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浮島
浮島
這一覺睡得很沉,清早的林木間傳來清脆的鳥鳴,撲簌簌的翅膀拍打的聲音才把他吵醒。
腿上的麻痛已經減輕了很多,火堆幾乎燃盡,身上的鬥篷裹得很緊,倒是不冷,只是頭還是有些暈。
他睜開眼睛勉強驅趕困意,卻突然發現梵希不見了。
他驚得一震,困意全消,連忙站了起來,四肢有些發酸也顧不得,提聲喊了一句。
身後傳來漸近的腳步,梵希聲音平靜道:“放心,我們是盟友,還不至于扔下你自己走掉。我只是去找了點兒野果而已。”
安冽轉回身去,松了口氣,似乎是覺得自己剛才的行為有點兒過激,不好再說什麽,索性又順勢坐了下來,去看自己小腿上的傷口。
梵希已經到了他旁邊,蹲下身子阻了他的動作,将果子放在旁邊的衣服上,便自己去拆包裹的紗布。
咬得不深,刀傷看着長了些,不過此刻也就是兩道很細的紅痕而已,應該沒什麽問題,至少毒是清掉了,腿不會廢。
他一邊塗藥一邊随意道:“給你摘的,不吃嗎?”
傷口還很疼,安冽聽他說話才轉移了注意力,抿了抿唇,從旁邊的果子裏拿了一個放到嘴邊小口小口的嚼了起來。
簡單的吃過早飯,兩個人便繼續朝前走去,這一次倒沒隔那麽遠,叢林裏畢竟不太幹淨,鑒于他還受着傷,為了讓腿少吃力早點兒愈合,梵希索性還是扶着他。
被這樣細致的照顧着,那些之前的悶氣也消了許多。
安冽想,總不能以後都這麽不認真的講話,接下來的這段路畢竟還是要兩個人一起走的。
這樣想着,就忍不住去看旁邊的人,可是話在嘴邊兜兜轉轉,一看到對方那副似乎什麽都沒放在心上的模樣,又有些說不出來了。
就這麽反反複複的,不時瞄一眼梵希,卻終究只是默默地走着。
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覺得這樣太矯情,還是決定開口說話打破僵局。
“我……”
“要休息一會兒嗎?”
梵希的聲音與他同時響起,他下意識的就閉了嘴,搖了搖頭,沒想到這一晃又覺得頭有些暈,便又點了點頭。
毒物都會對身體有些消耗,萬一真的嚴重起來反而更耽誤行程。于是兩個人停了下來。
他被扶着坐在樹的根系上,梵希彎腰碰了碰他的額頭,蹙眉道:“有些燙。”
或許還是着涼了。
梵希深呼吸了一下,直起身來四處望了望:“在這兒等着,我去找找看草藥。”
安冽仰起頭:“我們不是準備了各種各樣的藥物嗎?”
梵希搖了搖頭:“我覺得你是餘毒未清,買的解藥未必能替你解毒,我還是在附近找找看。”
說完,掌心聚起一團光,小範圍的将周圍隔離開來,便離開了。
安冽堅持着走了這一會兒,腿有些難受,在樹根上坐得不舒服,便往下挪了挪,不知不覺居然又睡過去了。
睡的不實,稍有響動便會睜眼,梵希的腳步聲一近他就醒了。
對方不知從何處找來的草藥,蹲下身子從包裹裏找東西搗碎了,便拆開自己腿上包紮的東西細心的敷藥。
安冽抿了抿唇,小聲道:“……我不能不做這件事。”
梵希頭也不擡,應道:“我知道。”
安冽倚靠着樹,頭暈乎乎的,說話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邏輯,只是想一股腦的說清楚說明白:“被親近的人傷害,失去了父親……比較起來,我不是那麽想奪回領地,但是我必須……母親失去了她最珍惜的人,她需要做成這件事,我也必須為了她,為自己……”
梵希塗好了藥,打斷他道:“我知道。”
他盯住安冽,神色認真的重複:“我知道。”
安冽洩氣的輕笑一聲:“……如果我從知道你的身份的一開始就說明呢?”
梵希替他更換着紗布:“假設沒意義,你沒有那麽做。而如果你那麽做了,或許最可能的就是我救了你之後把你自己丢下讓你自生自滅,誰知道呢?不過,比較起來現在也不錯。至少你得到了你想要的。”
确實如此,只是……安冽垂下視線:“只是你再也不可能親近我了。”
梵希沒有回應,将傷口重新包紮好放下褲腿,順勢坐在地上,眯起眼睛思考了一會兒,開口道:“我可以保證,安冽先生,我沒有責怪你。”
“如果是我,我或許也會做同樣的選擇,至少我現在不可能停下我的複仇,所以,我沒有立場,也沒什麽理由去阻止你的複仇。不管……你為此要做出什麽。”
安冽眼瞳晃了晃,探身去握住他的手:“你明明是在責備我。”
寧可是你怪我恨我甚至想要殺了我,現如今這樣又算是什麽?
梵希盯住他,半晌才詢問道:“問你個問題,比如說我做成了我的事,你也如願以償的成為國王,接下來呢?”
他一臉認真的樣子讓安冽也只能嚴肅的順着他的話一板一眼的回應:“接下來?穩定……考慮到埃爾瓦的集權對各地确實很有些民怨,這應該不是太難。而後尋個原因去……吞并……”
梵希點點頭:“那我呢?”
安冽蹙起眉來,又帶着一點兒期待道:“你?……如果……如果你真的願意留下,你可以成為法師的領隊,或者其他的職位,以你的能力,大概都沒問題,對吧?”
梵希輕輕的勾了勾嘴角,聲音輕靈:“……或許。”
安冽突然意識到了問題,連忙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跟你做那種事不是為了這些……我是說,我不會坐到那個位置之後就……我沒有想用這種事情來收買你……我是真的喜歡……”
梵希打斷他:“或許。”
而後他淡然道:“你可以說所有好聽的話,你還可以擁有你的王後,你的子女,你的臣民。你去擁有這些吧,考慮到那麽多人對此趨之若鹜,或許這真的是件很不錯的事情……至于你所說的那些規劃,那對我而言什麽都不是。”
“你不能不做這件事,你不能不成為這個國王。”
“實際上那大概是好事,不出意外的話,你會成為比埃爾瓦要好很多的國王,你所擔心的子民也可以好好的,不會有什麽太大的亂子。”
“但那些都和我沒什麽關系。”
——你比我更清楚國王代表着什麽。安冽先生。
——你為什麽不也幫自己一個小忙?忘記那種你所謂的不是玩笑的感覺吧。
确實如此。
如果要位于那個地位的話……
可是,他又不能放棄這樣的機會。
安冽沒再接話,梵希只道是他已經全部承認了自己說的事實。
便不需要任何多餘的解釋。
他直起身來,瞧了瞧天色道:“你可以睡一會兒,等你好些了再繼續上路。”
安冽應了一聲,閉上眼睛,神色淺淡。
他恍惚做了個夢,夢見十五歲的那一場變故,夢見流亡,躲避,安定,夢見那場來不及開始就結束了的悸動,夢見自己不由自主的去親吻梵希,以及那些仿佛要榨幹自己的霸道缱倦。
于是心口突然有些鈍鈍的疼。
但眼皮很沉,睜不開也不想睜,漸漸便真的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已經過了中午,斑駁的樹影裏有些光晃住了眼睛,他打了個哈欠,搖了搖頭,這次倒是不疼了。
燒退了,四肢也不那麽酸了,小腿的傷口因為又休息了小半天,也沒有早上那麽難受,不需攙扶也可以很放心地走。
草草吃了些東西,他直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看向梵希道:“恐怕走不快,要耽誤一天了。”
梵希無所謂的應道:“本來也只是估測的時間,耽誤談不上,你沒問題的話,就繼續出發吧。”
便相安無事的繼續前行。
路上,安冽問道:“喂,你真的沒記錯地方嗎?再往前估計就算是白日裏這林子也會很暗,雖然密林裏資源比較豐富,但是那些龍居住的地方怎麽也要空曠一些吧,否則怎麽飛得起來呢?”
梵希微微動用魔法将面前的路變得好走一些,回應道:“我只是知道它們确實存在,來這裏的印象很模糊,大概年紀太小記不清了,總之往前走就是了,它們居住的地方,總會有動靜的。”
就算沒有什麽動靜隐秘起來,只要那些生物存在,他也一定可以尋找到。
就這樣又走了大概三天。
除了越來越難走的道路,剩下的變化,大概就是兩人之間的交談變得順暢多了。
也不奇怪,一個人杜絕了那些感覺,另一個人壓下了那些感覺,他們之間,只不過是為了一場雙贏而走在一起的盟友而已,那還能有什麽不好交流的?
梵希詢問了他所能集結的人手和大致的戰力,算是了解了情況。至于其他的事情,二人都很有默契的閉口不談。
第三天的時候,安冽一邊走,一邊想起了一個似乎被忽略了的很重要的問題。
他略偏着頭詢問走在他斜後方的梵希:“對了,我一直沒聽你說,你準備如何讓那些龍來給你拼命?控制住他們的頭龍嗎?”
他是剛剛腦子裏晃過一些事情才想到的,當時對方提及的時候,說的是他需要一些助力,而幫助這回事,總得有個自願和不自願之分。
梵希搖搖頭:“我應該不能控制頭龍。它們對魔法的免疫很強。”
安冽忍不住繼續打量他,疑惑道:“那你準備怎麽辦?我也沒看到你有攜帶什麽能夠交換的籌碼……啊!”
說着,居然腳下一空,身子立刻失去平衡往下掉。
梵希迅速的控制了兩條長藤拽住了他的手腕,不過人已經只剩下一雙手腕還能勉強看到,整個人似乎都懸空在下面。
安冽腳下空落,手腕上束縛的感覺讓他松了口氣,驚魂甫定的立刻低頭去看。
而後他詫異的低聲道:“梵希……”
梵希扒開他頭頂處的那些植物,也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這片樹林到了這裏已是盡頭。
這是一處斷崖,下面又是綿延的林海,比較起來,大概因為地勢偏低而生長得更加繁茂,遠遠望去,那些綿延的山脈似乎沒有盡頭。
藤蔓已經将安冽拽了上來,他平複着呼吸,詢問道:“要下去繼續往前走嗎?”
梵希搖搖頭,直起身,召喚出數條寒魅,幽藍色的長蛇便沖進了下面的林海。
梵希左眼處的紋路浮現出來,他看得清下面的情況,也愈發清楚那裏也不可能有龍這種生物。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安冽看他似乎有點兒不解的樣子,詢問道:“你很确定是在這附近?”
梵希沒有應他,不死心的又召喚了更多的寒魅,将其投入下面的林海裏。
得不到回答,安冽只好四處去看,這是一面很長的斷崖,倒是不算高,他剛剛墜下去,腳下不遠便是樹冠。
他揉了揉太陽穴,連日的趕路讓他有些疲憊,聲音模糊道:“……它們有沒有固定的覓食時間什麽的?如果能看到一兩只飛行的龍就好了。”
聽安冽這麽一說,梵希收回了手,斜睨了他一眼。
而後他轉回視線,看向了那片綿延的林木,複又擡起頭來,看向了晴朗的天空。
安冽正想問他是不是發現了什麽,梵希卻突然指着那片森林問他:“你覺不覺得,這林子的中心是凹下去的?”
林海太廣,樹木盤根交錯長勢茂盛,可是仔細看去,遙遠的地方,似乎确實像是越來越往中間凹陷下去,樹冠的顏色是有些變化的。
于是安冽點點頭。
梵希又把視線轉向了天空,這次,他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的喃喃道:“……那個交易嗎?”
安冽沒聽清:“什麽?”
梵希搖搖頭,示意他往後退一點兒,而後他站在邊緣的地方,聲音低沉的念起了古老的咒語。
比起從前他偶爾施咒時會念的咒語,這一個明顯不一樣。
幾乎是在他咒語念到一半的時候,周圍的土地便震顫起來。
他站在懸崖邊緣,身上的鬥篷被不知從何處生起的風而鼓動着,雙手微微展開在身側,掌心朝上,幽藍色的光團越來越暗,越來越暗啞。
安冽看不到的正面,他左眼的紋路幾乎全部顯現出來,一雙眼眸亦是藍色。
周圍的樹木似乎也有了活動,兩個人所處的周圍,樹葉被風帶動的嘩嘩作響,風力在半空中似乎更甚,烏雲都開始聚集起來。
安冽詫異的看着,天空中仿佛出現了一條撕裂的縫隙,烏雲堆積在那裏,縫隙深處似乎傳來了深沉的龍嘯。
而施咒者的臉色也愈發蒼白。
安冽隐約猜到了什麽,他連忙注意着半空,那條裂隙似乎在愈發的擴大着。
下一刻突然有一團熾白的光團從那縫隙裏沖向二人而來。
梵希只是盯住它,卻沒有躲開的意思。
安冽上前一步,梵希沒有回頭,艱難的吼道:“別過來!”
光團愈發接近。天空中似乎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漩渦,那些烏雲愈積愈多,已經看不到方才明媚的太陽,只有那團灼燒的熾白的火焰愈發接近。
安冽咬牙:去他的別過來!猛地将人撲出去老遠,下一刻,那白熾的火光爆發在方才的地方,滾燙的空氣幾乎讓人無法呼吸。
幾乎是他撲過去的同時,半空中的漩渦也起了變化。
梵希狼狽的跌在地上,雙眼閉着,鮮紅的血液從左邊的內眼角流了出來,滑下挺直的鼻梁。
安冽吓了一跳,伸手摸去那些血珠:“梵希?梵希?”
梵希握住他的手,蹙眉輕聲道:“你能看到它了嗎?”
安冽穩了穩心神,這才将頭轉向那團原該是烏雲的地方。
有些聲音隐隐約約的傳入耳中。
他吞了下口水,直到被握着的那只手傳來一點兒握力,他才點頭應道:“是的……我看到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