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宋姑娘同那人十指緊握

第64章 宋姑娘同那人十指緊握

江南, 宋府。

秋去冬來,寒冬臘月,朔風凜凜, 侵肌入骨。

廊檐下一衆奴仆手持戳燈, 垂手侍立。

滿園悄然無聲, 偶有皚皚白雪壓斷樹枝,發出咔嚓一聲響。

庭院幽深安靜, 小丫鬟雙手捧着漆木茶盤, 款步提裙,自廊檐下穿過。

她們不過是府上的二等丫鬟, 自然近不了宋令枝的身, 藥膳端給秋雁, 又提着裙折返回茶房。

漆木茶盤端在手上,秋雁精神恍惚, 轉過影壁,迎面差點直直白芷,也不曾躲開。

“要死。”白芷氣憤瞪秋雁一眼, 眼疾手快, 自她手中接過漆木茶盤,“你今日是怎麽了, 瞧着心不在焉的?”

隔着猩猩氈簾,一簾之後, 宋令枝還未醒來。

秋雁朝白芷使了個眼色,偷偷将人拉到廊檐下,壓低嗓子道:“昨兒姑娘忽然問我, 何時調香又長進了, 唬了我一跳, 你說姑娘她……”

秋雁欲言又止,愁容滿面,“她會不會又想起先前那些事了?”

自秋末掉海後,宋令枝差點一命嗚呼,秋雁和白芷當時不在宋令枝身邊伺候,不知道前頭發生了何事。

只知道聖上開恩,特許宋府一家上下回江南。落葉歸根,宋老夫人喜極而泣,只是宋令枝雖然揀回一條命,身子卻大不如前。

海水森寒徹骨,宋令枝能活着已是神明庇佑。

宋老夫人長松口氣,又耳提面命,下令府上上下不得和宋令枝提起沈硯,深怕她又想起那些糟心的過往。

秋雁憂心忡忡:“我昨兒心急,差點說漏嘴,提到香娘子了,也不知道姑娘會不會又想起京城那些……”

秋雁低下頭,滿臉愧疚。

白芷輕聲安撫:“你別多想,興許姑娘只是随口一問。”

秋雁憂愁:“可是……”

“別可是了,如今當務之急,是照料好姑娘的身子,別的都不要緊。”

猩猩氈簾挽起,十錦槅上的銅金四象馱八方轉花鐘輕敲,層層青紗帳幔拂動,貴妃榻上傳來窸窣之聲。

——宋令枝醒了。

白芷和秋雁相視一眼,紛紛丢開心中的疑慮,掀開簾子步入暖閣:“姑娘可算是醒了。”

本來平靜如秋波的臨月閣忽的蕩起陣陣漣漪,一衆奴仆婆子端着盥漱之物,雙翅般站在門口,手中的沐盆由白芷接了去。

暖閣內燒着地龍,四面角落都供着鎏金琺琅大銅爐,暖香撲鼻。

宋令枝懵懂睜開眼,只覺身子乏得厲害,盥漱畢,餘光瞥見那一碗苦澀難咽的藥汁,宋令枝一手扶眉。

離落海雖有三月有餘,可夜裏卻仍能夢見那夜海水的冰冷刺骨。

森寒的冷意遍及四肢,海水似無盡牢籠,一點點将宋令枝吞噬。

她感覺身子在下墜,沉重的身軀牢牢壓在海水之下,喘不過氣。

四面海水洶湧,觸手所及,滿手的寒意。

眼皮重重阖上之時,宋令枝好似看見了有人朝自己游去,再然後,她徹底失去了意識。

再次醒來,天已入冬,她也回到了江南的宋府。

園中積雪深深,白芷伺候宋令枝用完藥膳,又取來鑲滾彩暈錦绛紗大氅,親自為宋令枝披上。

手中也塞了暖手的手爐。

白芷彎唇笑道:“這天冷,姑娘仔細着點,這風寒還沒好全……”

一語未了,宋令枝掩唇輕咳兩三聲。身影孱弱,搖搖欲墜。

白芷忙命婆子擡了軟轎來,扶着宋令枝上轎。

出了園子,直往臨月閣奔去。

今夜是除夕,園中彩帶翩跹,紅梅點點。

一衆丫鬟婆子簇擁着宋老夫人,閑雲閣上下花團錦簇,穿金戴銀。

有丫鬟眼尖,先看見宋令枝的軟轎,笑着朝宋老夫人道:“老夫人,您瞧瞧誰來了?”

宋老夫人渾濁模糊的眼睛轉悠,而後唇角高揚,拄着拐杖朝宋令枝走去:“我的兒,可算來了。早先打發人去,白芷那丫頭說你還在午歇。”

宋老夫人目光在宋令枝臉上流連忘返,輕輕搖頭:“清簡不少,還是得補補,可有什麽想吃的?祖母命她們做了送來。”

宋令枝沉吟:“忽然想吃蓮子羹了。”

柳媽媽在旁笑道:“我的姑娘,今兒是除夕,哪裏來的蓮子?”

宋老夫人疊聲笑,不以為然:“無妨,祖母定讓他們尋了來,我們枝枝等着就是。”

言畢,又命柳媽媽端來翡翠玉盤,滿滿一盤子,全是金锞子澆鑄的梅花錠子,亦有“吉祥如意”“萬事順遂”錠子。

宋老夫人滿臉堆笑:“你們忙了一整年,也該樂呵樂呵,圖個吉利也好。”

丫鬟婆子喜不自勝,拿了賞銀,又說了好些吉祥話恭維宋老夫人和宋令枝。

宋老夫人唇角笑意漸深,挽着宋令枝悄聲道:“你也有,祖母特地給你留着呢。我們枝枝兒,定要最好的。”

宋令枝摟着宋老夫人笑:“祖母最好了。”

宋老夫人眼中熱淚盈眶:“祖母哪裏好,連我們枝枝受了委屈,也不能……”

宋令枝忙拾起絲帕,為宋老夫人拭淚:“祖母別亂說,這世上再找不到比祖母待我更好的了。大過節,祖母該高興才是,怎麽還說起這話來。”

宋老夫人唇角挽起:“是祖母錯了,該打該打。難得今年一家子都在,祖母命人找了時下最好的戲班子,今夜定要熱鬧熱鬧。”

說着,又往月洞門望去,“賀鳴呢,可是還在書房溫書?這孩子也真是,大過節的,怎的還這般用功,快快讓人尋了來,也好好歇息一日才是,可別累壞了身子。”

自明懿山莊一別後,宋令枝總以為賀鳴是落在沈硯手上,不想賀鳴竟中途逃出,無意滾下山坡,被蘇老爺子撿回去。

當時魏子淵早不在蘇老爺子身邊學醫,蘇老爺子又是長年累月不下山不見人,自然不認識賀鳴是何人。

賀鳴在榻上昏迷數月有餘,上個月才蘇醒。知他是宋府的女婿,蘇老爺子當即将人送上府。

許是當時被喂了藥,賀鳴神智不清,只記得自己同宋令枝成親,再往後的事,他都記不清了。

宋老夫人也下令,不許丫鬟小厮在賀鳴身前亂嚼舌根,只同他說是失足摔下山,別的一概不提。

“蘇老爺子是我們家的大恩人,年禮我早早命人備下了,等過完節,我再親自登門。”

宋令枝笑笑:“我陪祖母去。”

宋老夫人點點頭:“是該一起。”

話落,又聽得丫鬟來回,說是賀鳴還在書房,說是看完書才肯過來。

宋老夫人無奈:“這書呆子,許是怕自己昏睡這般久落下功課,誤了明年春闱。罷罷,枝枝你去尋他,就說是我的話。若再不來,就是不給我老婆子的面子。”

書房悄然無聲,落針可聞。

案上的纏枝牡丹翠葉熏爐燃着百合宮香,青煙缭繞,袅袅白霧氤氲。

書案後,賀鳴一身金絲滾邊竹青色圓領長袍,伏案垂首,手邊高高累着《論語》《中庸》。

槅扇木門輕阖,落日餘晖落入書房,頃刻又被隔絕在園外。

賀鳴只當是小厮,眼皮也不曾擡動半分,目光牢牢盯着案上的書冊。

“不必添茶,我……”

鼻尖忽的落下一陣幽香,不是小厮身上慣有的花露油香皂之味。

賀鳴驚疑擡頭,眼中掠過幾分詫異:“……宋、宋妹妹。”

他起身,黃花梨斑竹梳背椅在地上發出輕微動靜,賀鳴擡眸彎唇:“天冷,宋妹妹怎麽還過來了。”

宋令枝一身石榴紅牡丹紋錦袍,她掩唇清清嗓子:“祖母在望仙閣擺宴,說是今夜除夕,讓你也好好歇息才是,莫要累壞了身子。我親自過來,賀哥哥總不會拂了我面子罷?”

賀鳴拱手:“宋妹妹說笑了。”

園中樹梢懸着紅燈籠,滿府上下彩燈高挂,入目姹紫嫣紅,金窗玉檻。

望仙閣為三重檐,檐角似雄鷹展翅,騰躍飛空。

紅牆綠瓦,檐角下懸着鐵馬,随風搖曳晃動。

兩側是抄手游廊,臺矶長長迤逦,檐下積雪早被奴仆灑掃幹淨。

空中遙遙傳來細樂聲喧,隐約還有宋老夫人爽朗的笑聲。

有婆子提着攢盒往下,途中瞧見宋令枝和賀鳴,福身笑道:“姑娘和姑爺可算到了,快些上去罷。剛老夫人還同老爺念叨呢。”

宋令枝颔首彎唇:“知道了,我……”

視野之內忽的闖入一盞掐絲琺琅雲蝠紋花籃式挂燈,宋令枝眼中恍惚,後知後覺沈硯以教書先生的身份留在宋府時,二人也曾在望仙閣撞上。

那雙晦暗如墨的眸子好像又一次浮現在眼前,隔着茫茫雪霧,在盯着自己……

“宋妹妹,你……”

賀鳴的聲音忽然在耳邊落下,宋令枝遽然轉身,腳下趔趄,身子忽然往後仰去。

電光石火之際,一只手臂及時攬住宋令枝。

賀鳴眼疾手快,伸手攬住宋令枝一抹細腰。

風動樹搖,空中細雪如搓棉扯絮,洋洋灑灑飄落一地。

四目相對,懷中的宋令枝滿目倉皇失措。掌中纖纖素腰盈盈一握,二人在外人眼中雖早已成親,只是賀鳴待宋令枝,仍是禮讓有加,不敢逾越半分。

女子身上特有的熏香萦繞,賀鳴耳尖泛紅,他別過臉,幹咳兩三聲。

“唐、唐突了,宋妹妹,我……”

語無倫次,惹得身後秋雁和白芷好一通笑。

宋令枝唇角染上些許笑意,正想着擡腳,倏然,腳腕一陣鑽心的疼。

她臉色驟然一白。

……崴腳了。

秋雁和白芷齊齊收住笑聲,急道:“——姑娘!”

宋令枝扶着白芷的手站穩:“無事,我……”

話猶未了,腳腕再次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疼,宋令枝一張臉慘白如紙。

“別動。”賀鳴輕聲,轉身命人去請大夫來。

白芷急道:“家裏倒是有竹椅轎,可是這游廊怕是走不了,姑娘,不若奴婢同老夫人說一聲,今夜留在臨月閣歇息罷。”

宋令枝搖頭忍着疼:“祖母才說好不容易一家子團圓,我若是出了岔子,豈不是掃她老人家的興?罷了,你和秋雁扶着我……”

剛往上擡腳,宋令枝又一次疼得皺眉。

白芷擔憂:“姑娘,還是奴婢同老夫人說罷。老夫人在三樓聽戲,姑娘這樣上去,腳腕怎麽受得住。別說老夫人,就是姑爺瞧見,也是……”

白芷拼命朝賀鳴使眼色,試圖将對方也拉入自己陣營之中。

賀鳴抿唇溫聲:“還想上去嗎?”

宋令枝不假思索點點頭:“自然,祖母還在上面等着呢。”

烏木長廊風聲漸起,簌簌白雪拂面。

賀鳴拂開長袍,忽而在宋令枝眼前蹲下:“上來,我背你上去。”

賀鳴後背寬厚有力,青色影子落在宋令枝身前。

她瞳孔一怔,腳尖再不曾往前動過半分,宋令枝遲疑:“我……”

賀鳴轉首揚唇,學她說話:“我親自來,宋妹妹總不會拂了我面子罷?”

半柱香前,這話還是從宋令枝口中道出的。

她面上浮現少許緋紅之色,賀鳴還在等着自己,下首還有丫鬟婆子看着。

貝齒咬住下唇,宋令枝輕輕往前挪動半分,手臂僵硬,環住賀鳴的脖頸。

她聲音怯怯:“有勞、有勞賀哥哥了。”

賀鳴喉嚨溢出一聲笑,胸腔鼓動,後背也跟着顫動。

宋令枝耳尖微紅,似梅枝上的胭脂紅潤。

空中遙遙飄落着白雪,青松撫檐,世間萬物好似陷入沉寂之中,萬籁俱寂。

身下的竹青色身影腳步沉穩,賀鳴拾級而上,穩當緩慢。

秋雁和白芷亦步亦趨跟在身後,檐角雪花飄落,宋令枝悄悄伸出半個手掌,接住一抔的雪水。

冬雪冰冷,寒意徹骨,宋令枝凍得一哆嗦,趕忙縮回手。

倉促之餘,半抔雪水不小心拂到賀鳴脖頸。

“賀哥哥……”宋令枝驚慌失措,手忙腳亂掏出絲帕,妄圖擦幹賀鳴頸間的冷意。

那水雖然不多,卻還是冰得賀鳴一涼,水珠順着脊背往下,再也瞧不見。

賀鳴啞然失笑:“宋妹妹這是……”

他側身偏首,擡手欲抹去自己脖頸的冰水。

驀地,手上動作一頓,賀鳴無意間抓住了宋令枝的手腕。

女孩手腕纖細白淨,指尖沁涼,亦有殘留的水珠逗留。

烏木長廊外雪花飄飄,柳媽媽輕手輕腳踱步至宋老夫人身側,低聲道:“老夫人,您瞧廊下的姑娘和姑爺……”

一時間,戲樓衆人都引頸往下張望。

隔着茫茫雪花,賀鳴背着宋令枝,二人手指還交握在一處。

柳媽媽溫聲笑道:“老夫人這回可放心了?”

宋老夫人眉目和藹溫和,一連說了幾個“好”字,又眉開眼笑道:“待來年除夕,興許家中又能添上一丁,這兩孩子也算苦盡甘來了。”

柳媽媽揀好話給宋老夫人聽:“我們姑娘這般有福氣的,說不定懷的還是龍鳳胎,到時候,老夫人可別小孩吵鬧就成。”

宋老夫人笑得開懷:“你這老東西,如今也會那我取樂。”

笑得急,宋老夫人連聲咳嗽,喉嚨忽的湧起一陣血腥,柳媽媽趕忙遞上熱茶,緊張不安:“老夫人可有大礙?”

宋老夫人擺擺手,強壓住心口那股惡心,滿滿半杯熱茶喝下,她搖頭,面上難掩惋惜:“老了,到底不如從前健朗了,我只願能多活幾日,看看我曾孫子再找。”

柳媽媽不安:“老夫人說的什麽胡話,大過節的,快拍三下木頭。您是有福氣的,定然會長命百歲。”

眼珠子又開始變得渾濁,宋老夫人無奈彎唇,不曾告知他人,只道:“外面冷飕飕,快打發人将他們帶上來,省得凍壞了。”

柳媽媽聞聲退下。

望仙閣仙樂飄飄,戲臺上一衆戲子描眉畫眼,打十番。阖府上下,無比樂在其中。

……

……

除夕夜,京城亦是特鬧非凡。

禮花響了整整一夜,火樹銀花,香屑滿地。

皇宮之中,紅牆黃瓦,滿園無聲。

乾清宮內寂寥空蕩,公文奏章高高累在手邊,沈硯一手抵着眉心,劍眉緊皺在一處。

小丫鬟蹑手蹑腳走近,雙手捧着白玉纏枝瑪瑙盤子,上面是禦膳房剛做好的桂花糖蒸栗糕。

小丫鬟腳步極輕,輕輕将盤子擱在一旁高案上,福身往後退去。

剛往後退開兩三步,書案後的沈硯遽然睜眼:“枝……”

沈硯瞳孔驟緊,下意識伸手去抓,觸手所及,空無一物。

寝宮空闊孤寂,袅袅青煙自鎏金異獸紋銅爐升起,煙霧彌漫。

……他又做噩夢了。

夢裏細雨飄搖,寒意侵肌入骨。

宋令枝滿頭青絲散落在海面上,鹹濕的海水在宋令枝臉上湧過。

紅唇凍得發白,宋令枝一遍遍重複。

——沈硯,我很怕冷的。

——很怕冷的。

哽咽聲萦繞在沈硯耳邊,回京後,沈硯幾乎夜夜都能夢見宋令枝,夢見她烏發覆面,夢見她凄厲的哭聲。

她說自己怕冷,卻還是義無反顧跳下海中。

噩夢纏身,沈硯揉着眉心。

下首的小丫鬟戰戰兢兢,跌跪在地上,伏首磕頭求饒:“陛下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不是有意的……”

沈硯一張臉冷若冰霜:“——滾。”

小丫鬟腳底抹油,連滾帶爬跑了出去。風雪簌簌,正好撞上從外面回來的岳栩。

一身風雪披在肩上,岳栩拱手:“陛下,冷宮剛傳來消息,說先皇後……先皇後自缢了。”

岳栩垂首斂眸。

整整一年,先皇後忍到此刻才動手,無非是想要陷沈硯于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之地。

除夕夜聖上生母自缢,明日朝堂定然大亂。

岳栩沉聲:“如今人雖救回來,可是先皇後不吃不喝,太醫開的藥全都吐了出來,照這般下去,許是活不過三日。”

“……自缢?”沈硯眼眸微臺,黑沉眸子勾起幾分嘲諷譏诮,他拂袖起身,眼中半點笑意也無,“備轎。”

青玉扳指捏在手心,“朕倒是要瞧瞧,朕的母後要同朕做什麽,竟如此大動幹戈。”

風雪簇擁着沈硯一路前行,步辇停在冷宮門口。

厚重的木門緩緩推開,入目滿眼瘡痍滄桑,彩漆剝落,枯樹頂着厚厚白雪。

園中杳無聲息,忽的,宮中傳來一聲凄厲沙啞的“——滾”。

藥碗摔落在地上,碎片落了一地,滿屋狼藉。

先皇後披散着頭發,雙眼凹陷,骨瘦如柴,幹瘦的手指擡起,她嗓音喑啞,似女鬼般怒吼:“沈硯呢,讓他來見我,這個孽障,當初本宮就不該心善留他一命,他就該死在本宮腹中。”

“死,都給本宮死!”

尖銳的聲音在宮中久久回響,在冷宮監視先皇後的婆子吓得哆嗦顫栗,跪着往後退。

沈硯登基後,并未尊稱自己生母一聲太後,也沒有讓其搬入慈寧宮,而是丢在冷宮不聞不問,偶爾打發人來看看死了沒有。

如今連一聲太後也稱不上,衆人口中,她只是先帝的皇後,先皇後。

破敗不堪的木門在風中搖搖欲墜,婆子驚慌失措出門,差點迎面撞上一抹明黃身影,吓得跪在地上。

“老奴見過陛下。”

沈硯目不斜視,從婆子身前越過。

明黃衣角緩慢落入先皇後眼中,女人披頭散發,一雙眼珠子直勾勾,看見沈硯,她先是一怔,而後哈哈大笑。

嗓子生疼,脖頸上還有道道青紫紅痕,先皇後捂着喉嚨連連咳嗽。

往日就連在病中,也要梳妝挽發畫眉的女子,此刻卻瘋瘋癫癫,混身肮髒不堪,狼狽至極。

岳栩識趣掩上門,冷宮燭火幽暗,空無一物。

沈硯負着手,冷眼睥睨榻上的女子,她的生母:“本宮就應該殺了你的,殺了你的……”

先皇後喃喃自語,似陷入某種魔怔,“沈硯,你早該死的,是本宮救了你一命,可你卻恩将仇報!你如今就算是皇上又怎樣,只要本宮一死,那些朝臣……”

“你若死了,你猜朕的皇兄還能活嗎?”

先皇後腫着一雙眼珠子,抱着雙膝蜷縮在榻上:“本宮的昭兒呢,他身子那麽差那麽差,你把他弄到哪裏去了?沈硯你這個畜生,連你皇兄都不肯放過,你該死,該千刀萬剮,該下地獄……”

“母後。”沈硯勾唇,一步步走近,長身玉立,颀長身影如鬼魅般映照在先皇後臉上,他一字一頓。

“朕聽聞人的身上有兩百零六塊骨頭,也不知是真是假,不如讓朕的皇兄替朕數數。”

沈硯聲音極慢極慢,“……一天拆下一塊。”

能不能活,就看命數了。

沈硯輕聲。

“母後不是向來信道嗎?何不讓玄靜真人替皇兄占一卦,看看他還有多久……能下去陪玄靜真人?”

先皇後眼珠子瞪圓,從榻上滾落在地,本就骨瘦如柴,經此一摔,渾身骨頭摔疼,她掙紮着想要去抓住那一抹明黃衣角,可是卻怎麽也夠不着。

女子躺在地上,撕心裂肺痛罵。

“沈硯,你這個瘋子、瘋子……”

沈硯垂眼冷漠,視線淡漠從女子臉上越過。

半晌,他面無表情甩袖而出。

空中落起鵝毛大雪,冷風呼嘯,身後破敗冷宮,忽的傳來女子的哭聲,而後,又夾着斷斷續續的歌聲。

木窗在風中晃動。

地上的女子一手抱着枕頭,似是枕頭當成沈硯,她低低笑道。

“硯兒,你是母後的孩子,母後怎會不疼愛你呢。”

“硯兒,你皇兄又病了,你幫幫他,好不好?”

“硯兒,幫幫你皇兄,幫幫他……”

風雪掠過耳畔,沈硯沉着臉,疾步走出冷宮。

寒風拂面。

岳栩垂手侍立在廊檐下,快步走來,替沈硯撐起油紙傘。

身後遙遙飄來女子的歌聲,詭異瘆人。

岳栩低聲:“陛下,可要屬下……”

他眼中掠過幾分淩厲之色。

沈硯淡笑:“不必。”他輕撥動手上的青玉扳指,嚴眼中晦暗不明,“留着當個樂子。”

轉眸凝視岳栩欲言又止,沈硯皺眉,“還有事?”

岳栩自懷裏掏出一封密信,雙手獻上:“陛下,江南那邊……來信了。”

沈硯面不改色:“——念。”

那回宋令枝落海後,遲遲不醒。岳栩診脈施針都無用,宋令枝半點求生的意志也無,鐵了心尋死。便是神醫來了,也束手無策。

秋雨蕭瑟的寒夜,岳栩低頭,冒死進谏。

宋令枝此前對江南對宋老夫人念念不忘,若是重回故地,親人陪伴在榻前,興許還能挽回宋令枝一條命。

那夜雨聲潇潇,宋老夫人帶着家人在門外跪了一整夜,求沈硯高擡貴手,放過宋令枝。

雨水飄搖,宋老夫人佝偻的身子在冷風中搖搖欲墜,她這輩子從未下跪求人,為宋令枝求沈硯,是第一回 。

雨聲淅瀝的秋夜,沈硯在宋令枝榻前站了整整一夜,他并不在乎院中衆人的生死,可若是宋令枝真的喪命……

沈硯沉沉的眼眸一暗。

天色将明之時,沈硯終于走出房門,命人送宋令枝回江南。

留在宋府的暗衛盡心,宋令枝今日同人說了什麽,做了什麽,事無巨細,沒有半點的遺漏之處。

“卯時三刻,宋姑娘醒,用過二兩金絲燕窩。辰時一刻,宋姑娘前往閑雲閣請安。辰時三刻……”

宋令枝身子尚未痊愈,幾乎一整日都在府上晃悠,不是陪着宋老夫人說笑,就是拉着侍女,在廊檐下看着錦鯉戲水。

怕沈硯不耐煩,岳栩自覺加快語速。

沈硯緩緩朝他投去一眼。

岳栩一怔,而後又放慢語速,一字一字還原宋令枝在宋府的日子。

“申時三刻,宋姑娘在望仙閣崴腳,賀鳴背其上樓,二人相談甚歡,宋姑娘還将手伸到賀鳴脖頸,二人十指相握,言笑晏晏……”

岳栩膽戰心驚,他聲音越來越低,偷偷擡眼,小心翼翼觑着沈硯的臉色。

飄搖白雪中,沈硯一張臉陰沉晦暗。

沈硯冷聲:“再念。”

岳栩身子一顫,硬着頭皮道:“二人十指相握,言笑晏晏。”

沈硯:“再念。”

岳栩:“二人十指相握,言笑晏晏。”

風雪飄蕩,細細白雪落在沈硯肩上、眉眼。他一張臉陰冷森寒,似化不開的重重冰山。

岳栩跪在地上,青石板路覆蓋着皚皚白雪,涼意入骨。

岳栩垂首斂眸,他聲音低低,落在風雪之中:“陛下、陛下若是心悅宋姑娘,也可……”

“岳栩。”

身後冷宮籠罩在風雪中,隐約還能聽見女子的歌聲,冷宮中住着的那人,是沈硯的生母,她也曾一遍遍同沈硯道,她愛沈硯。

沈硯眼中冷冽冰徹,單手捏拳,手中的青玉扳指一點點握緊,扳指在掌心落下清晰紅痕。

沈硯冷聲:“別自作聰明。”

他從未心悅過任何人。

作者有話說:

你最好是

hzc打算先虐心再虐身,有點好奇大家比較喜歡看那個捏

感謝在2023-11-01 22:52:37~2023-11-02 23:36:1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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