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晴了沒幾天,雪澤上空又開始飄雪。
長公主府湖心亭中,宮羽用小爐溫着酒,懶懶地趴在桌上。她側着頭,下巴擱在手臂上,神色愣松地望着亭邊挂落的那枝紅梅。
她記事尤早,發生過的事好似都能印刻在記憶裏,包括了四歲那年晚晴宮梅林盛景。各色梅花,母妃獨愛紅梅,越是寒涼,開得越是秀氣,縱是千般顏色也抵不過皚皚白雪之上一片紅豔。父皇便是知道如此,才收集了多個紅梅品種,為母妃在晚晴宮建了一處梅園。後來被移走的那棵別角晚水,因其碎瓣尤多,品性難得,更是有“天下第一梅”的美稱。可梅園建成了,她卻從未在母妃臉上看到過太多笑顏。
那時她不懂,梅其實并不喜好寒冷,只是能忍耐寒冷。
父皇為她取名“雨”,是為她出生的那日那場傾盆大雨。後來是母妃抱着她說:“雨乃無根之物,性若浮萍。我本失家之人,別無所求,只願我兒能平安順遂。”遂跪請父皇更名為“羽”。
羽,鷹的翅膀,古律的音,箭的括羽,輕盈純潔,秀氣伶俐。母妃更愛喚她“小羽毛”,因為她就如她心上的羽毛,撩撥着她,讓她即便拖着一副病軀,也不願輕易撒手人寰。
衆人皆說她不祥,是她帶累了母妃,讓她失了榮華,也失了健康。單看那片獨二無一的梅林,便能猜到當年鳶嫔所得的無雙寵愛。可自她出生以後,父皇便甚少踏足過晚晴宮,母妃也纏綿病榻,湯藥不斷。
但母妃從未埋怨過她。夏日裏,她會躺在榻上教她習字;冬日裏,她會裹着厚重的裘衣,抱着暖爐,隔着窗戶教她堆雪人,捏雪團,賞梅花。
直到那年,小小的她踩進了雪裏,想為母妃剪一支花。她一路走,一路走,終于選定了一支,将放未放,甚是喜人。枝條就位于她上方,她擡手跳了一下,還差了些許沒能夠着。正待屈膝再努力一把時,後方突然傳來一聲凄厲的哭嚎:
“娘娘——”
她在半空中碰到了那枝梅花,沒能及時捉握,卻引動了那枝頭。一剎那,眼前紅豔如血……
爐子小沸,酒香溢了出來。
宮羽收回視線,從爐中分了酒,取了一杯潑落到雪中。正待再取一杯時,便見一抹淡粉色的身影急匆匆地朝這邊趕來。她的眼睛瞪得老大,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似是來讨債的一般。
“剛溫好了酒,你便來了。”宮羽分了一杯酒推到她面前,眉眼彎彎的,“要陪我喝一杯嗎?”
“你怎麽還有心情喝酒?”酒在長公主府裏是難得之物,平時少見的很。點墨叉着腰,撇撇嘴,“聽說你請戰要去救宮寒那廢柴。且不說那人活着也是浪費糧食,如今也近了那個日子,你怎麽能去別的地方?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她好氣啊,但經不住誘惑,舉了杯子先灌了一杯,繼續瞪人:“前年你就差點趕不到懷霜了,把我的心都要吓出來了。你今年竟然還敢亂跑,你還要不要命了!”
自覺替她續了酒,宮羽托腮看着她,眨眨眼。
點墨體直口嫌地又喝了下去,舔舔唇:“你別裝可憐。清淺月的毒性還未去除完全,你別托大了。”雖說她的心一碰上阿羽就特別容易軟,也特別容易偏,但來之前已經被莫問做好了思想工作,自是不會那般容易妥協的。
“……”
宮羽默默地轉過頭看着先前酒液潑落的地方,只這一陣子的功夫,那處已經結出了淡紅色的冰淩。
曾經,她希望母妃安康,長命百歲,希望父皇能多關注她一些,不求能如宮寒一般,但至少不要視若不見……可事實卻是,她漸漸明白她只是母妃羽化後忘了帶走的一根羽毛,人人可以輕賤。冷宮的數年已是讓那股寒涼融入她的骨髓,她曾經擁有的太少,在乎的自然也不多,即便是後來有機會身處高位,一一征讨當年之辱,她也并未在意太過。
她眯了眯眼睛:“我怎麽想,重要嗎?這世間的事,從來都不是我想如何便能如何的。”
這句話本是心裏想着的,卻不小心說了出來。
“阿羽……”點墨愣了愣。在她看來,宮羽是再溫和不過的性子,即便遇到再多的不公也從未埋怨過。她之所以愛戴宮羽更甚于青梅竹馬的莫問,更多是因為阿羽總給她一種溫馨、值得依賴之感。
“我心裏有數。”宮羽很快反應過來,又給她續了酒,看向宮廷方向笑了笑,“在請願之前,我便知道他肯定不會答應。做做樣子罷了。”
“哈?”點墨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聽岔了,又灌了一杯,然而還沒把杯子放下就覺得自己眼前有了重影,眉間也染了薄紅。她晃了一下,沒站穩,眼見就要摔了,一個黑影快速閃現接住了她。
“美人,你真漂亮。喝酒,來陪小爺嘿嘿嘿。”
三杯就倒的家夥一點都不老實,攀着人的脖子亂蹭。莫問一只手得扶着她的腰,只能空住另一只手去把她亂摸的手制住。但才扯下一只,她另一只手又上臉了。好不容易把她兩只手都控制住,她倒好,直接踮起腳尖往他臉上“啵”了一下,然後毫不客氣地一下子咬住了他的鼻子:“嗯~雞腿好吃~”
“點墨!”
好在她舔一舔就松口了。莫問連耳根都紅了,平時表情不多的臉上此時可謂是猙獰。見她還想往其他地方,他忍了忍,想到還有個人在邊上看着,沒忍住,直接點了她睡穴。
點墨身子一軟,直接倒在了他懷裏,一直緊握着不肯松手的杯子也被莫問及時接住。
“你是故意誘她喝酒的?”莫問把杯子“啪”一聲放回了桌上。他知道點墨酒量淺,自從前遭了一回殃後,便一直嚴防死守,決不讓她碰酒。而長公主府中平日裏也不會設酒,怎知他一疏忽就被鑽了空子。
宮羽眉眼彎彎地看着他:“我是在這裏躲清靜,怎麽知道會有人來呢?”
莫問一下子噎住了,看着她一陣無語。
“想知道什麽,直接問我即可,何須借他人之口?”宮羽拿起酒杯,轉向那梅枝,輕抿了一口。
幾年的學習,戰場上排兵布陣,或沖鋒殺敵,他都能沉着應對。唯獨與女子相處這塊,他一直不擅長,從前是點墨,現在是宮羽。況且,與點墨的天真爛漫不同,他實在無法從宮羽的話中分出真假。
他試探着問:“我問你,你便會答?”
“會啊。”她又回過頭對他笑。
“你怎麽能肯定宮晔一定會拒絕你領兵?”明明朝中最适合帶兵的人就是她,以宮晔對宮寒的寶貝态度,怎麽會拒絕?莫問自己糾結了很久都沒想明白。
宮羽托腮看着他,笑得更加純良:“直覺。”
莫問:“……”
***
承元殿內,守泰淳虛弱地趴在榻上。
前些日子下雪,禦膳房給他調了些冰點。他從未吃過這些夾了碎冰的點心,加之酸酸甜甜的格外醒胃,一不小心吃多了就鬧肚子。
北楚皇室子嗣單薄,不管太子品性如何,确實也是國之根本。如今宮寒被困,朝中人心散亂。自從他板着臉拒了宮羽的請薦,便一直裝死拖着不上朝,但奈何屢屢有大臣跪在殿前求見。他不見,還有人帶頭去撞柱子的。
外頭有人竭力哭嚎,他的肚子又鬧騰得他快要虛脫,真真苦得他內憂外患,不得安寧。
依他看來,那些人希望宮羽能領兵去解救宮寒是太過想當然。這兩人的關系,明眼人都知道有多不和睦。若他是宮羽,不借此機會整死宮寒才不正常。否則他日宮寒登基,宮羽還能有什麽好果子吃。
而且,如果宮羽真想去,當初就不會提出要莫問征讨南燕王,李威轉戰西喬。一開始明明說的是她去西喬,李威征南燕。守泰淳不否認這樣的結果,也有他的因素在,但更為重要的是她幾次引導,最終才成了宮寒領兵讨南燕,李威出兵西喬。
雖說于他而言是好事,但意識到自己被算計了還是很不開心,連看雪都沒了心情。
守泰淳嗚咽了一聲,翻了個身。突然,殿外一聲巨響,哭嚎聲又湧起了一聲浪。
“又是誰撞柱子了?”他嘆了口氣。北楚的大臣怎麽都認定了承元殿的柱子,非要來個深度接觸才肯離開?
“陛陛陛陛下,是謝太傅。”春喜立刻回禀。
不認識。他想想也不是滋味:“快擡到太醫院吧。”
“陛陛陛陛下,”春喜袖中的手暗暗握緊,眼簾半垂掩住眸中深色,“需要傳長長長公主嗎?”
宮羽?
他想到那天脫口而出“你不許去”時,她擡起頭,嘆了口氣,仿佛很可惜似的,桃花眼中卻分明帶笑:“父皇說不許去,那兒臣便不去了。”好說話的很。
她這是早料定了他不會讓她去?她是怎麽知道的?
守泰淳胸口堵上了一股悶氣。比從前心愛的玩具被三哥搶了去時,更要煩悶。他也不知怎麽了,比起想法子再拉三哥一把,他發現自己更不想讓宮羽如願。他很想看宮羽吃癟的樣子,但他連她究竟如何想的都不知道。
明明比他還小一歲,這人怎麽就能生得這麽讨厭?
他那被子蓋住了腦袋,不甘心地說:“宣。”
“是。”
春喜看了他一眼,傳了口令後,默默地退到燈盞邊上。趁着無人注意到時,伸手,染了赤紅色的尾指挑了下燈芯。
火光一動,又複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