長兄如父,長嫂如母,二郎三郎四郎,都要靠着你拉扯。我身為長嫂,肯定逃脫不了。只費些心思,也就罷了,畢竟他們叫我一聲嫂嫂。可是,頭上還有個老封君在,不時指手畫腳,做得好,是應該,做得不好,就是沒盡心盡力。要費的,豈止是一點心思。”

她展開雙臂,悵然道:“我能飛,真想飛啊!我可以去長安,長安過不下去,我還可以回娘家,譚氏不會缺了我的飯吃,衣穿,我能過得很好很好。”

張九齡既傷懷又緊張,偏轉頭,一瞬不瞬望着她。

譚昭昭回轉頭,迎着他的目光,擡起手撫摸他的臉,幽幽道:“可,誰叫你是張大郎啊!”

男女之間,家人之間,哪能是一句理智的道理能說得通。

否則,世上哪來那般多的癡男怨女,愛恨情仇。

張九齡揪成一團的心,緩慢伸展鮮活過來,伸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肌膚細膩溫軟,他總是牽着她的手,再也熟悉不過,卻一如最初帶給他的悸動。

她的眼裏映入了星光點點,他的眼裏,一片水霧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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