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扶風簪花
扶風簪花
“東方公子!”來人聲音吐語如珠,清脆悅耳,拿捏得恰到好處。
闕清月與東方青楓回頭看去。
只見不遠處一人,正站在他們身後。
芙蓉不及美人妝,香殿風來珠翠香。
淡淡衫兒薄薄紗,輕颦雙黛螺。
花辭穿着一身五色绫羅衣衫,占盡這花城裏最美的顏色,畫了城內最流行的芙蓉妝,額頭貼了五色花子,用盡了全身力氣,呈現出自己最美的樣子。
她笑語盈盈,帶着丫鬟,蓮步輕移向二人走去。
“姑娘,你要買花嗎?”
闕清月耳邊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不是小女孩的聲音,而是一個蒼老的聲音。
剛才賣花的不是一個小女孩嗎?她詫異地回頭,不知何時,那個女孩不見了。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位頭發花白,滿臉皺紋的老妪,她手中提着一只精致的花籃。
花籃裏的花,依然是紅色薔薇。
她将幹枯的手指伸進籃子裏,取出一支帶着露水的薔薇花,面容慈祥道:“姑娘,買一朵吧,送給你喜歡的人。”
闕清月目光從妖豔的花,移到對方臉上,看着對方的眼睛,她緩緩搖頭:“不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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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時,她的餘光看向旁邊,原本站在她旁邊的東方青楓,此時竟然不見了。
她又向右面掃了一眼,原本在旁邊買胭脂的元櫻和李松英也不見了。
難道?她又看向這個老妪。
老妪嘴裏“呵呵呵”一笑:“不買?這可由不得你。”說着一只手閃電般放在了她肩上。
周圍花街依然熱鬧,旁邊的花神廟人來人往,攤位前人聲鼎沸,闕清月與老妪從原地消失不見,沒有一人注意到。
東方青楓見來人是商酌的表妹,花辭。
他漫不經心地移開視線。
“東方将軍,正好偶遇,不如我們一起逛逛花街吧。”花辭走到他面前,輕輕一笑,粉荷垂露,新芙帶羞,不是勾引,勝似勾引。
東方青楓眉毛絲都沒有動上一下,一絲猶豫都沒有,道:“我還要其它事,恕在下不能答允,花辭姑娘請便。”
說完他回身,欲看向身邊的人,結果,剛剛一瞬還在身邊的闕家小公主,一回頭,不見了?
她人呢?
他于千盞花燈下,環視一圈,目光所及,都沒有闕清月的身影,他立即轉身,利目橫掃滿城煙火,人來人往中,無一人是她。
“劉司晨!元櫻!”他吼道,“你們給我滾過來!”
闕清月身體一晃,手扶到了一個東西上,似乎是張桌子,她站穩,第一件事是拂開遮目的額發,向周圍看了一眼。
是一個廟。
觀供奉之物,應該是花神,因為供奉的神,滿頭的鮮花,與香水鋪旁邊的花神廟有幾分相似。
兩邊是香堂,上面放着幾本香火冊子,以及發出光亮的燭臺。
但哪裏有些不對勁,闕清月站穩後,收回手,看了眼香火案,上面放着一個箱子,寫着一字,神。
應該是香客捐錢的箱子,但這種印着神字的捐箱早就不流行了,那是幾百年前廟裏用的東西。
現在誰會在信徒獻錢的捐箱上印神字?太土,也太生硬,現在印得都是功德二字。
“來了是客,坐吧。”老妪從門外走了進來。
她年輕時個子應該很高,現在即便彎着腰,依然不矮小,手裏拿着一柱香。
這家花神廟并不大,窗戶也小,光線暗沉,椅子也只有兩把。
闕清月端望着這個老妪,将手揣在衣袖裏,回身在那張椅子上,慢慢坐下。
“你是什麽人?”她問道。
能在東方青楓的眼皮子底下将她劫走,普通人恐怕是辦不到的。
她微微凝神,并沒有從這老妪身上看到功德海。
這不是人,是一只煞。
一個穿着人衣服的煞物。
這還是闕清月第一次這麽近的距離觀一只煞,當它僞裝成人的時候,還真的毫無破綻。
她看着老妪将香,插在了香爐中間,香爐之上安坐着一尊沒有面目的花神像。
年代久遠,竟然連神像的臉都看不清了。
“沒想到,已經過去八百年了,時間過得真快啊。”老妪上完香,開口悠悠道。
“想我當年還是傾國傾城貌,驚為天下人的美人,如今卻垂垂老矣,終日藏在這神廟裏,不見天日,我老去的容顏,如此醜陋,世人再不會為我的容顏所傾倒,他們遺忘了我……”她的聲音中,透着無盡的自憐與遺憾。
闕清月沒接話。
她坐在那兒,看着周圍牆壁,與粗糙的地面,最後落在側案桌上的一個舊罐子上,上面畫了一幅山水,并提了字,天生一副花神貌,無數風光在今朝。
何等的驕傲自信。
落款竟然是扶花國的簪花公主。
扶風簪花?
她記得野史裏,扶風簪花是扶花國出了名的美人,至今還為人所傳頌。
難道她……
闕清月看向那老妪。
野史有傳言,當年扶花國的簪花公主,容顏絕世,乃花神轉世,扶花滅國後,她下落不明。
闕清月手指點着扶手,上下打量着老妪,最後慵懶閑散地靠在了椅背上。
眼前這個人,應該就是簪花公主。
她為何會變成一只煞。
她竟然變成了一只煞。
可惜啊,再絕世的容顏,再美的花朵,也會有凋謝的那天,花神公主?也不例外。
當她再不複昔日美貌的時候,也就是她人生最遺憾的時刻。
這就是執念。
闕清月不由地伸手撐着額頭,真累啊。
這一路上,仙女廟遇到了千年神煞,百茶會上又出現人為血煞,眼前這個,若真如她所想,應該就是三煞中的欲煞吧。
三煞在她面前,齊全了。
老妪轉過身,一雙蒼老的眼睛,灼灼地望着闕清月。
可以想象,她年輕時,眼睛應該很漂亮。
老妪見她不但不害怕,反而自在地倚在椅背上,還懶洋洋地看着自己。
那目光自帶一股不屑的風流韻氣,但這種風流又被她自身的一股清氣壓制住,這是自身矛盾氣質不斷撞擊出來的美,它變換莫測,十足的驚豔,不流于表面,自存于她靈魂之中。
老妪是越看越喜歡,覺得此人定是人中龍鳳,龍鳳中的佼佼者。
所以哪怕身邊有厲害的人煞護持,她也敢冒着巨大風險将其擄走。
“我不知你是何人,但你是我八百年以來見過的,最滿意的一個。”老妪難得稱贊道。
“哦?哪裏讓你滿意啊。”闕清月微微歪了下頭,問道。
老妪盯着她,眼神就沒離開過她身上,從頭到腳,從左到右,仿佛見到了最上好,最完美的貂皮一般,眼珠子都跟着闕清月的動作打轉。
含饑若渴,欲念橫生。
滿臉都寫着滿意至極,她想要三個字。
“不得不說,你這身根骨皮囊,遠超我的預期,皮囊與我當年不相上下,根骨卻比我更勝一籌。你這小娃娃肯定不知我是誰。”老妪背過手,仰頭看向神像,帶着三分自傲的語氣道。
“你是,扶花國,扶風簪花。”闕清月懶洋洋地說。
老妪立刻驚訝地回頭:“你是如何知曉?我就是扶風簪花?”
闕清月将視線從她身上移開,微曲眉毛,不屑地看了眼廟門。
這簪花公主怎麽也是個傻的,技能都點在了美貌上嗎?就不能把腦子也升升級。
都八百歲了,還那麽天真。
她看向她:“扶花國、花城、花神廟,傾國傾城驚為天下人,這些都是你說的。”
“你啊,就差把自己名字說出來了,稍微長點腦子的,都知道了……”闕清月看完了大門,看地面。
老妪仿佛卡頓似的,有些氣噎。
“是,不錯,我就是八百年前扶花國的簪花公主,我乃花神轉世,容貌絕世……”
闕清月擡頭觀了她一眼,忍不住坐直身道:“簪花公主,你都已經死去八百年,難道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花神嗎?”
“花神轉世?難道花神死後,都長你現在這個樣子?”
“你住口!”
老妪雙目瞪大,怒瞪她,還帶着一絲昔日公主之威。
闕清月看着她,又将手放回到扶手上。
“本宮不跟你逞口舌之争,我既然能存在八百年,自然有神力護佑,否則早就飛灰煙滅了,扶花國所有的花神雕像,都是以我的形貌雕刻,我有花神的能力,我就是花神!”
“呵,本宮……”闕清月看着她,無語偏開臉,再辯解下去也無意義,浪費口舌而已。
“你有花神的能力?花神有什麽能力。”闕清月問道。
“那自然是……”老妪看着她的臉,轉怒為喜,呵呵笑道:“一會你就知道了。”
“這八百年,我只遇到了兩個皮囊不錯的人,可惜,五百年前那個,是個短命鬼。”
“五百年前……”闕清月想了想,餘光一挑:“你說的人不會是闕朝歌吧?”
老妪:……
“你又是從何處知曉?她确實姓闕,你與她長得還有三分相似。”
闕清月低頭嘆氣,随口一猜而已,五百年前的風流人物,短命鬼,不就那幾個嗎?竟然猜中了。
沒想到,都八百年了,這老妪前後看中的兩個人,竟然是同一個,眼光還挺高,審美也一致。
可笑。
“行吧,你把我擄過來,想要什麽?我的臉?還是我這身皮囊?”闕清月收起神情,理了下袖子,看向她。
“呵呵呵,你很聰明,你比本尊當年要聰明得多,那你應該能猜到,本簪花公主,無論臉還是皮囊,都想要。”老妪此時激動的已維持不住人形,聲音一會年輕,一會年老,有時雙重音疊在一起,刺耳至極。
聲音回蕩在這間廟裏,格外滲人。
闕清月看着她,然後低頭笑了下。
“你笑什麽?”
闕清月道:“你若想殺我,确實有幾分可能,但你想要我這身皮囊……”
她看向老妪道:“你得不到的。”
“不信你試試。”
老妪驚疑的眼神,上下瞟闕清月:“你還有什麽指望?死心吧,你的朋友找不到這裏,為免夜長夢多,好!我現在就奪你之身,毀你之魂。”
“就讓我扶風簪花,以你的皮囊于這世間再行走一回,又如何?”
“我定要做那禍國妖妃,讓大聶給我扶花國陪葬!”說着她舉起了雙手。
闕清月:……
她手支着額頭,嫌棄地扭開臉,唇未動,氣聲道:“都八百年了,還想男人呢,老不羞……”
老妪聽到了,被她氣得逐漸發瘋。
“……我要殺了你,本公主要殺了你!”
一道粉紅煞氣,毫無預兆地沖向了闕清月的靈臺。
何為靈臺,觀想之地便是靈臺。
當扶風簪花親眼見到那幅海上明月圖時,亦是她葬身之地。
果然,一道月輝絞殺。
那粉紅欲煞,被蕩得連灰都沒有,只剩下了落在地上的幾件衣服。
闕清月雙手一拍扶手,自椅子上優雅起身。
望着這間花神廟,早已空空蕩蕩,不見簪花身影。
“唉,萬族皆凋枯,曠野多白骨。遂無少可樂,幽魂共銷铄……”
闕清月對着識海明月,微微一笑,誇道:“做得好!”不但危機解除,還不用花功德。
月輪興奮地閃着光。
很快,眼前的花神廟景色變了。
簪花公主已死,欲煞已除,它又恢複了本來面貌。
它八百年後的樣子。
一處荒廢已久的屋子,到處都是蜘蛛網,房頂露出一個破洞,映下一道月光。
滄桑陵谷,白雲蒼狗,這間花神廟早就沒有了,被人改成了屋子,後來也荒廢了,怪不得扶風簪花說沒人能找到這裏。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破爛屋門一下子被踹開。
“祖……”元櫻終于見到了她那迷人貌美的老祖宗。
見她完好無損地站在這間破屋中間,還能優雅地轉過身,看向他們,元櫻簡直喜極而泣,直接跳過門檻,沖了過去。
“祖宗啊,你怎麽一聲不吭跑到這裏來……”
闕清月側身嫌棄地躲開她:“你瞧我這樣子,像是能一聲不吭跑到這裏來的人嗎?”她斜了元櫻一眼,“說話動點腦子……”
找到了人,哪怕闕清月說教她,元櫻也嘿嘿一笑,放心地将身後的箱子緊了緊,跟在她身邊。
劉司晨進來,看了眼周遭,說道:“幸好殿下說你在花神廟前失蹤的,肯定與花神廟有關,有個年長的老漢,說這裏就有個以前的花神古廟,後來建宅鬧鬼荒廢了,沒想到,真的就在這裏找到闕姑娘了。”
商酌也帶了人進來,見到人沒事,松了口氣。
“白衣姑娘,東方兄竟然懷疑我給他下套子,你說,這不是冤枉嗎?你快幫我解釋解釋,我跟那煞沒關系,我都沒法說話了。”
東方青楓眼皮也不擡,打量一番闕清月後,伸出刀,将旁邊一堆衣服挑了起來。
是花城常見老妪穿的衣物,稀松平常。
“是三煞之一?”他問向闕清月。
闕清月看向月光下,那堆衣物,走過去兩步,衣服的腰帶上有一只古老簪花,做工精致的一朵小小的紅色薔薇。
“她說,她是簪花公主。”
“簪花公主?”幾人圍上來。
“不會是那個八百年前扶花國的扶風簪花吧?”劉司晨道。
“撫風簪花是誰?”元櫻問。
“她是扶花國第一美人。”劉司晨道:“這你都不知道?”
元櫻嗆聲道:“我該知道嗎?我又不看美女。”
劉司晨被噎得,就差翻白眼了,“真是不可理喻。”
闕清月将手揣入袖子中:“就是她。”
“她竟然還活着?不,她居然是個八百年的煞物。”商酌看向仍從容優雅地站在那的人。
“這麽厲害的煞物,白衣姑娘你是怎麽逃脫的?扶風簪花呢?”他看向四周。
元櫻與劉司晨也一同看向周圍。
東方青楓将劍上的衣物扔掉,也看向她。
闕清月肯定不能說自己的海上明月圖。
她低頭想了下道:“可能是見你們這麽快找到她,所以跑了吧。”
“跑了?”商酌頭疼。
煞一旦躲起來,再找可就難了。
“她,應該不會回來了。”
闕清月走向元櫻。
解釋道:“扶風簪花對皮囊有執念,生前死後都想做第一美人,在沒有找到她滿意的皮囊前,她會隐藏起來,她原本的臉已經老去了,羞于見人。”
商酌在屋子裏轉了一圈,沒有感受到煞氣。
确實如闕清月所說,已經走了。
但他還是有所懷疑,那可是一只三煞,三煞各有手段,神煞吊魂,血煞噬人,欲煞颠魄,皆不容小觑。
闕清月弱不經風,是如何從三煞手裏活下來,這不是一般的手段,就算是商酌對上,也很棘手。
至于扔下她逃了,三煞又怎會扔下獵物逃跑?
畢竟若扶風簪花對皮囊真有執念,眼前這個人,又如此完美,她怎會輕易放過?
他觀視闕清月,這通身氣度,頭頂破洞落下的那束月光再一照,不怪扶風簪花拼了命在東方青楓眼皮子底下将她擄走。
實乃五百年難得一見的風流人物,幸好這女子通身一股清氣,看人目光雖有些媚意,但更多的是文雅之氣,正清之風,毫無妖孽之感,乃清新脫俗之流,并無煞氣,但就算這樣,看上一眼,也是不得了。
若她真被扶風簪花換了皮囊,那就要壞事了,日後必定又是禍國殃民的一代妖姬。
當他還要再問時。
東方青楓收了刀,打斷了他的詢問,手臂一攬闕清月肩上的坎肩披風,護着她向門外走去:“好了,回去再說。”
路過商酌時,他手指着商酌。
“花城裏竟然有妖煞,此事朝廷若知道了,你該怎麽辦?”
商酌快哭了,他可是比窦娥還冤。
“我抓,我抓還不行嗎?”
一行人走出廢置多年的花神廟。
外面傳來花街熱鬧的歡呼聲,開始放花燈了。
商酌跟在幾人後面解釋:“東方兄,這事真不是我做的,朝廷那邊還要東方兄得替我瞞着……”若傳到宮裏可不得了,派人來花城,又要大肆折騰一番。
“明日再找你算帳!”
“唉喲!我真是有嘴也說不清了……”商酌已打算今夜全城搜索,就算掘地三尺,也得把那只煞給找出來。
造孽啊!
鎮守史府裏雨竹院。
闕清月洗漱完,穿着孔雀綠單色緞交領中單,左側腰間衣帶随意系好,坐在大紅酸枝月洞床上,床上擺了張小桌子,她側身,手裏拿了卷書在看。
元櫻坐在床邊,給她梳理長發。
闕清月低頭看書,劉海蓬松的發絲,帶着弧度散落在闕清月臉頰,半遮着面,顯得她墨發白膚臉又小,五官若隐若現。
元櫻邊小心梳頭,邊跟祖宗說着話。
“……你不知道,當時你不見了,九皇子當場吼我和劉司晨,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他吼我名字呢,聲音帶着殺氣!我脖子後的頭發都要站起來了。”
她拿着梳子,學着東方青楓當時的聲音:“劉司晨!元櫻!你們給我滾過來!”
“光聽着就要瘋了!祖宗啊,這可是你第二次不見了,雖然每次都能化險為夷,但是,實在是,太折磨人了,我都恨不得丢的人是我。”
想想滿城找不到人的滋味,她想發瘋!
正說着。
內門半挂的簾子被人挑開,東方青楓一身玄衣,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