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06

006

席影醒過來,她驚覺自己還在傅斯裏的房間裏,傅斯裏應該已經離開了。

烏漆麻黑的一片,渾身的疼,身上光溜溜的,只有腿上蓋了一條絲絨被,一摸,她找到了那張卡。

她心酸地把卡緊握在手裏。

她艱難地撐起自己的腰,迅速下床,找了一圈自己的手機,在金色的地毯上發現它,她才發現現在已經是第二天的10點多。

當網絡一打開,微信跳進來很多消息。

[西西]:姐,你去哪裏了,給你打電話你沒接,看到微信給我回個話哦

[西西]:姐,你和姐夫都不回我,是不是遇到什麽事兒了?

[西西]:姐,我很怕,我可能得了和媽一樣的病了。

[何家衛]:席影,我警告你不要報警,也不要有報警的念頭,如果你不想你家裏人有事的話。

[何家衛]:明天上午十點去辦離婚手續,勸你及時到,否則後果自負。

[何家衛]:你弟弟也得癌了呀,我果然沒說錯,你就是個賠錢貨,幸好我醒悟得早,脫離你這個苦海。

席影差點把手裏的卡掰碎,她把自己埋進被子裏咬住背角痛苦地低吼,滾燙的淚沾濕了臉龐,昨晚的痛苦屈辱、被何家衛背叛的憤怒一擁而上,幾乎将她滅頂。

她只給自己十分鐘緩沖,起來之後擦幹眼淚把何家衛拉進黑名單裏,一邊穿衣服,一邊給席西打去電話,可是對面一直不接。

她急得直接奔出了門,打了的去醫院,在車上她特意給自己化了厚厚的粉底,讓那半張臉的指痕看起來不那麽明顯。

她到席西病房門口的時候,“哐湯”的聲音從席西的病房裏傳出來。

路過的護士随着她一起沖進去,發現席西對着撒一地的白粥發呆。

“怎麽了,西西。”

席影一下子抱住他,摸摸他的頭,“西西,是不是不想喝粥,姐姐去給你買點水果。”

席西的眼裏順着流進她的脖子裏,是滾燙的眼淚。

他明明是無聲的哭泣,席影卻好像從中聽到了尖叫和狂吼。

西西,她可憐的西西啊。

她從小看着長大,總是會先考慮別人感受的西西啊,他那麽善良單純,病魔卻沒有放過他。

她強忍着淚,語氣要刻意放緩才不會發抖:“西西,你放心,姐姐有錢了,這張卡裏有二十萬,能支撐你做手術,也能讓媽好好在這裏治病,因為,因為我接了個大項目,所以你不用擔心,有錢好好治,保持好心态,中國醫學這麽發達,說不定能痊愈呢。”

西西的眼睛在流淚,席影的心在流淚。

她一定會治好他們的,一定。

照顧席西睡下,席影去給他打水,過了個轉角就被人拖了好幾米,席影驚恐地叫了一聲,差點摔倒。

“我在民政局等了你一個小時。”何家衛像個瘋子一樣突然冒出來,他狠狠攥着席影的頭發,朝她伸出一根手指頭,席影以前從來沒有發現他有如此面目猙獰的一面,“你現在立刻馬上跟我去辦離婚。”

席影拼命掙紮,頭發被他攥得痛極了,她心裏突然竄上一股孤勇,恨不得豁出去和他同歸于盡,她用自己從來沒有用過的語氣告訴他:“離婚,可以,你先把我的車和我為你還了一年的房貸都原原本本地還給我,再向所有人承認你誣陷了我!你做到這兩點,我就答應離婚,不然就免談!”

何家衛無恥地笑了,逼近她,“麻煩你搞清楚一點,只要我們結婚了,車子就有我一半,還房貸都是從我卡上劃的錢,你憑什麽說你給我還了房貸,我發現你真是不要臉啊!你從我的口袋裏騙走多少錢補你家的窟窿?現在還來跟我談錢?”

席影:“好,既然談到這個,那我們來算一筆賬,媽看病所有的收據我都放着,你拿了多少我還給你,我一分錢都不會欠你,請你把剩下的還給我,咱們比比誰欠的誰!”

她努力地用力地擡起臉,她知道何家衛不敢在醫院當衆打人。

她不要再軟弱,她要媽和西西好好活下去,她要何家衛把他虧欠的一切都吐出來!

“那我就告訴你,你半分錢都甭想從我這裏拿走,就算你家裏人全死光了,那也跟我搭不到半毛錢的關系,”何家衛扯住她的手腕,粗暴地把她往外拖,“現在跟就我去離婚!”

她緊緊地抱住走廊邊緣的欄杆,抵死般抗拒着,來來往往有許多人看到,但都是好奇地看一眼然後走了。

何家衛過去掰她的手,掰不下來他就攥拳頭去敲,席影吃痛松手,瞬間被他拖走,被他像拖一件物品、一頭牲口那樣拖走。

她尖叫起來喊着救命,何家衛慌了,動作越發粗魯兇狠,眼看手就要打下來,然後突然被跑過來的兩個護士拉住,醫院的保安也很快趕來,連吼帶罵地把他趕走了。

護士認識席影,也知道她家裏的一些事,她們準備安慰席影時,卻發現她只是從地面站起來,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她向幫她的人鞠了個九十度的躬說了謝謝,她的身體抖得厲害,卻沒有哭。

席影把自己的簡歷重新打印出來,她向各大招聘App和網站投送電子簡歷,貿易公司、涉外機構、外資企業、教育機構,上上下下投了有上百家,但是全軍覆沒,一切與翻譯有關的行業沒有一個HR回複她的消息,果然,CAG說到做到,沒有一家公司接收她的履歷。

她抱着一大疊簡歷站在炎炎的烈日下,四月初的太陽無限炙烤着她的臉,她努力讓自己僵硬的臉笑起來,卻發現笑比哭還難看,才半天她就被陽光弄得有些脫妝了,五個指痕若隐若現。

她告訴自己,現在經濟蕭條,工作不好找,但只要她努力,總可以找到的。

她沒有人可以依靠,但是她一定可以好好保護家人,再努力一點,曙光就會出現。

根本沒有面試邀約,她只能碰一碰運氣走進了一家貿易公司,面試的是外貿業務員,她被安排到會議室,十分鐘後,HR進來了。

HR習慣打量人,他的目光在席影的左臉掃了不下三次,問的第一個問題是:“臉怎麽弄的?”

席影準備了很多話稿,卻沒有想到第一個問題是這個 ,她頓了一下,說:“..是私人問題。”

HR明顯對這個很感興趣,把自己身體放松在辦公椅上,斜着目光看她的簡歷,“你是被上家公司辭退的,是什麽原因呢?”

還沒等席影回答,HR就攤了攤雙手,“你以前在翻譯公司做譯員的,不該淪落到要來做一個小小的業務員,說說看吧。”

席影沉默了一會兒,選擇全盤托出,沒有隐瞞,包括被誣陷的事實。

聽完席影的回答,HR無所謂地聳聳肩,“你應該知道做我們這行的,業內的消息都蠻靈通的,之前我就聽過你的大名,你給CAG造成了不少的損失,說實話,我不建議你再接觸任何有關這類的行業了,就算你是清白的,你的壞影響還是造成了,就算我今天破格把你招進來,那你能忍受同事異樣的眼光嗎?而且我也不希望公司因為你的關系和CA□□生什麽利益上的沖突你明白嗎?今天就到這裏吧,你不太适合這份工作,請吧。”

席影嘗試了數十家家這樣的公司,無一幸免,沒有一個hr要她。

她心灰意冷地從貿易公司出來,看到了一家門口貼着招工啓示的餐廳,她低頭看了自己精心準備的簡歷半晌,然後走了進去。

餐廳經理瞅了瞅她的細胳膊,目光裏透着'你行嗎'的懷疑:“兩班倒,排班制,一天十二個小時,月休息1天,食宿不包,一個月5000,接受得了嗎?”

席影說:“可以。”

“我們沒買保險的,平時幹活呢要賣力一點,別看只是洗盤子,你要做得不好我照樣辭退你,打碎的盤子從你工資裏扣。”

席影點頭。

“那行,我去給你拿套工作服,現在就開始上班。”

席影戴上手套站在巨大的洗水池面前,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彎腰低頭賣力地洗。

餐廳外面光鮮亮麗,後廚卻滿是油膩、消毒水和洗潔精的味道,餐盤很大,每次都是一大摞一大摞被抱進來。

“你戴手套洗不幹淨的,最好還是脫了洗。”同樣洗碗碟的一個阿姨提醒她,雖然她們水池裏的碗碟一樣多,但阿姨比她洗得又快又好。

“謝謝。”

“姑娘,你幾歲啦?”

“27歲。”

“和我女兒一樣大,她呀現在在我們餐廳對面的那個機.關單位裏上班,待遇很好的,非不讓我出來上班,我在家裏閑着也是閑着,索性出來洗洗碗,姑娘,你以前做什麽的?怎麽想到到這裏來上班啦?現在年輕人哪裏喜歡幹這種體力活?前面好幾個小女孩都做了半個月逃掉咯。”

席影突然覺得消毒水有些迷眼,她低下頭,沒有回答。

席影脫了手套,效率果然高了一些,但即使如此,等她終于洗完不停送進來的碗碟時,她的頭發上也已經滿是廚房混合的味道,雙臂已經擡不起來了,脖子酸得像卡了殼,兩只手被水泡得皺白,沒了過去的美感,這才做了半天。

天還沒黑,她匆匆去看了幾家出租房,房東态度都不錯,但都不願意降租金,她咬咬牙,租了一間月租金1000的一居室。

這間一居室在二樓走廊最盡頭,有個單間的廁所,1.2平米的廚房在廁所對面,說是蝸居都是輕的。

油煙機下的壁磚流下一層黃黃的油漬,單間僅能容納一張床,天花板上有一大片的黴點,牆壁上到處有被小孩畫花的字跡和幼稚圖案,門無論打開還是關上都會發出吱嘎的響聲,邊角有些生鏽,看起來十分脆弱。

醫院不好睡病床,她晚上照顧完母親和西西可以回這裏。

雖然小,但至少有個睡覺的地方。

她把椅子抵到門上,因為不放心,她幹脆把整個床拖到門邊擋住,即使這樣,她還是睜着眼過了一夜,晚上聽見有人敲門,她沒敢開,一直把頭蒙在被子裏。

直到早上她才知道昨晚不是幻聽,五點多的時候門被瞧得震天響,她不開門,外面就敲得更加響。

她從貓眼裏一望,湊在那裏的一張橫肉臉吓得她一激靈,另外還聚着好幾個男人。

她直覺不是好事,壯着膽子問:“是誰?”

“找你有事,快開門。”

“我不認識你們。”

“我們認識你,你叫席影是吧?”

“你們是誰?”席影剛一打開一條門縫,外面的人就強硬地推進來,幾個看着一臉兇相的男人瞬間擠滿了出租屋,“月頭了,該還錢了。”

“什麽錢?我不認識你們,我沒有欠你們錢。”席影被逼進去,“你們再這樣我報警了。”

領頭的那個人甩了幾張紙在席影面前,“前幾個月你在網上貸了15w塊錢,看看上面是不是你的身份證號碼和手機?”

紙上密密麻麻的幾行字,貸款時間從去年12月開始一直延續到上個月,大的有兩萬,小的有幾百,利息高到可怕。

但她從來沒在網上借過錢,她平時出門不帶身份證,一般都放在家裏,也沒有遺失過。

手機密碼除了她只有一個人知道,何家衛。

席影覺得自己一下子掉進了冰窟,“這不是我借的,我從沒收到過這些錢,而且這是高利貸,我不會碰的。”

“不是你借的誰借的?白紙黑字上傳了你的身份證。”幾個人大笑,“我們每次催債別人都這麽說,到頭來還不是乖乖把錢吐出來,你也別想着跑,你家裏人住在什麽地方,在什麽醫院看病,家裏人的聯系方式上面都寫得清清楚楚了,你要是不還,我們天天去鬧,就不怕你不還。”

席影攥着手機偷偷拿在手裏撥號,被一個眼尖的人發現搶過去。

席影同時被他的慣性扯過去,臉撞到牆面,磕到顴骨,她疼得龇起牙,一個人把她摁住。

“你別想着報警,哥幾個都幹了幾年了,從沒怕過,你報了也沒關系,警.察能天天守在你家門口?你現在是在那家老餐廳上班吧?信不信我們現在就讓你失業?”

席影因為顴骨的撞擊皺起臉,她痛苦地大喊:“我根本沒有借過的錢為什麽要還,這世界還有沒有公平有沒有王法,誰借的你問誰拿去!我沒有錢,你們想要最好把我的命都拿去算了!”

喊完那一瞬間她就後悔了,她怕死,她和普通人一樣怕死,想好好地活下去,她怕這些狂徒做出什麽喪心病狂的事。

這個世界,誰不想好好活下去呢,為什麽努力生活的她會一而再再而三遇到這樣的事情,為什麽偏偏是她。

“我知道是誰借的錢!你們可以去找他,何家衛,他叫何家衛。”席影飛快地說出他的名字,祈求地看着那幾個人,“求求你們,不要去騷擾我的家人,他們是無辜的。”

“網上寫的誰的名字,錢就是誰借的,你說個天王老子也沒用,明天中午十二點之前我要見到本金和利息,不然你慘了。”

幾個人浩浩蕩蕩地離開,留下席影在出租屋裏。

她死死地摳着手背的皮膚,好像不會痛一樣,但實際上她很痛,痛得整個靈魂都在顫抖,她知道自己快被逼瘋了,那根弦一直緊繃着。

屋子裏有面肮髒的鏡子,上面灰塵點點,席影從那裏看清自己,舊傷還沒好又添新傷,慘敗得像死人一樣的面孔,一整夜沒睡亂糟糟的頭發,她的面容寫滿落魄,可憐又肮髒,沒有一絲生機。

如果可以,她想回到過去,狠狠給那個義無反顧和何家衛走進婚姻殿堂的自己兩個大耳光,讓那個她好好認清那個人面獸心的人,讓她看看所看重的溫柔表皮之下是什麽樣的醜陋惡心。

當她走到陽光下的時候才感覺到自己是活着的,陽光照下來溫暖皮膚,但穿越斑馬線時,她又開始變得恍惚。

她扪心自問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在她二十幾年的生活之中,她愛好和平不争搶,她會幫助流浪動物,會幫助同學同事,為人處事盡量做到溫柔平易近人。可為什麽她要遭遇這些?為什麽要受到這樣的痛苦和屈辱,現在她終于明白那句“活着對于有些人來說已經是種奢侈”到底是什麽意思了,活着對她來說,确實漸漸變成了一種奢侈。

她出神地望着路面,思緒像鳥一樣飄散開去,如果一輛車恰巧從另外一個地方來的話,她會不會毫無痛苦地死去?

這樣就不用再面對這個痛苦的世界,只要一下,一切都可以化成灰燼。

但是沒有這個如果,因為當她決定闖過那個紅燈的時候,一個深到可怕的念頭活生生把她扯了回去。

她不能死,媽和西西還躺在醫院裏等她照顧,他們遠比她更痛苦,他們還在被病魔侵蝕着,每夜都伴随着病痛哀嚎睡去,她死了,西西和媽媽誰來管呢?

她死了,惡毒的人還在逍遙快活,并且永遠都不會受到懲罰,她甘心嗎?

她比任何時候都清醒,她要堂堂正正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永遠不用擔驚受怕走投無路。

席影去了那家酒店,可是沒有人帶,她連門都進不去,門童把她攔在門外。

她在微信上聯系陳常助理,可對方也如同人間蒸發一樣,微信不回,電話不接,她也沒有傅斯裏的電話,她用盡了所有方法都聯系不到他。

沒關系,她可以等,她從早上等到下午,太陽下山,月亮升起,星空升起,車子還是沒有來,她還是等,到第二天早上八點,依舊沒有見到人影,她幾乎凍成了冰棍,就連酒店門口換崗的門童都快看不下去了,好幾次來趕她,但她沒走。

她已經大概有兩天沒有合眼,包括顴骨那裏的烏青,應該很大概率看起來像個女鬼。

她給自己做了一晚上的心裏暗示,再見到傅斯裏時,她應該不會再感到害怕和羞恥,她在這裏等了一晚上,什麽臉面尊嚴她都不要了。

但在那輛車開來的時候,她的心依舊狠狠地跳了一下。

傅斯裏下車的時候,甚至沒有給她半分眼神。

她把自己的心髒縮進一個殼裏,走過去,但是陳常攔着她,門童也把她往外拖,他似乎鐵了心不想再見到她。

來不及了。

她幾乎從自己的嘴唇咬下一塊肉,血腥味在嘴裏蔓延,她當着所有人的面,“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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