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月
010·月
馬鞭在冰涼的白熾燈下泛着油潤的光。
馬兒似乎感受到了激烈的氣氛,興奮地踢着沙子。
秦佳苒那雙紅腫眼睛盯住秦佳彤手裏的馬鞭,體內的溫度從火燙到麻木冰涼,心中泛起濃濃的厭惡反叛,和說不清的陰郁。
是的,她讨厭騎馬。是因為每一次馬術課,都是她的噩夢。
她當年還那麽小,只想讓媽媽和哥哥有更多的錢過好生活,一聽秦佳彤說贏了就能拿十萬,她壓根什麽也沒想,一口答應。
可她的馬怎麽比得過秦佳彤一年花費幾十萬精心保養出來的昂貴好馬?更何況她本來就不精于馬術。
還是被十萬塊引誘了。
比了多少次,她就輸了多少次,挨了多少鞭子記不清,到後來,她才恍然大悟,她注定是要輸的。她說不要再玩,可秦佳彤樂此不疲,哪裏肯放過她。
“我不玩。”秦佳苒搖頭。
“你說什麽?”秦佳彤驚訝她的拒絕。
“你敢!”
“我不玩。”秦佳苒還是搖頭。
她是一個很聽話的人,為那三百萬,準确來說是三百五十七萬八千塊,她從小到大,沒有反抗過李夢岚的一切安排。
她不能在秦公館畫畫,她說好。秦家子女二十歲之前每個月都能從家族信托中領到八萬塊的零花錢,她是私生女,沒有這個待遇,她不吭聲。不準她去京城讀大學,她也照做。
可對方只會因為她的退縮和忍讓而變本加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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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李夢岚要把她送給黃董。
對。她也反抗了。從小到大,那是她唯一一次出格的反抗。
她把酒藏起來,引衆人去了酒窖,是的,她報複到了。秦佳彤如今也嘗到了從天堂掉落人間的滋味吧。
可是不夠呢,這點反抗根本不夠呢,她們還是能肆無忌憚地欺辱她。心裏有一只小怪獸要沖出來,最後一道栅欄被撞得搖搖欲墜。
“秦佳苒!”秦佳彤氣勢洶洶,翻身躍馬而下,帶出一道風。
秦佳苒不松口,倔強地凝望對方:“姐姐若是喜歡打我,下課後我可以給你打。你想打就打。但是我不玩。”
秦佳彤輕蔑一笑,眼角吊得高高的,“癡線!你以為我只是想打你?我那是收取我作為勝利者的戰利品。天經地義。”
對。你打人也要尋個天經地義的理由。你要打得天經地義。
“你既然打了人,就不會是天經地義。不過是掩飾你惡行的借口。”秦佳苒一針見血。
就連她自己也不懂非要激怒秦佳彤做什麽,她不是最擅長讨好人嗎?
安分唯諾,讨好賣乖,大事化小,她在夾縫中讨生活。
她這是在做什麽呢?是不甘心,是積重難返,是變相發洩,還是自暴自棄?
秦佳彤臉色唰一下變了,沒想都會被直接戳破陰暗的心思,“你最近話點嘅咁多!你不會以為有黃董跟你撐腰,就能這麽嚣張吧。”
她簡直是倔強到作死,溫軟又妖冶的臉不施粉黛,仍舊奪目驚心,長睫掩着那雙眼睛清亮而沉靜:“大姐三句不離黃董,是因為也覺得對方條件一等一嗎。”
這句話算是徹底戳到了秦佳彤的痛處。
秦佳苒居然敢拿一個四十多歲有了孩子的男人來折辱她。
“你媽的!”
秦佳彤氣得渾身發抖,手中的鞭子不受控制地揚起,她的專用舞步鞭是紅色的,宛如一條吐着紅信子的蛇,劃破空氣,唰地,咬上秦佳苒的手臂。
秦佳苒沒有躲,硬生生挨了,喉嚨裏發出克制的,悶重的低音,她沒有哭,平靜得有些詭異。
“你就是喜歡打我。”
秦佳彤冷冷站着,呼吸不穩,胸口起伏,手臂發顫。
被命令退下去的兩個馬術教練哪敢離開,一直守在門口,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怕這樣下去會鬧大,商量了兩句後,一同膽戰心驚地走進來。
秦佳彤看到有人進來,收起鞭子,翻身上馬。
“三小姐,我們去前面的障礙場地吧,今天還是練習障礙跳躍好嗎?”馬術教練神情複雜,見秦佳彤走遠,這才小聲問:“需要去醫務室嗎?”
她搖頭,咽下一絲腥甜,“不用,我們上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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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半小時的馬術課很快就過去,下課的時候,來了一個身穿職業裝的女人,那女人徑直走到秦佳苒跟前,态度語氣都很恭敬:“秦小姐,我們老板在隔壁等您。”
秦佳苒沒從馬上下來,眸光警惕地跳動,“你老板是?”
“我們老板姓黃,和小姐您的母親通過氣的。”秘書微笑作答。
母親。這兩個字真是刺耳。秦佳苒抓緊了缰繩,指尖被磨得生疼。
就在這時,秦佳彤也下了課,在教練的保護下翻身下馬,踩着高筒馬靴踱步而來,經過秦佳苒身邊時留下一聲輕笑,是她喜歡的那種勝利者的姿态。
秦佳苒假裝沒聽到,到了更衣室,她筋疲力盡地坐在椅子上,身體後倒,像沒有筋骨支撐的房子,一團散沙。
也許這就是她的生活,年複一年,黑暗森林,四面楚歌,群狼環伺。
她腦中浮現出黃董那雙在暗處凝視她的眼睛,惡心得皺起眉。
絕對不能跟那姓黃的扯上關系,一旦她今天屈服了,退讓了,就這樣上了車,那等待她的就是一步一步的屈服,退讓,直到走進牢籠。
她深吸一口氣,自虐般掐了下手臂,那兒正是被秦佳彤抽到的地方。
光靠她的這雙腿是不可能從這個馬術俱樂部走掉的,這裏位置偏僻,沒車簡直是寸步難行,外頭的車進不來,若是想出去,就只能在裏面尋到車。
可她能找誰?
她有些無望,又坐了會兒,這才頹敗地取下手腕上的鑰匙,起身走到儲物櫃,往感應器上一哔。
櫃門打開,瞬間,那把被妥善放置的黑傘映入眼簾。
死氣沉沉的眼睛好似流星劃過,亮了。
謝先生的傘。
這傘太矜貴,握在手裏,能感受到勻稱結實的傘骨,順滑的傘面,金色的鹿眸天真,與之對視的那一刻,秦佳苒打了個顫栗,仿佛被看穿。
她迅速換好衣服,拿着傘出了更衣室。
黃董派來的女人果然還在等着,耐心至極,見她出來連忙迎上去,笑容滿面,“小姐,我們老板在車那邊等您呢。”
她乖巧答應,跟着這女人走了兩步,又停下,商量着說:“我突然想上廁所,還有些渴了,你能不能幫我買一瓶無糖烏龍茶?”
女人見她一路都很配合,也沒有多想,只說:“我去買,小姐您上完洗手間就在這等我。”
秦佳苒點了點下巴尖,像一只溫順無害的小麋鹿。等女人徹底走後,她這才一刻也不等飛快往前走去。
穿過餐廳,到了大堂,隔着纖塵不染的超大落地窗,秦佳苒擡眼就看見正門口停着一排豪車,謝琮月的那臺勞斯萊斯就在正中間,最是顯眼。
她都不覺得自己運氣能這麽好。
一行人站着,為首的男人身型優越極了,寬肩窄腰長腿,一套簡約的淺色西裝被他穿得風流倜傥。他的背脊挺如修竹,漫不經心的姿态自帶一股傲慢,而站在他邊上的男人微微傾身,朝向他,笑着說話。
地位高低一眼明了。
很快,許是場面話說完該走了,瑞叔上前一步,打開後座車門。
秦佳苒心口一緊,沒多想,邁開腿跑過去,穿過明亮幹淨的大堂,身影晃進了旋轉玻璃門。
此時,男人已經坐進了車內。
她簡直是手心泛潮,用力抓着傘,從沒覺得旋轉玻璃門的速度能這麽慢,慢到世界都下墜了,慢到她趕不上最後一趟末班車。
一秒。兩秒。三秒。
旋轉門終于到站,一時間光和熱撲面而來,她大步邁出去,一個謝字就到了喉嚨邊上,她急遽頓住,看見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是黃董。
送謝琮月上車的人居然是黃董。
秦佳苒面如死灰,像是絕望的人在醞釀最後一擊。
她深吸一口氣,熱浪頓時湧進身體,五髒六腑都在灼燒,幾乎是生理本能、條件反射、一切一切來自動物的原始反應,她撐開手中的黑傘,将自己完全籠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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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下次我做東,大家一起吃個便飯,也不耽誤時間。”黃宗誠站在門邊,一手扶着車門,這架勢是還想再和車內的男人多說兩句。
謝琮月慵懶地後靠,左臂搭在中央扶手上,食指和中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jsg黃董太客氣。”
“那是自然,阿瓊囑咐我多少次,讓我務必得安排周到些。”
謝琮月客套地笑笑,漫不經心,也無所謂對面的人故意在他跟前喚他小姨的閨名,似乎是想用那一點暧昧來暗示,小姨和他關系匪淺。
成年男女那些事,不必多說,懂的都懂。
兩人談笑般又說了兩句。
“天太熱,黃董不必送了。”
黃董自然點頭,是熱,在室外呆了兩分鐘,已汗流浃背。
他是港城排得上名號的人物,財富地位皆屬上乘,若非面前的年輕男人權勢太盛,他一個大上二十歲的前輩,何必如此面面俱到。
“也好。”黃董直起身子,“謝生路上注意——”
話沒說完,身後傳來一陣明顯的騷動。
謝琮月皺了下眉,手指停在溫潤冰涼的水晶杯口,正要吩咐瑞叔關上車門時,一道熱乎乎濕漉漉的香風朝他襲來,快得讓所有人措手不及。
衆人只看見一把黑傘從眼前晃過,黑傘下依稀是一抹初夏粉荷。
下一秒,那香影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勢沖到了勞斯萊斯後座,不管不顧撞進去。
黑傘正巧卡在了車窗與車門的縫隙中,擋住了密密麻麻的視線。
“謝先生!”
“少爺!”
“快來人!保護安全!”
傘外,人群響起此起彼伏的叫嚷。
傘內,是獨立的小空間。
秦佳苒心髒漲潮,開傘,奔跑,沖撞,墜入,每一個環節她都來不及思考,就已經那麽快地發生了,直到——
她整個人撲進了謝琮月的懷裏,被一股高貴的,矜冷的,溫柔的香氣纏裹,她才堪堪反應過來她做了什麽。
她貼着他。
她貼着謝琮月,嗅到他身上有龍井茶的味道。
秦佳苒臉頰感受到襯衫上沾着舒服的冰涼,感受到男人強健,有力的心跳,她幾乎忘記了呼吸,大腦暈眩,一點點擡起頭。
對上鏡片後一雙平靜的,看不懂的深眸。
謝琮月眯了眯眼,手指攏緊了水晶杯,沒有去摟她,喉結克制滾動,默了一息,“秦——”
“噓!”
潮濕又燙的手心捂上他的嘴。
可以說放肆大膽。
“不要....”
她太焦灼,鼻尖不小心蹭上他的下颌,水眸戚戚凝望他,軟聲哀求,接近撒嬌:
“求求你......”
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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