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恍惚間, 宋千翎以為自己還沒從那場夢中蘇醒。
她沒有猜錯,那個男人便是真正的幕後黑手,在最後時分, 他笑得有種舉重若輕的從容,說出口的話卻像魔鬼的低語。
宋千翎感覺到自己在發抖。
她擡手,無措地去抓身旁的薄被, 囫囵着蓋到身上, 還是冷。
那種冷是從心裏發出來的。
說完那句話後,周佩弦平靜地觀察着她的反應。
窺見她的動作,他伸手環抱住她,用自己的身體給她取暖。
“看着我。”他說, “在你面前的是我。”
窗簾沒拉攏,漏下一束光,斜打在這處,令她的視野有幾分模糊。
宋千翎擡頭去看, 看得自己逐漸淚眼朦胧。
她能感受到周佩弦頓了一下,分出一只手卡着她半邊臉,拇指揩去眼淚的動作稍顯用力。
“所以你還是沒忘記他,是嗎?”
怎麽忘記?
八年時間, 就算是一支筆一柄調羹這種死物, 陪伴久了也會生出眷戀。
縱使回看周佩韋有萬般不好, 這麽長的年歲也不是能輕易一筆勾銷的。
“你是故意的,對不對?”宋千翎努力使自己的語氣平靜些。
她看不清周佩弦的表情, 但能聽見他輕笑了一聲,淡淡的, 像嘆息。
“昨晚,不是你扶着我進來的嗎?”他反問。
“但你明明可以不在這裏做!”宋千翎昂着頭, 血紅的眼裏由悲傷轉作惱怒,“或者、或者你也可以不告訴我……”
後一句,她越說聲音越輕。
她已經大膽地開始試着自欺欺人,但她沒法接受這件事血淋淋地放在臺面上。
撫着她面頰的手逐漸向上,一縷一縷撥開她額前散亂的發。
他一面漫不經心地動作着,一面喃喃絮語:“你是怕他看到嗎?我聽說,人死後的靈魂會回到它最開始的地方,他在這裏出生,在這裏長大,你說,他會不會很想回來看……”
“你閉嘴!”
宋千翎怒目而視,一雙手用力扼上他脖頸,初初只是想掐斷他惱人的話語,但添上力道後,意味就變了。
憤怒裹挾着她,面前的人逐漸變得面目可憎,她在心底一遍遍重複着“閉嘴”,試圖将喉管壓縮殆盡。
周佩弦沒有掙紮。
分明是單方面的壓制,更害怕的那個反而是她。
單手逐漸支撐不住,周佩弦移開搭在她額前那只,雙臂顫抖着逐漸壓低。
一雙眼起初還平靜地看着她施暴,最後緩緩阖上,只餘顫抖的睫毛和愈發粗重的喘丨息,證實了他尚存的生息。
“叮咚”。
手機提示音忽而響起,宋千翎猝然驚醒。
她不知所措地松開手,感受着胸口一沉,男人靠倒在她胸前,依着本能大口大口地喘丨息。
他額前的發已經被徹底汗濕,連帶着緋紅的面頰,貼上她微涼的皮膚。
在她最接近心髒的地方,濃烈的心跳和呼吸,證實他們的軀體都在努力運轉。
宋千翎伸出一只手,猶豫好半晌,才輕輕攀上他背脊。
他出了滿背的冷汗,依然在細密地顫抖着。
這個男人,有時候無比強大,有時候又異常脆弱。
她厭惡他的強大,卻又無力承受他的脆弱。
只差一點,他就會像一只昆蟲那般,死在她手裏。
可是昆蟲只要還殘餘一線生機,哪怕僅剩一條腿、一片翅膀,它們也會努力掙紮逃離。
“你剛剛為什麽不掙紮?”宋千翎小心翼翼地開口。
周佩弦擡頭,很費勁地掀着眼皮看她。
他看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開口,嗓子啞得要命:“你不是想殺了我嗎?”
宋千翎啞然失笑:“別人要殺你,你就任他殺?”
這麽張望着實在費勁,周佩弦收回目光,側臉在她身前蹭了蹭,似乎尋了個舒适的倚靠,悶悶地“嗯”了一聲:“別人不行,只有你。”
又來了,又是這種太過超出的話。
宋千翎不知該如何回應,落在他背上的手逐漸上移,有一搭沒一搭地摸着他濃密的黑發,是比預想中要柔軟的觸感,他像一只未野化的狼,溫順地任她撫摸。
不知過了多久,身前的人呼吸聲逐漸平緩。
宋千翎不敢亂動,小心翼翼地歪着腦袋去看,他似乎确實是睡着了。
無論如何,剛剛她不該動手。
她沒來得及,又或者是實在送不出那句道歉,只能讓他暫且在她身上睡個安穩覺,聊作補償。
但宋千翎是徹底睡不着了。
頭還昏沉着,可倦意已徹底消散,她定定地盯着稍稍泛舊的天花板,又想起了周佩弦的話——
這裏是周佩韋住過的房間。
當初見家長時,宋千翎來的不是這幢房子,聽他剛剛的話,這裏應該是周佩韋小時候的家。
那确實是很久之前了,難怪這裏散發着濃厚的歲月氣息。
但怎麽都和周佩弦不夠相襯。
身子不敢動,她只有脖頸能慢悠悠地轉動,她一寸一寸地觀察着這裏。
不同于客廳大氣厚重的紅木,這裏的家具都是能讓人平靜的原木色,很平常的陳設,套間裏有着洗浴間和衣帽間,而卧室就只剩下一張床兩方床頭櫃,和一張書桌。
書桌上的東西很少,東西在搬家時應該都被收走了,只餘下臺燈和空空如也的筆筒。
書桌頂上的書櫃倒是雜陳着不少書,她的視力沒有好到能看清書名,但按裝幀來看,多是些童書名著和字典。
周佩韋曾經在這裏讀書寫字。
她看着、看着,隐約從那兒童椅上,看到了一個永遠筆挺的背影。
宋千翎的目光逐漸從書桌上移開,牆壁很幹淨,她忽然想起自己老家牆壁上紛亂的塗鴉,而這裏的牆壁微微泛黃,應該沒有被重新粉刷過。
周佩韋确實是一個很規矩的人,從小到大。
她垂眼,從這個角度看不清周佩弦的臉,只能看見他蓬松的發頂,被陽光映成茸茸的金色。
不知道他兒時房間的牆壁,是否也很幹淨?
她實在好奇,同一個家庭,怎麽生長出如此天差地別的兩個人。
目光漸次繼續向右移去,逐漸轉完這一百八十度,落在了另一側的床頭櫃上。
她的心跳忽而頓了一拍——
在這上面,放着一張周佩韋的童年照。
他從小就長了一張嚴肅老成的臉,指尖緊貼褲縫,在鏡頭前站軍姿。下巴微微昂起,一雙眼瞪得溜圓,烏黑的瞳孔裏滿懷抱負。
相框被立起,甚至稍稍朝向床鋪的方向,她對上那雙眼,實在不敢再看第二遍。
他在看。
周佩韋在看。
他看到了,他什麽都看到了。
那雙容不得半分雜質的眼,此刻目光灼灼。
宋千翎望着天花板伸出手,摸索着探向相框的方向,按下背後的支架,将照片反扣在床頭櫃上。
木頭相撞泛出一聲悶響,她閉上眼,一點點平複呼吸。
再度睜開時已是正午,周佩弦不知何時從她身前滾到身側,倒是讓她睡了個還算舒暢的覺。
似是被她起身的動作吵醒,他迷蒙地睜開眼,盯着她看了一會兒,嘴角漸揚。
宋千翎有種莫名的尴尬,她扭過頭,假裝在看牆壁,小腹倒是很不給面子地叫了一聲。
這下周佩弦笑出聲了。
但很快,他坐起道:“我不常住這裏,廚房沒什麽菜,下碗面湊合一下,還是我們出去吃?”
“就吃面吧。”她應。
彼此都輕飄飄翻過了清早的那一茬。
又或者,誰都不敢再回頭面對。
日光下,這座別墅更顯壓抑。
朝陽的落地窗采光極好,入目是大片方正的橘紅,仿似誤入了哪家舊祠堂。她小心翼翼地踏上啞金色的地毯,坐在沙發上仰頭望去,巨大的水晶燈讓人錯覺下一秒就要墜落。
這看起來不是個适合久候的地兒,宋千翎起身朝廚房走去,步伐有種落荒而逃的慌張。
整幢房子裏最新的,或許便是廚房裏的竈具,它應該被周佩弦後來翻新過。
這會兒他正有條不紊地調着底料,挖一小勺豬油,倒一點生抽和老抽,滾水一澆,香味便已經出來。
不管看多少次,她都覺得,這樣的周佩弦很不像他。
他太認真太正經了,讓人錯覺會很可靠,哪怕在幾個小時之前,他口裏還說着令人惱怒的渾話。
人當然可以有多幅面孔,但怎麽可以差別這麽大。
察覺到她的目光,周佩弦扭頭沖她笑了笑:“餓了?”
“還好。”她并不想催這位大廚師。
“這兒的廚房很大。”周佩弦屈指敲了兩下調理臺,“你可以進來。”
被他一說,她忽而想起上次在她家的小廚房裏,兩人各司其職,做了一桌菜。
那地兒确實小,胳膊肘總是撞到,衣料摩擦間,生出些難以明說的情愫。
如果一切停留在“那一晚”,或許會更好。
說不定,她還會常常懷念他呢。
宋千翎搖搖頭,表示自己不進去了,轉身在別墅裏閑逛。
一應俱全到近乎繁複的陳設,讓昨晚初見的她覺得這裏很有生活氣息。但清醒後再看,大片的紅木實在過分壓抑,又太過陳舊,幾乎沒什麽新物什,仿佛時光就此停留在了衆人搬走的那年。
都說家是避風港,可周佩弦要麽住那種光禿禿的素淨“樣板房”,要麽住這種都可以用來拍廢棄建築探險的老別墅,不僅不避風,還後背“嗖嗖”起冷風,也難怪變成這樣。
在心裏編排了他一番後,宋千翎心裏好多了。
“在笑什麽?”周佩弦不知何時走到她面前,應該是面已經做好了。
宋千翎忙斂起笑意:“沒什麽。”
周佩弦打量了她少頃,笑了一下,率先往餐廳走:“你笑起來很好看,多笑笑。”
此生她聽過的所有贊美,都沒有和周佩弦認識這兩個月來得多。
她絞緊衣角,生出一種莫名的羞赧。
一碗陽春面暖了胃,宋千翎想起自己早上思考的問題:“對了,你的房間是哪一間?”
“嗯?”周佩弦茫然地擡眼看她,少頃道,“這裏沒有我的房間。”
這下輪到宋千翎不解了。
兄弟倆只差3歲,從周佩韋卧室的照片和書桌陳設看來,那時候周佩弦怎麽也已經出生了。
周佩弦饒有興味地看着她一臉困惑,終于“大發慈悲”給她解惑:“我之前不是說過,我出生後戶口上在了外婆家嗎,從小我也是在那裏長大的。
“小學時我才搬回來,那時候他們的新房子已經裝修得差不多了,我在這裏只住了幾個月,就搬到了新家。”
周佩弦邊說,邊起身向前,宋千翎趕忙亦步亦趨地跟上。
他下到一樓,推開一扇門,“原本多餘的兩間空卧室一早被另作他用,因為只住幾個月就搬,他們就沒有專門給我布置房間,我一直睡在客房。”
卧室在二樓,而客房在一樓。
宋千翎下意識擡頭看了一眼,又看向面前的客房,距離說遠不遠,但在一個幾歲小孩的眼裏,或許是難以逾越的。
客房和她租屋的卧室差不多大,但和周佩韋的卧室比起來,顯然小了一大截。
老式的硬板高腳床,靠背上雕龍鑿鳳,雖然漂亮,卻顯然不是小孩子會喜歡的風格。
放着幾本童書的“書桌”其實是個梳妝臺,實木高腳圓凳高到抵上她大腿,她下意識摸了摸:“你就坐這個凳子嗎?”
“嗯,怎麽?”
“沒怎麽……”宋千翎坐上去感受了一下,要是整個兒坐實,腳尖都難沾地,“你小時候很高嗎?”
周佩韋都有183,而周佩弦看着比他哥還高了幾厘米,快一米九的人,估計小時候就很高吧。
“這個你倒是猜錯了。”周佩弦懶洋洋地倚在梳妝臺旁,垂着眼看她,“我到初中才開始蹿個兒,實不相瞞,小學他們都喊我‘小不點’。”
望着眼前的大高個兒,宋千翎不由得為這個稱呼笑出了聲。
但笑着笑着她又不解:“那你小時候坐這個,不會覺得太高嗎?”
“高啊。”周佩弦滿不在乎地一聳肩,“我小時候上凳子,都是手腳并用爬上去的,再跳下來。
“有一次跳得摔倒了,還把凳子帶倒,砸到我身上,骨折了好幾處呢。”
他是樂呵呵地說的,仿佛只是在道一件童年糗事。
宋千翎卻笑不出來。
她擡頭認真地看他,直看得他斂起笑意,眼底泛起少有的酸楚。
她是學教育的,不僅學教書,還要學育人。
但此刻她卻嘴拙起來,書上的內容都忘得一幹二淨,良久,她向他伸出手。
宋千翎都忘了起身,稍顯費力地用指尖夠他肩膀,周佩弦主動彎下腰,下巴搭在她肩頭,比起擁抱,更像在依偎她。
“疼嗎?”她輕聲問。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問這個,十多年過去了,傷口一早愈合。
但周佩弦很認真地點了兩下頭:“疼。”
面前的哪裏是那個霸道又無賴的周佩弦,分明是當初的小不點。
對待小孩子,自然要用哄小孩子的方法。
“呼,呼。”宋千翎扭頭在他耳畔輕吹了兩下,“吹吹就不疼了。”
她聽見周佩弦在笑,震動傳到她身上,讓她心尖直癢。
她以為周佩弦會笑她幼稚,但他只是将她抱緊了些:“好像是好多了,謝謝你。”
離開客房前,宋千翎特地看了眼牆面。
當見到那一團雜亂的彩色線條時,她驚喜地走上前:“這是你畫的嗎?”
周佩弦有些不好意思地舔了舔唇:“嗯。”
“我就說嘛……”宋千翎半是自言自語道,“哪有小孩不愛在牆上畫畫的。”
“嗯,然後被打個半死。”童趣的前一句,被接上“血腥”的後一句。
想起那天葬禮上,在衆人面前,周父都能下那麽重的手,或許他這句話并不是在誇張。
宋千翎還在想着要怎麽安慰他,周佩弦已經牽起她的手:“帶你來個地方。”
兩人一路奔向了三樓露臺,這裏的景致倒是不錯,綠樹紅花間,那一方紅木方幾都由壓抑變作了雅致。
而周佩弦徑自上前握住它一條腿,将它掀起大半:“看桌底。”
宋千翎聞聲蹲下,好奇地仰頭,然後“撲哧”笑出了聲——
在桌底下,用彩筆畫着比剛剛牆上還要多十倍的線條,顯然帶着洩憤的意味。
“這是我爸最喜歡的茶幾,那天被我爸揍完後,半夜我疼得睡不着,就悄悄拿筆爬上露臺,将桌底畫得一塌糊塗。”周佩弦道。
到底還是膽子小,沒敢真在桌面使壞。
“但我爸後來因為風格不符,沒把它帶到新家。”周佩弦緩緩将方幾放下,撫摸它桌面的神情竟有幾分深情,“看來他也沒那麽喜歡它。”
宋千翎相信周父是真喜歡過的,只是有太多考量,或者有了更喜歡的。
她伸手同他一起摸着這依然油潤的桌面,這裏的裝修雖然陳舊,但都很幹淨,顯然定期有人打理。
周佩弦扭頭看向露臺外的風景,自顧自繼續說着:“我十八歲那年,我爸本着公平的原則,打算也給我買一套房,但我要了這套舊的。
“當初我在這裏連個自己的卧室都沒有,而現在,整個房子都是我的。”
他說到最後,自得地笑了起來,目光裏有種翻身的痛快。
可這神情不過一瞬,反襯得接下來的眼神更加落寞。
“我想把他們的卧室都清空了,還想給自己好好布置一間卧室,可最終,我偶爾過來,還是只睡客房。”
小時候得不到的,長大後再怎麽彌補,都變了味。
宋千翎張了張口,半晌道:“你喜歡什麽樣的圍裙?”
乍看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但周佩弦很快意識到了她在說什麽:“最簡單的就好。”
“哦。”宋千翎應道,“那我周末去買。”
“今晚好不好?”周佩弦幹脆走上前,興致勃勃道,“今晚我載你去買,耽誤不了多少時間的。”
完全就是個迫不及待向大人讨要玩具的小孩。
“好吧。”宋千翎點點頭,語氣雖然猶豫,但還是一板一眼說了下來,“你以後要是像昨晚一樣,暫時回不了家,可以去我家。
“我家很小,沒有客房,所以你可以睡主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