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枝枝,朕等你……好久了
第24章 枝枝,朕等你……好久了
陽春三月, 柳垂金絲。
金絲楠妝臺前的女子一身嫣紅喜服,鬓間石榴金絲珠釵點綴,薄粉敷面, 绛唇映日。
案上美人瓢供着晨間采撷的海棠數株, 露珠墜在花瓣上, 在光下泛着晶瑩白光。
白芷和秋雁一左一右,為宋令枝描眉畫眼。
秋雁瞅着鏡中明眸善睐的女子, 忍不住樂開懷, 她抿唇輕笑:“連老天爺都知道今兒是姑娘的好日子,瞧這園子的春色, 姑娘日後定也事事順遂, 和姑爺和和美美。”
雖說是新娘子, 這幾日免不了聽多打趣,宋令枝還是羞紅臉。
織金美人象牙柄團扇握在手中, 宋令枝伸手,在秋雁手背輕拍兩三下:“尖牙利齒的,我瞧你也不必跟着我去了, 就留在臨月閣, 省得哪日我被你活活……”
話猶未了,白芷忙忙上前制止:“今兒可是姑娘的大日子, 不該說的別亂說。”
又睨秋雁一眼,“你也是, 日後家裏有了姑爺,你這性子也該收收,莫再這般莽撞, 省得讓人笑話。”
依那大師所言, 明懿山莊的丫鬟婆子都是新買進莊子的。
宋令枝此前求過祖母幾回, 想着她如今安然無恙,也不必循那勞什子“不可見親眷”的判言,宋老夫人卻不依,萬事只以宋令枝的安危為先。
談笑間,園外長廊傳來一陣喧嚣:“老夫人來了!”
石榴紅氈簾挽起,宋老夫人在柳媽媽的攙扶下轉過影壁,踏進暖閣。
槅扇木窗上貼着大紅喜字,螺钿山水小幾上供着龍鳳紅燭。
妝臺前,宋令枝喜服曳地,聞言起身,未待開口,雙眼悄然落淚:“祖母。”
宋老夫人忙忙上前,拿着絲帕為宋令枝拭淚:“今兒可是我們枝枝的好日子,不能哭不能哭。”
柳媽媽在旁幫着搭腔:“姑娘這是舍不得老夫人呢。”
一語落下,宋老夫人眼中亦泛起淚珠,挽着宋令枝的手:“祖母又何嘗舍得我們枝枝。”
她拍拍宋令枝的手背,又朝身後使了個眼色。
柳媽媽雙手捧着錦匣上前,掀開,紅袱裹着的,正是前世宋令枝最為熟悉的鴛鴦玉佩。
五福流雲纏護,鴛鴦玉佩猶如核桃大小,握在手心竟有暖熱之意。
宋老夫人親自替宋令枝戴上:“這是暖玉,你戴着,對身子亦有好處。”
這玉佩本該是交給姜氏,再由姜氏傳給宋令枝,只宋瀚遠和姜氏的親事實在荒唐,故而這玉佩,也一直留在宋老夫人手上,今兒才送出。
宋令枝聲音哽塞。
前世出嫁,祖母亦如今日這般,恨不得掏空家底作宋令枝的陪嫁,只怕她日後受委屈。
十裏紅妝,光是宋令枝的嫁妝,就有足足一百二十八擡。另有宋老夫人添的良田千畝。
長街鑼鼓喧天,鞭炮齊鳴,香屑滿地。
奴仆婆子華衣錦服,肩扛嫁妝,好不富貴奢靡。
柳媽媽又送了錦匣上前,宋老夫人輕聲:“這是賀夫人送來的。”
良田百畝,鋪子四間,這是賀氏手上所有的薄産,如今都留給賀鳴成親用,宋老夫人也一齊送到宋令枝手上。
“雖說是賀鳴住在我們家,該有的禮數還是不能少。山莊那的婆子嬷嬷我都打過招呼了,若是不聽話,你只管教訓便是,別讓那等刁奴欺主。有什麽要緊事,只管寫信回來,祖母定替你做主。”
“山頂有一口溫泉,是連着外面的。日後若是有……罷罷,此事日後再細細和你說,今日可是大喜日子,不能說這種話。”
青煙缭繞,暖閣靜悄悄,只聞宋令枝低聲的啜泣。
宋老夫人一面命白芷端水進屋,伺候宋令枝淨臉,一面又摟着宋令枝道。
“怎麽還是那麽愛哭,過了今夜……”宋老夫人忽的噤聲,知曉宋令枝臉皮薄,宋老夫人揮手,命婢女退下。
“祖母前夜送來的畫本,枝枝可看了?”
宋令枝滿心哽咽噎在喉間,驚得躲在宋老夫人懷裏:“祖母!”
宋老夫人笑開懷:“羞什麽,古來女子都有這一關,雖說燕爾新婚,卻也不能由着姑爺任性,若是受傷,可不是鬧着頑的。那香玉膏子祖母已讓人送去了,房裏也有嬷嬷……”
“祖母!”宋令枝雙手捂臉,恨不得就地找個坑把自己埋進去,“我不要嬷嬷!我自己、自己一人就可以了。”
宋老夫人連聲笑:“好好,不要嬷嬷,祖母讓白芷秋雁跟着……”
宋令枝驚呼:“也不要她們!”
今兒是宋令枝的好日子,宋老夫人自是事事應承,不管宋令枝說什麽,她都說好。
園中珠簾翠幕,金絲低垂。
吉時将至,大紅綢緞輕蓋在頭上,宋令枝任由秋雁和白芷攙扶,緩步行至門首。
宋老夫人跟在身後落淚。
倏然聽見春桃着急的一聲:“姑娘!”
她剛從碧玉軒趕來,步履匆匆,春桃捧着一金鑲寶石纏絲雙扣镯上前:“這是夫人讓奴婢送來的。”
女兒大婚,姜氏仍未出面。
宋令枝腳步稍頓,隔着一簾綢緞蓋頭,她只能隐約瞧見手镯的一角。
寶石鑲嵌,金輝灼灼。
宋令枝淡然輕瞥,這手镯,姜氏前世也是送給了自己,亦是在出嫁之日。
迎親隊伍就在府門,府中上下,衆人皆駐足,往宋令枝這一處瞧。
日光惱人,輕薄日影灑落在青石板路上,春桃垂首捧着錦匣,不曾動過半分。
白芷悄聲提醒宋令枝:“姑娘。”
宋令枝聲音輕輕,收回目光:“替我謝過母親。”
羽步翩跹,終是沒再往那镯子瞧過一眼,擡腳往外走去,只讓白芷收下。
府門大開。
迎親隊伍聲勢浩大,春桃站在最後,眼看宋令枝出了二門,方輕輕嘆氣。
宋府上下笑聲不絕,今日宋令枝大喜,人人都有賞銀拿,還有熱鬧瞧。
哪有丫鬟奴才不樂得去瞧,阖府上下,唯有碧玉軒悄無聲息,唯有日影橫窗。
春桃輕手輕腳,挽起湘妃竹簾進屋。
蘇作榉木素牙板書案前立着一抹青色影子,姜氏一身木蘭青雙繡緞裳,峨眉淡掃,如若隐于雲端。
春桃上前,為姜氏研磨。餘光瞥見案上的佛經,春桃悄悄嘆一聲。
宋令枝今日出嫁,姜氏面上無喜無悲,一心只在自己的經書上。
香爐點着袅袅藏香,春桃忍不住出聲:“夫人,手镯奴婢送去姑娘那了。”
姜氏颔首,不語。
春桃大着膽子:“姑娘出嫁好大陣仗,夫人沒瞧見,我們家前院後院都堆滿了,全是老夫人為姑娘備的嫁妝。奴婢聽聞那明懿山莊……”
一語未了,書案前的姜氏忽的擡眼,淺色眸子如冰玉瑩潤淡雅:“你今日怎麽這麽多話?”
春桃低頭,自知失言:“奴婢也是為着夫人。”
她想着母女一場,姜氏再怎樣,也是關心宋令枝的。
春桃絮絮叨叨:“夫人不曾出園子,奴婢就想着多說些,也好讓夫人知道。”
“不必。”姜氏拒絕果斷。
香煙氤氲,勾勒着姜氏淺淺身影,她輕聲,“我不想知道。”
……
宋府府門洞開,春光滿地。
門口掐絲琺琅纏枝蓮紋燈高挂,禮炮鳴放,震耳欲聾。
春日晃眼,跨過臺矶,倏地眼前一陣冷風掠過,不寒而栗。
宋令枝怔在原地,雙手雙足冰寒徹骨。
她剛剛……好似聽見沈硯的聲音?
衆人還在等着宋令枝,倏然見她停下,好奇仰脖張望。
空中滿是香屑氣息,宋令枝屏氣凝神,無奈頭頂蓋頭遮掩,她只能望見無數交疊的衣擺。
耳邊竊竊私語不斷,宋令枝側耳傾聽,再找不到方才那道聲音。
秋雁狐疑,跟着停下:“……姑娘?”
宋令枝攥緊秋雁手腕:“你方才……可有見着什麽熟人?”
秋雁笑彎眼:“今兒來的都是家中族人,自然都是熟人。”
宋令枝呢喃:“不是,是……”她欲言又止,“你可曾看見嚴先生?”
秋雁滿眼期冀,冷不丁聽見這話,喜得笑出聲:“姑娘莫不是糊塗了不成,嚴先生早離開了,先前院子的東西也收拾幹淨了,說是走的水路。”
滿耳禮花聲連連,疏林如畫。
再細聽,果真不再聽見旁的亂七八糟。
宋令枝悄聲松口氣。
往前數步,眼前忽然多出一道黑影。
绛紗圓領袍加身,賀鳴拱手:“宋妹妹。”
耳邊嬉笑漸起,落在眼前的那只手骨節勻稱,修長白淨。
宋令枝垂首斂眸,只望見賀鳴袍衫上的金絲纏線,日光殘留在賀鳴手上。
宋令枝伸手,挽住那一抹光影。
.
日漸西沉。
臨至掌燈時分,霧蒙蒙的天竟落了幾滴雨,蒼苔土潤。
楹花窗外芭蕉夜雨,雨聲淅瀝。
喜房內,黃花梨喜鵲石榴紋三屜炕桌上鋪着大紅鴛鴦褥子,一側矮幾上設一方官窯刻花牡丹紋瓶。
銅鍍金四象馱八方轉花鐘悄然立在博古架上,薰籠點着百合宮香,宋令枝端坐在紅酸枝鑲貝雕山水羅漢床上,雙手緊緊攥着絲帕。
許是收拾喜房的丫鬟婆子不熟知宋令枝的喜好,往薰籠添多了香餅。
屋中青煙纏繞,白芷和秋雁得了宋令枝的話,并不在屋裏伺候。
偌大的喜房只剩宋令枝一人。
枯坐無趣,頭上的紅蓋頭也不可摘下,宋令枝垂首,透過縫隙,依稀能望見腳上的雲煙如意水漾紅鳳翼緞鞋。
雙腳坐得發麻,宋令枝悄悄往旁挪開一點。
案上紅燭搖曳婆娑,萬籁俱寂,只餘雨聲零碎。
雨連着下了半個多時辰,賀鳴遲遲未歸,房中靜默無聲,只有潇潇雨聲作伴。
心中的羞赧逐漸褪去,宋令枝坐立不安,心中無端湧起不安之感。
前世她也是這般,在喜房枯坐了整整一夜。
那夜的陰影無處不在,如影随形。
宋令枝沒來由一陣心慌,心口起伏不一。
正欲起身喊人,驀地,槅扇木門被人輕輕推開,檐
下夜雨湧入,飄零雨絲落在木地板上。
宋令枝面上怔忪:“賀……”
一語未了,宋令枝先收聲。
他們今日成過親拜過堂,依例,她該喚賀鳴一聲“夫君”才是。
“夫君”二字在唇齒上碾轉半晌,宋令枝終還是發不出聲,她眉眼低垂,雙頰宛若染上胭脂。
宋令枝聲音極輕極輕,似雨落無聲:“夫、夫君。”
綢緞蓋頭低垂,視野輕掩,宋令枝只能望見一隅的袍衫。
背後羅漢床上灑滿紅棗蓮子,多看一眼,宋令枝都覺得臉紅。
沒有嬷嬷在,宋令枝腦中如亂麻,完全記不清自己該做什麽。
透過縫隙瞥見矮幾上的酒盞,宋令枝如釋重負:“是不是、是不是該喝……合卺酒了?”
耳邊落下低低的一聲“嗯”,那聲音極淡,似乎是被人刻意壓低的。
宋令枝沉浸在新婚之夜的緊張中,不曾留意。
三足琺琅鎏金獸耳香爐燃着熏香,矮幾合卺杯中盛滿酒液,宋令枝挽着男子的手,喜服輕拂空中。
她仰頭,一飲而盡。
合卺酒辛辣嗆人,宋令枝連連咳嗽兩三聲,垂首欲尋榻上的絲帕。
轉首之際,那一方絲帕已到了她眼下。
宋令枝伸手接過:“多謝賀哥哥。”
繡着五彩絲線的絲帕紋絲不動,仍停留在男子手中。
宋令枝沒能拽走,她好奇擡眸:“……賀哥哥?”
滿屋寂靜,靜悄無人低語。
宋令枝心中疑慮漸起:“你……”
話猶未了,忽聽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廊檐雨聲滴落,賀鳴溫和的笑聲順着雨聲傳來:“都下去罷,這裏不用人伺候。”
喜房宋令枝不用旁人伺候,只留了廊檐下兩個坐更的婆子。那婆子本就困得哈欠連天,聽賀鳴如此說,哪有不願的道理。
領了賞銀,又說了幾句吉利話,婆子點頭哈腰,福身退下。
喜房內。
宋令枝渾身徹骨冰寒,擋在眼前的紅蓋頭不知何時飄落在地。
四目相對。
沈硯眼中平靜淡然,燭光躍動在他眉宇,沈硯面上淡淡,并無多餘的情緒。
“你、你……”
惶恐之色堆砌在眉眼,宋令枝眼中滿是慌亂不安,瞪圓的一雙眼睛映着沈硯如青竹的身姿。
前世她曾滿心期待的,在喜房盼了又盼的人,此刻就在自己眼前。
然宋令枝卻只覺得驚恐,如見到地府閻王惡鬼。
沈硯怎麽會在這裏,不是說京中有事,他不該是……
瞳孔緊縮。
顫抖的雙手握不住那一方輕盈的絲帕,宋令枝只能眼睜睜看着它飄落在地。
她本就不善酒力,先前又一口悶下整整一杯。
眼前陣陣發黑,染着鳳仙花汁的長指甲緊掐掌心,宋令枝強撐着穩住心神:“你怎麽會……”
槅扇木門被人推開半隅,賀鳴的笑聲穿過清寒雨幕,落在宋令枝耳邊。
“宋妹妹,我替你取來芙蓉糕,你一日未吃東西,先吃點糕點墊墊。”
“……宋妹妹、宋妹妹?”
“你若是不喜歡,我再讓他們送別的來。”
眼花缭亂,宋令枝身子漸漸撐不住,只覺得頭疼欲裂。
缂絲屏風後映出一道長長身影,賀鳴端着漆木茶盤,一步步走近。
不,別進來,別……
視線模糊,宋令枝只依稀望見賀鳴徐徐走來的黑影,以及對方震驚不已的目光:“嚴公子,你怎麽會在……”
銀光閃現,利劍出鞘。
劍刃銳利,劃破賀鳴袍衫。
沈硯一劍捅穿了賀鳴肩膀。
“聒噪。”沈硯冰冷丢下兩個字。
鮮血直流,滿地斑駁刺紅了宋令枝雙眸。
她泛紅着雙目撲過去,卻只能接到滿手的血腥。
賀鳴似斷了線的紙鳶,無力垂落在地。
“賀鳴、賀鳴!來人,快來人——”
窗外一聲驚雷乍起,銀蛇驟現,亮白光影映在宋令枝臉上。
身後,沈硯一步步走近,楹花窗子倒映着沈硯颀長身影。
夜風拂過沈硯廣袖,他俯身,白淨手指勾起宋令枝下巴。
沈硯低聲一笑。
“枝枝,朕等你……好久了。”
……
——朕。
雨勢驟急,豆大雨珠敲落在窗棂上,婆娑樹影透過紗屜子,陰潤映在地上。
樹影枝節盤虬,再往上,是一抹紅色绛紗袍。
沈硯低低垂首,深黑如墨的眸子似笑非笑,陰寒冷冽。
宋令枝猝不及防,跌坐在地,滿目驚恐。
飒飒風聲掠過楹花窗子,似女子在低聲嗚咽。
朕,朕。
思緒錯亂不堪,宋令枝腦中空白一片,恍惚間好似又回到了前世沈硯登基前夕,京中叛亂,反兵四起,三皇子府中固然固若金湯,唯有宋令枝院子無侍衛防守,只有幾個老弱病殘的婆子坐更。
風聲鶴唳,嗚咽哀嚎。
叛軍倉皇出逃,無意闖入宋令枝院中,挾持其做人質。
那是成親後,宋令枝第一次見自己院子出現那麽多人。
盔甲在身,烏泱泱滿地的侍衛,團團将自己圍在中心。
滿院的燭火亮如白晝。
宋令枝聽見秋雁白芷的哭聲,聽見她們跪地求叛軍莫傷了自己,聽見她們求沈硯救人。
廊檐下鐵馬叮當,沈硯在金吾衛的簇擁下,緩步行出。
寒風拂過,月影橫空,沈硯月白衫袍沾上斑駁血跡,紅得刺目,不知是自己還是他人。
那雙如寒潭一般的眸子穿過夜色,漫不經心自宋令枝臉上掠過。
叛軍的長劍梗在宋令枝脖頸,尖銳鋒利,在月下泛着銀白亮光。
宋令枝身上穿的還是家常舊衣,冷風呼嘯,指尖瑟瑟發抖,是凍的。
只一張唇,叛軍的劍刃又往前一寸,鮮血淋漓,染紅劍刃。
宋令枝不敢再亂動。
“別過來,再過來,我殺了她!”
風聲伴着叛軍的怒吼,在院中久久回響,叛軍雙眼猩紅,語速飛快,“給我準備車馬!立刻!”
金吾衛紋絲不動,弓箭手早就準備就緒,萬箭朝向叛軍。
叛軍憤怒嘶吼:“沈硯,你讓他們把箭放下,否則我就、我就殺了她!”
長劍鋒利,刺穿宋令枝薄膚,汩汩鮮血往外冒出。
她連話也說不出。
沈硯面上淡淡,宛若谪仙的身影立在院中,剛擡臂。
白芷掙紮着跪在沈硯腳邊,伏首磕頭:“殿下求你救救我家夫人,求你!莫讓他們傷了夫人!”
沈硯視若無睹,只讓岳栩送來自己的弓箭,擡臂拉弓,箭矢對準叛軍頭顱。
叛軍惱羞成怒,握着劍柄的手指攥緊用力,只需再往前半寸,宋令枝定然性命不保。
“沈硯,你謀逆篡位,你這樣的亂臣賊子,怎配為一國之君!別過來,再過來我就……”
沈硯登基早是板上釘釘的事,院外仍有萬千軍馬守候,縱使此刻放叛軍一馬,他也活不出城門。
岳栩滿身盔甲,屈膝跪在沈硯身前:“主子,夫人還在他手上,可要屬下……”
“無妨。”
寒風徹骨,沈硯站在院中,清冷眸子沒有半點多餘的情緒。
沈硯沉聲:“——放。”
萬箭齊發,無數箭矢朝宋令枝飛奔而去,叛軍當即舍棄她,縱身滾至一旁。
卻聽“咻——”的一聲。
一枚箭矢直穿叛軍腦門,鮮血噴湧而出,若是方才他沒丢下宋令枝,興許那箭,穿過的還有宋令枝的腦袋。
這一箭,是從沈硯手中發出的。
滿院靜默,衆人齊齊望向沈硯,等待他發號施令。
沈硯未再多語,月白身影踏上臺矶,融在沉沉夜色中。
他看都沒看宋令枝一眼。
那之後,宋令枝再一次見到沈硯,他已是萬人之上的九五至尊。
……
往事歷歷在目,雨夜蕭瑟,案上紅燭燃盡,宋令枝雙手沾滿鮮血,她喃喃擡首,眼中蒙上一層水霧。
宋令枝一字一頓:“……沈、硯。”
眼前的人也同自己一樣,有前世的記憶,宋令枝聲音哽咽:“……是你。”
扼在下颌的手指緩緩松開,沈硯不動聲色垂眸,好整以暇端詳着指尖的女子。
宋令枝巴掌大的一張小臉淚眼婆娑,鬓松釵亂,耳邊的金鑲紅寶石耳墜晃動,映照滿室的燭光。
美人姣姣,雙目垂淚,泫然欲泣。
果真生得一副好皮囊。
扼在自己下颌的手指終于松開,宋令枝慌忙起身,自香囊中掏出一物,扶着賀鳴咽下。
那是蘇老爺子先前送的止血丹,統共也就三顆,如今用上一顆……
宋令枝攥着手上金絲繡制的香囊,僵硬擡頭:“為什麽?”
若是沒有沈硯,今夜應是她和賀鳴的大婚之夜。
或許相敬如賓舉案齊眉,或許相濡以沫兩情相悅。
明懿山莊偏遠靜雅,賀鳴可以在此處念書,宋令枝亦可在旁陪着研磨,紅袖添香。
若是煩了累了,她也可帶上白芷秋雁,出門賞玩,或騎馬或放紙鳶。待賀鳴上京趕考,她可陪着人去,也可在家掐着手指頭數日子,或是回府尋祖母游樂,陪祖母看戲聽曲。
若是有了身孕,她還能跟着白芷學針黹,給小孩做虎頭鞋。待孩子大些,賀鳴也能口傳手授,親自教導小孩的功課。
他們本該同天底下所有的尋常夫婦一樣,日子平淡如水,無波無瀾。
“為什麽?”宋令枝不甘心,“你明明不喜歡我……”
為什麽還要出現在她面前,親手敲碎她平靜的日子。
她和沈硯,本不該再有交集的。
長夜氤氲,蒼苔露冷,□□夜寒。
嫣紅喜服曳地,賀鳴的傷口雖不再往外滲血,看着卻仍是猙獰可怖。
宋令枝無力閉上雙目,指甲掐入掌心,她努力維持臉上的鎮靜。
“沈硯,我可以當今夜沒見過你,只要你馬上離開……”
宋令枝唇角挽起一抹苦笑,那雙淺色眼眸落滿淚珠,宛若秋水盈盈,“我早就不喜歡你了,你也不喜歡我。我們當就此別過,再不複……相見。”
黑夜如墨,急雨驟歇,只聽零星雨珠自檐下滾落,漸起一地的泥濘。
屋內燭火搖曳,茍延殘喘,似一位耄耋老人,只身撐起一隅的亮色。
沈硯逆着光,颀長黑影籠在宋令枝身上,他垂眸低眉,似低聲呓語:“……不、複、相、見?”
沈硯勾唇,望向宋令枝的目光中有譏诮,也有嘲意。
“不可能。”
懶聲丢下三字,沈硯起身,大紅绛紗袍自夜色輕拂。
冷意自地上而起,侵肌入骨,宋令枝只覺後脊生涼:“那你想要什麽?”
通透銅鏡映出宋令枝慘白無血的一張臉,再往下,是賀鳴染紅鮮血的袍衫。
刺眼奪目的鮮血透過指縫,一點一滴落在地上。
宋令枝聲音輕輕,“沈硯,你也想……殺了我嗎?”
前世的糾葛宋令枝早就身心俱疲,她無心再來一遭,也想不通沈硯為何糾纏自己不放。
“若我死了,你是不是就……”
背對着自己的那道身影終于不再往前,沈硯轉首,目光不偏不倚撞上宋令枝。
绛紗袍衫松垮,夜深露重,袍衫好似也沾染上些許陰冷之氣。
指間的青玉扳指輕輕轉動,沈硯望着宋令枝,久久不曾言語。
房中落針可聞,只餘燭光搖曳。
良久,方聽得頭頂傳來沈硯的一聲輕笑。
“宋令枝,這麽多年,你怎麽還是這麽……天真。”
沈硯語氣輕輕,“你自然是要死的。”
他一步步朝宋令枝走去,黑影似化不開的濃霧,将宋令枝層層籠住。
宋令枝知曉那麽多将來之事,自然是留不得,只是如今還不到時機。
沈硯眸光冰冷,垂眸睥睨。
不止宋令枝活不成,還有……整個宋府。
他向來只信寧枉勿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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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房的紅燭燃了整整一夜。
大病初愈,宋令枝本就精神不濟,經此一遭,又連着發了一夜的高燒,再次醒來,已是三日後的晌午。
日光滿地,園中柳拂香風。
宋令枝扶榻而起,榻上的紅棗蓮子早被白芷秋雁收走去,只剩案上燭淚點點。
槅扇木窗上還貼着大紅喜字,宋令枝扶榻坐起,三千青絲輕垂在腰間。
喝了一小碗燕窩粥,她精神總算好些,又命白芷将房中一應“喜”字摘下。
白芷誠惶誠恐:“姑娘!”
宋令枝大婚之夜,她和秋雁被迷香放倒,再次醒來已是天明。
天翻地覆,本該服侍他們的奴仆婆子,如今卻全都聽令沈硯一人,成了監視宋令枝的人。
白芷嗓音喑啞,她還不知沈硯的身份:“姑娘,那不是嚴先生嗎,他怎的成了如今這副模樣?還、還将姑娘困在此處?”
……嚴先生。
三日前沈硯的言語猶在耳邊,沈硯疑心重,又是那般的心狠手辣,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人。若是白芷知曉他的真實身份,可能宋令枝明日就能見到她的屍首。
宋令枝心口打顫,冷汗涔涔,宋令枝貝齒緊緊咬住紅唇:“莫再提他。”
園中定有沈硯的眼線埋伏,宋令枝不欲多言:“賀哥哥呢,他可還安好?”
白芷:“賀公子一切都好,姑娘莫急。嚴、嚴公子身邊那人替賀公子瞧過了,說只是失血過多,那一劍未傷及要害,并無大礙,只需将養些時日,便可大好。”
賀鳴是受自己所累,方落得這樣一番田地。
宋令枝輕聲:“他在哪,我過去瞧瞧他。”
東次間內。
青紗帳慢輕垂,賀鳴靜靜躺在天然羅漢床上,肩上的傷口裹着厚厚的紗布,秋雁半跪在腳凳上,眼睛哭得紅腫。
聞得宋令枝的聲音,她端着漆木茶盤,輕手輕腳挪步而出。
“奴婢才剛給賀公子喂了藥,姑娘放寬心,這兒有奴婢守着。”
宋令枝點點頭,餘光瞥見榻上杳無生氣的賀鳴,又忍不住掐緊掌心:“祖母給我留了兩根千年人參,若有需要,盡管取去。”
秋雁福身應是。
賀鳴還昏迷不醒,宋令枝不欲多加叨擾,只略坐片刻,便起身回房。
廊檐下湘妃竹簾輕垂,穿花度柳,撫山依泉。
這山莊是宋老夫人花了大心思的,自然是處處合宋令枝的心意。
轉過影壁,月洞門近在咫尺,只需再往前半步——
忽的,假山後轉過一婆子,眉眼嚴肅,不見半點笑意:“姑娘且慢。”
她垂手,面上卻半點敬意也無:“主子吩咐了,姑娘身子欠安,在園裏逛逛便是。”
白芷忍無可忍,狠狠将人往前一推。
平平無奇的一個婆子,白芷卻怎麽也推不動,她氣得破口大罵:“誰給你們的膽子攔姑娘,等我見到老夫人,我定要好好告上你們一筆……”
“白芷。”
頭暈眼花,宋令枝撫額,雙眉緊皺。
她忽的想起,祖母曾尋金明寺的高人算上一卦,說這山莊伺候的都得是生人,想來這位高人,也是沈硯的手筆。
這山莊上下的丫鬟婆子,都是沈硯的人。
宋令枝冷笑兩三聲:“不能出去便罷了,白芷,你替我研磨,我想給祖母寫信。人不能出去,信總可以罷?”
若是她一封家書也無,祖母亦會起疑心。
婆子不語,只垂手低頭。
宋令枝甩袖離開。
那封家書自然送至沈硯手上。
暖日生香,紫檀嵌理石書案上供着爐瓶三事,檀香袅袅。
岳栩跪于下首,雙手奉上一封書信,畢恭畢敬:“主子,這是姑娘剛送去外院的,說是給宋老夫人的家書。”
字跡熟悉,是沈硯先前常在書院見到的。也不知宋令枝是寫了什麽,竟是厚厚的一沓。
岳栩輕聲:“主子,可要拆開翻閱?”
“不必。”
書案後的男子一身雪青長袍,日影灑落,無聲落在他衣袂的金絲纏線上。
沈硯聲音平靜。
岳栩俯首告退:“是,屬下這就讓人将家書送至宋府……”
“燒了便是。”
極輕極淡的一道聲音,伴着徐徐春風,輕盈落在岳栩耳旁。
他身影一僵。
再擡眼,書案後的沈硯已然低下眼睫。
他向來不将宋令枝放在眼中。
……
連着等了兩日,宋令枝都不曾收到宋老夫人的回信。
白芷只當是守院門的婆子偷懶,未曾将家書送出,日日前去催促。
婆子耐心全無:“家書在主子那,姑娘若不信,盡管自己去問。”
那信中所言,無非是些芝麻小事,或是今日在園中瞧見了一只螞蚱,或是宋令枝想吃府上的茯苓糕。
宋令枝洋洋灑灑,連着寫了十多張,都是些細末枝節的瑣碎事。
若是旁人見了,只會覺得無趣,只有祖母……才能看懂宋令枝信中真正所言。
如今未收到回複,定是書信不曾送到宋老夫人手上。
楹花窗下,霞映滿園。
白芷氣惱不已,又挂念宋令枝大病未愈,只敢挑好話哄着宋令枝。
“許是路上耽擱了,姑娘再等等,興許過兩日老夫人就來信了。”
白芷泫然欲泣,她壓低聲,“老夫人那般疼姑娘,若是一直收不到信,定然會發現端倪的。”
白芷搜腸挂肚,努力想着近日的好事,好哄宋令枝開心:“奴婢今日去瞧過賀公子了,他身子恢複得極好,想來這兩日便能醒來。”
宋令枝總算有了反應,她眼睛一亮:“此話當真?”
“自然是真的,奴婢何時騙過姑娘。”
白芷攙扶着宋令枝往裏屋走,“奴婢昨日閑來無事,将那日的嫁妝單子都理了一遍,姑娘可要瞧瞧?”
宋老夫人疼愛孫女,瑪瑙釉色抱嬰民婦燈、官窯葵瓣碗、哥窯雙耳三足鼎……滿滿當當的幾大箱子,皆是難尋的寶物器皿。
宋令枝百無聊賴瞥過一眼,興致缺缺。
倏然,一抹嫣紅影子闖入視線。
宋令枝急聲:“且慢。”
白芷臉紅耳赤,着急将手中的畫本往箱底塞。
那是宋老夫人先前送來的畫本。
白芷雙頰泛紅:“姑娘,這、這太不像話了,奴婢這就收起來,再不叫姑娘……”
“拿來。”
宋令枝面色平靜,雙眸淡然。
白芷耳尖滾燙,踟蹰片刻,方讪讪将畫本遞給宋令枝:“姑、姑娘。”
宋令枝随手翻閱,看得坦然。
白芷可沒有這般的好定力,做賊心虛似的,忙忙關上槅扇木門,連楹花窗子都掩上了。
屋中光線晦暗。
斑駁光影透過紗屜子,落在木地板上。
宋令枝輕倚在臨窗榻上,膝上擱着宋老夫人先前讓柳媽媽送來的畫本。
那畫本畫得詳盡,白芷只瞥一眼,當即吓得收回視線,垂手侍立在槅扇木門前,深怕有人突然闖入,看見宋令枝所看之物。
“白芷。”
耳邊忽的傳來宋令枝的聲音,白芷趕忙上前:“姑娘可是有事吩咐?”
宋令枝面不改色晃晃手中的畫本:“這是上冊,下
冊在哪?”
白芷一時語塞,差點咬傷自己舌頭,她欲言又止:“姑娘,算了罷,這些……”
宋令枝難得執拗:“找出來我瞧瞧。”
白芷無奈,只得依言照做。翻開,入目是一湯浴池,她慌忙別過眼。
宋令枝卻看得目不轉睛。
浴池,溫泉水。
她還記得出嫁那日,祖母提過山頂有一口溫泉,是連着外面的……
果然,她翻到了畫本中藏着的輿圖。
作者有話說:
沈狗現在越嚣張,以後火葬場的火就越旺!
昨晚寫到淩晨四點多,今天困到路過的狗都想給給我兩腳醒醒神,應該有人看文吧嗚嗚嗚,大家如果不養肥我可以天天努力雙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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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妻火葬場/男主是替身/女主死遁】
【文案1】
一朝被廢,沈時安從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淪落成庶人,幽禁在冷宮,身邊只有一個婢女追随。
小婢女懂事聽話,任勞任怨,但凡有一口吃的,她都會留給太子殿下。
只可惜太子殿下對此視若無睹。在沈時安眼中,婢女永遠是婢女。
他知道明杳愛慕自己,也知道對方會在自己熟睡時,偷偷喚自己夫君。
夫君,那是太子妃才有資格喚的,明杳自然不配。
大雨滂沱,沈時安手指緊緊掐住明杳的脖頸,将近窒息:“記住你的身份。”
他冷聲,耍袖離開。
徒留明杳在雨中跪了一整夜。
【文案2】
三年蟄伏,卧薪嘗膽,沈時安終于奪回儲君之位,搬出冷宮。
細雨綿綿,亦如沈時安被貶那日。
他一雙眸子涼薄無情,手腕上的迦南木珠輕轉,聽着內侍戰戰兢兢,問如何安置明杳。
“一個侍妾而已。”沈時安輕聲,不以為意。
他想着,明杳身份卑微,貴在乖巧漂亮,又對自己死心塌地,若今後有了身孕,再擡擡位份也無妨。
可惜沈時安并沒有等來明杳。
重回東宮之日,冷宮忽然走水。大火整整燒了三天三夜,最後擡出的,只有一具面目全非的屍身。
沈時安徹底瘋了,他以為明杳永遠留在了那場大火中。
卻不想有朝一日,自己南巡時忽然遇見一女子,那女子同明杳長得一模一樣,她正挽着一男子的手,兩人牽着一個小孩。
一家子其樂融融。
那男子的臉上,也有一顆淚痣,同自己一樣。
那是明杳以前最喜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