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那年的冬天,麥歲給柳況辦了一場生日會。

柳況的姑姑其實也有給他舉辦生日宴,排場不如他父母辦的那麽大,但看着還算有模有樣。

而柳況飯都沒吃完,就跑到了公園裏。

那是麥歲籌備了一個月,又花費了一上午布置出來的成果。

小小的山洞裏,圍着一圈藍色的氣球,全是麥歲用嘴巴吹出來的,吹得她小臉漲白,好幾次快要窒息。

洞壁上寫着大大的“生日快樂”,字歪七扭八,“快”字還寫錯了,旁邊又畫了一個四不像,據麥歲所說,那是柳況的畫像。

她買不起當年壯觀的八層大蛋糕,她只能準備一個小小的紙杯蛋糕,上面的蠟燭是從家裏翻出來的照明蠟燭,擺在上面快要比蛋糕還大。

麥歲努力試圖複刻當年的場景,她想告訴他,她會像他的爸爸媽媽一樣,用心地愛着他。

柳況鑽進洞口,看見的就是這麽一番場景。

哦,當然還有旁邊那個小不點,在山洞裏摸爬滾打了一上午,渾身灰撲撲的,連鼻尖都沾了一撮灰,像只黑鼻子的小白狗。

小狗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滿心期待地看他,卻見他盈起滿眶的淚。

“啊,是不是太難看了。”

麥歲見狀手足無措,擡手幫他擦眼淚,卻把他原本幹幹淨淨的小臉擦出了幾道灰印。

“沒有。”柳況帶着哭腔開口,“好看,特別好看。”

兩人在山洞裏坐了一下午。

麥歲給他唱生日歌,給他表演新學的廣播體操,還給他講笑話。

柳況的眼睛始終水汪汪的,但嘴角微微揚起。

蛋糕很小,身為小饞鬼的麥歲卻一口也不肯吃,執意要讓壽星全部吃掉。

但她還是被分到了上面那顆紅紅的櫻桃。

往後的每個生日,基本都是麥歲給他過的。

他明明見過那麽盛大的排場,卻還是為她每個簡樸但用心的布置鼻酸。

不過今年,麥歲差點錯過他的生日。

出于歉疚,兩人頭抵着頭對着手機點午餐外賣時,麥歲特地讓柳況全權決定。

結果就是,柳況把她想吃的菜全部點了一遍。

只是同居久了,口味潛移默化變得相近而已啦。

麥歲害羞地捂着臉心說。

外賣員很快将菜送來。

依然是柳況開門,依然擋住了門鎖,依然讓她一無所獲。

算了,壽星最大,麥歲對自己默念。

柳況一早準備了碗碟,準備把菜都裝在裏面。

偏偏袋子一打開便漏了一手的湯汁,菠蘿炒飯的殼在路上被颠成兩半,炒飯灑了一小袋,蝦片也被壓碎好多。

就算是再精致的盤子,也難以拯救。

麥歲有點兒難過。

不是為着自己愛吃的菜灑了難過,而是覺得,一年一度的生日,他應該吃上一桌精美的飯菜,而不是眼前這些狼藉。

柳況的表情倒是淡定,一面将菜點挨個倒出,一面擦拭湯汁。

“你為什麽就是不同意我出門呢。”麥歲嘀咕。

直接去店裏吃,肯定不會弄到這般狼狽的。

“我都答應你不會離開了,大不了,你拿個手铐,把我們拷一起好了吧。”說到最後,頗有些賭氣的意味。

柳況停住動作:“你會的。”

“會什麽?”

“你會離開的。”柳況說,“我之前試過,我剛帶着你出門,你就不見了。”

“啊?”信息量有點大,麥歲得緩緩,“你之前,也這麽關過我一次?”

柳況沒說話。

麥歲拼命回想,卻記不起那一段。

莫不如說,她的記憶裏有太多缺失的地方了。

“什麽時候的事?”

她試圖從頭回憶。

柳況不說話。

這些天她已經發現了,柳況變了,只要是他不願回答的事,她問上一百遍也不會有結果。

麥歲努力心平氣和地問下一個問題:“所以你為什麽老是要把我關起來?”

“因為我不想你離開。”語氣那麽平靜,好像說的只是一句問候。

問題輾轉又回到了之前聊過的話題。

麥歲啞然失笑:“我不是都和你發誓了嗎,我不會離開你的。我又不是罪犯,天天關着多難受。大不了,我再和你發誓,我以後不随便和你提分手了,還不行嗎?”

柳況淡然聽她控訴到最後,只不輕不重留下一句:“我不會再冒險的。”

麥歲很想把桌上的菜扣到他的腦門上。

活該他只能吃這些!

麥歲一邊咬牙切齒,一邊無可奈何。

她賭氣不吃飯,柳況倒習以為常,面無表情地往她碗裏夾菜。

認識快二十年,眼前的男人莫名越來越陌生。

到最後,麥歲軟下語氣:“你還要關我多久呢?”

柳況停住筷子:“你不是說過要陪我一輩子嗎?”

“那你也一輩子不出門嗎?”看他這副架勢,應該是不敢把她單獨留在家裏的。

“嗯。”柳況倒是答得淡定。

都怪現在的生活太便利了,不出門也能過活。

麥歲氣得頭腦發熱,又逼着自己冷靜下來。

總有能找到機會的時候吧,說着一輩子不出門,反正她是不信的。

雖然不知道柳況現在在發什麽瘋,但總有冷靜下來的那刻吧,她要做的就是不去刺激他,然後努力找到機會。

嗯,很有玩大逃丨殺游戲的感覺。

作為游戲高手,她當然不會輸給這個菜鳥。

這麽一想,麥歲心情好多了。

柳況沒有給自己買蛋糕,但家裏還有之前剩下的蠟燭和小皇冠。

麥歲吩咐他戴上皇冠,點起蠟燭,搖頭晃腦給他唱了一支生日歌。

柳況雙手交握,閉上眼認認真真許願。

歌曲結束,他正欲低頭吹熄蠟燭時,不知從何而來的穿堂風吹過,先他一步熄滅了蠟燭。

柳況僵住動作,末了略略擡眼,看向麥歲。

“不是我啊不是我。”麥歲吓得慌忙擺手,“可能、可能是風想幫你實現願望,一定是好兆頭,你會願望成真的。”

柳況一點點松開手,沒說話。

麥歲總覺得,他的眼神有些絕望。

“要不,再點一次試試?”麥歲小心翼翼地提議。

“不用了。”柳況起身,開始收拾桌上狼藉。

明明是最該開心的生日,氣氛卻比前幾天還要壓抑。

可是,大概也不能怪她吧。

不能出門的下午,兩人只好窩在沙發上看電影。

麥歲翻遍榜單,挑了一部經典的甜甜戀愛電影。

她的戀愛被自己談得一塌糊塗,只能看看別人的開解一下了。

開場便是盛夏,漂亮的海邊別墅,一群青春洋溢的少男少女。

男主和同伴打着沙灘排球,畫面從他的腹肌一路晃到面龐,他橫臂抹了把額前的汗,鏡頭一轉,是不遠處在海裏游泳的女主。

起初風平浪靜的大海,轉瞬間波濤洶湧,女主恰在此刻腿抽筋,高呼着救命。

劇情的走向稍顯俗套,無非是男主搏命救下女主,彼此陡生情愫。

之所以俗,也是因為大家都愛看這種橋段。

麥歲和柳況下意識對望了一眼。

不是被感動到,而是下意識想起了什麽。

這種電影般的橋段,兩人也曾有過。

只是性別對調了。

那時候兩人都上初中,麥歲初一,柳況初三。

柳況之前上的是國際小學,他的父母應該有意讓他早早出國,但到了初中,他姑姑一家只舍得将他送進學區內裏的公辦初中。

這也讓他們有機會在同一所學校念書。

每年金秋十月,學校都會舉辦一場秋游,目的地是郊區的森林公園。

大巴車共分三批,初一是最後抵達的,老師剛宣布完可以自由活動,麥歲便開始狂奔尋找柳況。

她一路逮着人就打聽初三五班的隊伍在哪裏,繞着碩大無比的公園走了快半圈,終于見到了不遠處的少年。

那一屆初三的校服是藍白色系的,水藍色的外套被他脫下随意圍在腰間,內裏是POLO衫式樣的白色短袖。少年的身軀稍顯單薄,他随意倚在牆邊,修長五指間是一聽打開的可樂,被他輕輕晃悠着。

有不少小姑娘悄悄盯着他看,唯有麥歲是最大膽的那個,沖上前用力拍了他一下——

到底已經長大些了,也不好意思像從前那樣見面就抱個滿懷。

柳況低頭看見她,笑了。

麥歲也回敬他一口白牙,不由分說奪過他手上的可樂,仰頭灌了好幾口。

一路上跑過來,可渴壞她了。

圍觀人群都面露驚訝,連向來沉穩的柳況,也略略動了動眉梢。

唯有另一個當事人麥歲無動于衷,沒覺得這是什麽特別的事。

從小到大,她都搶過柳況多少吃的了。

解了渴後,兩人便在公園裏閑逛。

柳況已經來了三次了,而麥歲還是第一次來,他便充當導游,給她一路介紹。

走着走着,兩人來到了一處湖邊。

那地兒有不少人正比賽打水漂,麥歲見狀,躍躍欲試地摸起一塊石頭。

石頭飛出,沒彈兩下就沉了底。

麥歲稍顯失望,但很快又重振信心,再投一次。

柳況對此興趣缺缺,麥歲在旁邊打水漂,他便蹲在地上,專心致志地給麥歲找石頭。

他也不嫌髒,幹淨的十指在泥地裏翻找着,特意挑選那種又扁又平的,說什麽也不能在道具上給她拖後腿。

好不容易又找到一塊近乎完美的石頭,柳況正準備遞給她,忽而失去了平衡。

有兩人一路追逐到了湖邊,沒留意到蹲下的他,徑自撞在了他身上。

柳況身子一歪,就這麽倒進了湖裏。

雖然柳況從小家裏就有游泳池,但他其實是個旱鴨子。

周圍人還沒來得及驚慌,便見到有個姑娘跳了下去。

瘦瘦小小的一個,看起來連自個兒都護不周全,卻努力劃着粗糙的狗刨式,伸手去撈那個落水的男生。

兩人一搭上手,那姑娘的身子就被帶着往下沉了半截,她費勁探出腦袋吸了一口氣,又撲騰着小細腿。

岸邊圍觀的人一部分幫着呼救,一部分勸那姑娘快些松手,不然會被帶着一起溺水的。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沒聽見,說什麽也不肯松手。

倒是那男生,都快神志不清了還在試圖推開她,但又本能地帶着她下沉。

還好,老師趕來得及時。

兩個大人齊齊入水,一左一右先給他們分開,又各自撈上了岸。

萬幸沒出什麽大事兒。

麥歲被挨了好一頓痛批。

見義勇為的前提,是要保護好自己的性命安全。

她根本沒接受過系統的游泳指導,全是靠從小在各種野池子裏瞎撲騰的三腳貓功夫,自己都游不利索,還想着救人。

麥歲知道老師批評的對,所以她低着腦袋沒反駁。

“你那時候到底在想什麽,啊?說跳就跳?”老師吼道。

“我不知道……”麥歲怯生生的,“我什麽也沒想……”

她确實什麽也沒想。

她就是看到湖裏掉了個人,那個人是柳況,然後身子就自個兒跳進去了。

大腦在那刻唯一做的事,可能就是幫她辨別了一下湖裏的人。

所以老師說她太熱心,其實也不對……

如果大腦識別出的人不是柳況,大概,她不會跳下去。

“你難道不怕死嗎?”老師又氣又無奈。

彼時的麥歲,對死亡并沒有什麽概念。

她對此最深刻的經歷,其實來自柳況的父母。

那般和藹溫柔的叔叔阿姨,前幾天還在笑眯眯地摸她腦袋,給她塞好吃的,後來卻徹底消失在了她的生活裏。

死亡是什麽感受?

會疼嗎,會孤獨嗎,會煎熬嗎?

麥歲不知道。

但她知道留下來的人會心疼,會孤獨,會煎熬。

那種感覺很不好受,她不願再嘗試第二次。

如果柳況不在了,人生大概也沒有什麽好活的。

那時候,她并沒有愛上柳況。

或者說,用男女之間的愛情來形容他們的關系,似乎稍微淺薄了些。

柳況早已是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人是為什麽活着的呢。

彼時麥歲覺得,是為了愛。

作為社會性動物,必須靠愛與這個世界的人建立起聯系,才能甘願活下去。

爸爸媽媽愛弟弟,柳況愛她,她也愛柳況。

所以他們都可以好好地活着。

“如果有下次,你還跳不跳?”老師嚴詞厲色地問她。

麥歲搖搖頭。

如果下次,那個人不是柳況,她不會跳。

但如果是他——

就算當下不跳,要不了多久她也會跳。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