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生機
生機
許晚與糜夫人在石頭旁邊坐下。
糜夫人先是在觀察襁褓中熟睡的小主公劉禪,而後又望旁邊惴惴不安的許晚,說道:“晚晚,你趁着現在趕緊小睡片刻,若是甘阿姊一時回不來,等到了晚上,我們還得輪流着照顧阿鬥。”
許晚信然地點點頭。但她其實有點睡不着,于是轉眸稍望了一眼糜夫人懷中那熟睡的嬰孩,嬰兒白皙的小臉肉嘟嘟的,睫羽濃密而纖長。
許晚有些不放心地道:“也不知阿碩和毓兒、冕兒她們怎麽樣了,若是她們真不幸為曹操所擒,當真不會有生命之危嗎?”
糜夫人聞言,長長地嘆息一聲,頗無奈地回答:“毓兒和冕兒到底是皇叔之女,且還沒有婚嫁,若運氣好,在曹營也能安然度過餘生。便是諸葛夫人,縱然已經婚嫁,只要她擺出荊襄士族的身份,焉知不能像那袁紹的兒媳,也另謀一門婚事。”
“只是這樣,她們就要一輩子屈辱地活着。”糜夫人又哀傷地喃喃。
許晚的目光微震。她想起甄宓,一時感慨,又驟然回憶黃月英,堅定地說着:“不,阿碩一定不會願意離開諸葛先生另嫁他人。她既然主動請求去引開曹軍,就一定會有脫身的辦法。”
“或許,她也能救毓兒和冕兒呢?”許晚突然滿懷期待地又望向糜夫人。
糜夫人被她的熱切注視感染,內心微動,附和着道:“那就希望諸葛夫人在曹營最好有認識的友人,且是說得上話、舉足輕重的那種。可倘若沒有,或只是普普通通的小吏,她又……”憑什麽能救毓兒和冕兒呢?
糜夫人猶豫了一會,還是沒有把這種絕望說出來,讓自己和許晚知曉。
糜夫人只換而揚笑,懇切地對許晚接着說:“又或許她們根本不會為曹操所擒呢?晚晚,別想那麽多了,眼下最重要的是照顧好你自己,而我要做的是保護好阿鬥。”
糜夫人再次去看襁褓中的嬰孩。
許晚也望了一眼,而後蔚為悵然地轉過首去,倚靠在石頭上,強迫自己閉目養神,趕緊睡過去。
睡夢中,許晚覺得昏昏沉沉的。她夢到了甄宓和青銀,自己還和她們一起待在邺城。甄宓在哭,哭訴袁熙對她不好,然後甄宓再次擡頭換而就變成了黃月英的臉。黃月英拿着匕抵在自己的頸項間,說着:“晚晚,替我告訴孔明,我來生再與他做夫妻。”
許晚徒然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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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望天邊已是橙黃、暗紫一片。雖然過去了一段時間,但仍是黃昏時分。再側首看旁邊的糜夫人,已經抱着阿鬥昏昏欲睡了。
許晚忍俊不禁地一笑,想去糜夫人手中接過阿鬥。
但是,她剛伸手到糜夫人手邊,糜夫人便激動地蘇醒過來,說着:“不要,不要傷害阿鬥!”
然後,糜夫人定睛一瞧是許晚,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破顏展唇。
許晚輕輕、帶着安撫地對糜夫人說道:“要不,把阿鬥給我抱會吧,我睡好了,夫人也休息一會?”
糜夫人卻是搖首,肯定地說着:“我還能再堅持一會。”
她反而把阿鬥抱得更緊了些。
許晚也不好再說什麽,只依舊靠回去,靜靜地在聆聽遠山與晚風的聲音。枯葉被吹得沙沙作響,由遠極近,混在周圍低沉的哀吟中,顯得極安寧、靜谧。但是,伴随着一層又一層的風聲,許晚又聽到了一些其他聲音。
像是馬啼,又像是甲鳴。
許晚皺着眉,望向糜夫人,疑惑地詢問:“夫人聽見了嗎,是不是曹軍又來了?”
糜夫人仔細側耳傾聽了一會,卻什麽都沒有聽見,她剛想再次搖頭,對許晚說沒有,面上還挂着松快的笑,覺得許晚大驚小怪。可就在下一瞬,隔了很遠的地方,有人在喊:“前面,就在前面,有劉備的殘部——”
糜夫人的眼睛還來不及完全彎下,就被迫瞠大。
許晚趕忙站起來,而後俯身去拉抱着劉禪還坐在地上的糜夫人。等糜夫人站定,那本來尚遠的馬啼、甲鳴已經近在咫尺,不知是誰突然嘶吼了一聲:“跑——”
許晚拉着糜夫人也在黃昏下狂奔起來。
後方的曹軍又在呼喊着:“殺——”
聲音震耳欲聾,掩蓋了一切天地之間本該恬淡的響動。
許晚只覺得自己的所有感官都變得遲鈍,除了面龐上能清晰地感受到迎面而來寒風地拍打。打得臉頰生疼。
後方的曹軍又有人指揮道:“放箭——”
呼嘯的風中便多了無數“咻咻”的聲響,就連臉邊的寒風都在頃刻被劃過的羽箭戳破、刺穿。
許晚已經緊張到什麽都顧不上,只記得一往無前地拉着糜夫人跑。不管羽箭射不射得到她,只要她還能跑,就必須一直跑。
忽而,手上的力道由已經習慣的前後拉扯,變作往下一墜,許晚再無法向前。她遲鈍地側過頭去,看向身旁的糜夫人。糜夫人抱着阿鬥跪摔在地上,雙手緊緊地護着劉禪,但是糜夫人自己的小腿被一支看上去約莫三尺長的羽箭射穿。
羽箭穿過血肉,箭頭染上鮮紅。
許晚看得呆了,她目色猩紅地努力睜大着眼睛,使力地再次去拉地上的糜夫人。可糜夫人試了一次又一次,還是沒有辦法利落地站起來,而後繼續跟着許晚跑。
糜夫人突然不再試了,一把甩開許晚拉着她的那只手,換而用兩只手捧着懷中的襁褓遞到許晚面前,厲聲正色地說道:“晚晚,不要管我了,帶着阿鬥走。”
許晚拼命地搖頭,啞聲說着:“不。”接着,整個人都跪了下去,跪在糜夫人面前,用更使得上力的姿勢去拉糜夫人。
可是糜夫人有心不願意起。她反握住許晚的胳膊,阻止許晚,繼續說道:“晚晚,真的不要再管我了。我就算站起來,也跑不快,你帶上我只會是累贅。走,快走,帶着阿鬥走。”
“我們之中最重要的就是阿鬥了。他是整個劉營未來的希望,所以,晚晚,無論如何,你都要保護好阿鬥,即便是付出自己的性命……”糜夫人啞着嗓子,雙眸中已是淚水漣漣。
許晚還是搖頭。
許晚想說,她根本不想保護阿鬥。她也從不覺得阿鬥比糜夫人和自己重要。阿鬥只是個孩子,他還什麽牽挂都沒有,可是自己和糜夫人有。
許晚的眼睛變得朦胧,有些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覺得氤氲一片。她還是在拽糜夫人,糜夫人卻是狠狠地推了她一把,把她推着摔倒在地上。糜夫人聲嘶力竭地更道:“許晚,再不走,你、我和阿鬥就都走不掉了,快走啊——”
馬蹄聲越來越近。
糜夫人還在喃喃:“若是你和阿鬥有幸逃脫,十五年後,等阿鬥長大,記得告訴他,今日我們那一馬車上的所有人,我、毓兒、冕兒,還有諸葛夫人,全都是為了救他才折在這裏。讓他一定要做個聖明賢德的主公……”
“晚晚,走吧。”糜夫人已幾近哀求。
許晚卻是低吼,“可是阿碩她們本就是為了救夫人才選擇犧牲自己的。如今若是連夫人也折在這裏,她們豈不是白白犧牲。夫人,你再撐一撐,我們一定都可以平安離開這裏。”
這下換是糜夫人不停地搖頭,嗫嚅着說:“是我對不起她們。”
“晚晚,你別忘了,你是一個惜命的人。”糜夫人說着,又在去推許晚。
許晚聞言一怔,而後稍稍擡眸,看向遠方就快追來的曹軍,突然不哭也不鬧了,擡手抹了一把淚,站起來,繼而去接過糜夫人懷中的劉禪。但依舊猶疑地說着:“可若是我走了,夫人被曹軍抓到會如何?”
許晚之前還從未想過如果是糜夫人被抓的結果。
糜夫人只燦然一笑,“我是劉皇叔的夫人,他們自然會善待于我。走吧,晚晚,就當是我求你,快走……”糜夫人哭得快沒有力氣說話。
許晚懇切地點頭,哽咽着說:“好……”然後,她又在深深地看了糜夫人一眼,接着抱緊懷中的襁褓轉身,頭也不回地繼續朝前跑着。
她雖然不在意劉禪是生是死,可劉禪确實是糜夫人托付給她的心願。
許晚依稀聽見身後的曹軍說着:“抓住那個受傷的婦人,再去追前面跑走的那個女子。抓到劉備獨子者,再加賞金千兩——”
身後追逐的響動越來越大。
許晚跑了好久才敢稍稍地回眸看一眼。那滿是黑靴和馬足揚起的黃沙塵土之中,清晰可見一個纖弱窈窕的粉紫色身影。那個身影堅強地坐在地上,右手顫抖地抓起一顆拳頭大的石頭,接着擡起來,放到自己頸脖間。
糜夫人沒有告訴許晚的是,如今曹操恨劉備入骨,是再不可能善待自己這個劉備家眷的。如果她被抓到,憑她年歲将老、已經婚嫁的身份,大概只能淪為下等士卒們的玩物。
她不願意自己受辱,所以,選擇提前了結自己的一生。
糜夫人臨終所願,不過許晚與劉禪能夠逢兇化吉、平安逃脫罷了……
那具原本還坐着的身體轟然之間倒在地上,順着她纖細瑩白的頸項,有鮮紅的血液汩汩流淌,在碎石沙土間蜿蜒若溪流。
許晚的眼睛更濕了。她想了想,也從地上撿起一塊碎石,而後解開身上一直緊緊綁着的包裹,把裏面的若草色裙裾拿出來,接着用包裹綁着劉禪,背在自己身上。自己則一邊狂奔,一邊用碎石劃開裙裾,每跑一段距離,就在不顯眼處丢下一根布條。
史書上曾載,趙雲于當陽救主。若是歷史無錯,許晚最後的生機就是等到趙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