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刑部大牢不算陰深, 高牆上還開着一扇天窗,陽光灑下,在牢房裏留下一個長條形的光影, 能看到細小的塵埃在飛舞。

周圍是囚犯們不滿的大罵聲,中氣十足, 腳鏈鐐铐擦過枯草和地磚的聲音此起彼伏, 獄卒們呼喝的聲音時不時就傳來,使得這處牢獄沒衛娴想像中那麽糟糕。

她靠近鐵栅欄,仔細打量坐在光裏的福王殿下。蕭元河坐姿随意,東倒西歪,單手撐在身後,另一只手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靠近些,光灑在他臉上, 把那抹壞笑照得特別清楚。

“蕭元河,你在玩什麽把戲?”給他送飯,她是舒服日子沒過夠嗎?

“嘿,嘿, 嘿,你這是什麽态度,本王這是想方設法見你。”

“現在見到了, 我回去了。”

衛娴轉身就走,蕭元河見她沒緊張害怕, 放下心來,在她身後嚷嚷,“記得送晚飯來, 我要吃烤鹿肉、吉祥如意卷、四時八珍湯還有魚唇燒骨……”

奢靡王爺一頓飯會吃掉小戶人家半年的口糧。

衛娴:“……”

“要熱的。”蕭元河站起來,走到鐵栅欄邊, 深情地從栅欄的縫隙伸手握住她的手,湊在她耳邊輕輕吐氣,“要府裏跑得最快的廚子送來。”

“你不是說讓我送來嗎?”衛娴不自在地抽回自己的手。

樓梯處有暗影浮動,遠處牢房傳來瘋子般的狂笑,笑聲瘆人。

“本王想了想,你還是不要來了,萬一你眼疾發作又怪我。”蕭元河微微躬身盯着她的眼睛看,“現在看起來還行,昨夜本王可是被你的丫鬟責備了呢。”

“那可真是對不住,我晚上就給王爺送飯來,可別嫌飯菜冷。”衛娴瞪回去,“萬一把你餓瘦了,娘會心疼。”

說完還擡手摸了他的臉一把,蕭元河趕緊飛速後退,避開她的魔爪,被捏被扇的陰影還在,他決不會犯第三次錯誤,“行吧,既然王妃深愛本王,本王準了。”

衛娴壓下怦怦直跳的心髒,又偷偷瞄了一眼他所在的監房,裏邊雖然簡漏,倒是幹淨,幹草是新的,可能是有人嫌悶,幹草被整齊排在地上,根根分明。

對于好動愛熱鬧的人來說,坐牢怕是十分難熬。

“你還沒說怎麽把自己整進牢裏來了?”見他坐到幹草上,衛娴也蹲下來,靠着鐵栅欄,開始嘲笑他,“求我啊,求我我就給你送好吃的來,還有酒。”

“衛六,好樣的,等我出去,看我怎麽收拾你。”

獄卒巡視到他們這邊,見到福王殿下和王妃正在深情對望,心頭一顫,王妃這樣好看的人,和福王般配是般配,但是福王殿下老是胡來,王妃豈不是要跟着遭罪?

等獄卒巡視過後,蕭元河往栅欄坐近了一些,小聲說:“我剛才聽隔壁說西市有個人消息很靈通,找人找物十分靈驗,趙笙笛還沒找到那個偷拿銀針的孩子,你派個府裏機靈點的小厮去打聽打聽,千萬別讓其他人先找到他,特別是老四。”

人隐藏在京兆府,要躲過宋家混進去很難。

衛娴收起玩笑心态,認真地點了點頭。

“還有一張方子,你替我帶回去給方神醫。”蕭元河飛快将一張皺巴巴的紙塞到她手裏,指尖擦過她的掌心。

“你不會真有危險吧?”衛娴手掌輕顫,壓下隐憂。

蕭元河嗤笑一聲:“能有什麽危險,就是關幾天很快就能出去了,對了,這回之後,我也不用去國子監了,經書都不用抄了。”

“真的?”衛娴不太相信,她匆匆收好那張泛黃的紙。

“真的呀,要不然我這牢不是白坐了嗎?你放心回去吧。”

刑部大牢不是什麽森嚴的牢房,探監還是可以的,衛娴半信半疑地走了,反正晚上她還會再來。

*

皇宮,德仁殿。

景和帝剛批完幾份奏章,外面就傳來“太後駕到!”

頓時身體一僵,端坐在書案後。

太後滿臉怒氣,氣沖沖邁進殿裏,景和帝趕緊起身迎上去,“母後怎麽來了?”

“再不來,哀家的乖孫就要被人害死了!”

“誰這麽大膽敢壞了皇家子嗣!”景和帝假裝沒聽懂,順着她的話嚷嚷,“朕誅他九族!”

太後冷哼一聲,甩開他的攙扶,“元河小小年紀被你支使幹這幹那,你還好意思讓他坐牢。小小案子也要三法司會審,皇家幾時淪落到如此地步。”

又不是二十幾年前,如今皇室中興,世家也都老實了,怎麽還如此小心翼翼,連孩子都不如。

太後心裏氣惱,沒給皇帝好臉色。

“母後教訓的是。”景和帝只能受着,朝堂上的事情要真這麽簡單就好了。

“也不是哀家插手朝政,如今沒有太子,各家都着急,拼命使法子鼓動你選秀,後宮裏這些個妃嫔誰不怨你偏愛元河,這下好了,他下了大牢,往後誰都能欺負他,你這舅舅做得,也不想想後果。”

太後用力跺了跺鳳頭杖,黃花梨精雕細刻的柱端戳在地板上,響起沉悶的咚咚聲。

景和帝扶她在案前圈椅坐定,“母後,朕不會再選妃的,您放心,不是沒有張家女為妃嫔。”

只是一直受他冷落,空有妃位,泯然衆人,張家只不過在試探他。

“毓秀宮那位?不是長年染重疾不見人?也不知道這疾是真是假。”

太後坐穩,母子倆許久未有深談,小內侍機靈地端上熱茶。

德仁殿外,長公主和武威王并肩走在石階上,埋怨地往旁邊掃了一眼,“你當時就在殿上,就會裝聾作啞,任由兒子被拖下去。”

得知蕭元河被下了大牢,長公主立刻進宮,在宮門遇到武威王,夫妻倆還在馬車中吵了一架,武威王沒吵贏,被拉進宮。

“公主,別擔心,這不是什麽大案子。”

“這還不大什麽時候才大,非得等兒子出事才算大?也不知道元河吃了沒,早膳用的什麽,晌午有人送膳沒有。我就這麽一根獨苗,要是他有事,我跟你沒完!”

長公主也是氣急。這小子才成婚沒多久,天天是事,什麽時候是個頭?

“我已經讓人給他送飯了,公主放心,元河也是我的獨苗。”

長公主冷哼,怒氣到底淡了下來。

春福見到他們,趕緊飛奔下階,行禮後道:“太後正在殿內,兩位怕是要等。”

“母後也在?”長公主停住腳步。

宮裏消息靈通,是有人故意的還是巧合,太後已經很久沒出鹹寧宮。

武威王一遇到這些勾心鬥角的場面就頭疼,“太後也是擔心元河,公主放寬心。”

“寬心有什麽用?”長公主嗔怒地望了他一眼,“在兒子沒平安出來前,你不許回西北。”

“所以說,當初打幾鞭子,早完事了。”武威王對兒子向來嚴厲,就擔心他被長公主和太後寵壞,“公主怕是被這小子騙了,他能讓自己吃苦頭?”

知子莫若父,蕭元河什麽樣,長公主不知道,他還能不知道?現在他怕是在牢裏吃香喝辣過得滋潤。

武威王是了解自己兒子的,此刻的刑部大牢,衛娴剛離去沒多久,蕭元河的牢房裏飯香彌漫,地上擺滿了珍馐美味。

“元河,你這是鬧哪出?聽到你被下大牢,我吓都吓死了!”

牢門大開着,謝梧坐在地上,看自己的貼身內侍從食盒裏往外掏碟子。

“你湊和吃點,宮裏禦膳房做的,比不得你府上。知道你口味刁,我費了好大勁才請來總管親自掌勺。”

“真是好兄弟。”

蕭元河正在大快朵頤。

“六哥擔心你,急得不行,你這也太突然了,也不傳個消息,搞大事也不帶我。”謝梧埋怨起來,“害我辛辛苦苦到處打探消息,還費勁出宮。你知不知道你大婚之後,我出宮沒那麽方便了。”

想到這,謝梧更是不爽,數落個不停。

蕭元河朝他招了招手,他湊了過去,洗耳恭聽。

“你可以說替我照顧府裏,我現在不是坐牢了嗎?”

“啧,輪得到我?姑姑根本不讓人靠近。你什麽時候能出來?大家都說你真勇,敢跟張太師硬杠,你不記得了,小時候你揍張藍和,張太師就恨不得殺了你,你現在又要把他表妹的外孫送來吃牢飯,啧啧啧,我都不知道他會不會半夜派人來要你的命。”

謝梧叽叽咕咕說一大堆,然後像是突然想起什麽,“對了,張緋玉回京了。”

“他不是游歷天下去了嗎?”這倒讓蕭元河有些吃驚。

張家人裏,只有張緋玉最難纏。他不在京城之後,他們日子好過很多。

“游了四年多,也該回來了吧。”

謝梧覺得雖然小時候他們鬥不過張緋玉,長大後未必不行。蕭元河捏着扁平的酒盞沉思。

想了許久,他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張家急着讓舅舅選秀。”

“為什麽?”謝梧一頭霧水。他回來,跟父皇選秀有關系嗎?

蕭元河給自己倒滿酒盞,喝了一大口,“我覺得這個主意是他出的。你想想,現在張家的妃嫔裏有沒有成年的皇子?”

“沒有啊,要不然能輪到宋家?”謝梧突然眼睛一亮,“別說成年啊,連皇子都沒有,別說皇子,公主也沒有啊,毓秀宮裏那位賢妃娘娘都病了多久了。這幾年宮宴都沒見過她出來。”

現在比他小的皇子公主就只有兩個,後宮好像很久沒有小孩子出生,他還以為父皇已經不行了。

“可是,就算現在他們能送一位張氏女進宮,也不一定會有孩子吧?而且,就算有孩子,也有可能是位公主。”

“小孩子不是最聽話嗎?”

張家有什麽事情做不出來?

*

衛娴回到府裏,以熟悉大家為由,把福王府的丫鬟小厮都召集起來,正殿前的庭院擠得滿滿當當。

蕭元河雖然不住在福王府,該有的配置還是有的,小厮個個眉清目秀,眼睛裏透着機靈勁兒,果然是什麽主子就養什麽随從,這些小厮丫鬟們一點都不怕她這個王妃,眼裏沒有那種恭順的謹小慎微,也不知道她能不能使喚得動這些人。

王府總管夏福胖乎乎的圓臉上倒是帶着恭敬的笑容。

“王妃有事盡管吩咐,王爺不在,您就是咱們的主子。”

衛娴端坐殿上,面前擺着一張矮矮的翹頭案,案頭兩邊站着盡圓盡方兩個丫鬟,案上是名冊,她按着名冊叫人,叫到的就近前回話。等所有人都報上自己的出身來歷還有專長後,她留下四人,讓其餘的回去該幹什麽幹什麽。

被留下的四人面面相觑,不知道王妃要做什麽。

他們平時都跟着福王殿下外出,表面的身份卻是一個廚子,兩個貼身護衛,一個書童,四人的共同特點就是會武且識字,是公主府家生子,跟着王爺一起長大。難道王妃是要挑選他們去劫獄?

四人的眼睛瞬間亮起。

“你們都姓蕭,和王爺一起長大,現在,他落難了,需要你們做些事。”

衛娴挺直腰背,嚴肅地掃過面前四人,看到他們眼中的躍躍欲試,沒看到懼意,心理暗暗點頭,暫時不用擔心他們會因為恐懼而背叛。

“蕭敬臣。”

“小的在。”

身份是廚子的清瘦男子躬身行了個揖手禮。

“你負責給王爺送飯,每日三餐,一餐都不能落下。”衛娴在本子上寫寫畫畫。

蕭敬臣還以為是派他去端了刑部大牢,聽說是送飯,臉垮了,不過還算老實,應了聲是之後退回原來的位置。

剩下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暫時靜觀其變。這又讓她高看了他們一眼,至少沒出現那種逞匹夫之勇的情況。

“蕭保寧。”

“小的在。”

書童笑着上前,他的笑臉一團和氣,讓人倍感親切,人也長得眉清目秀的,小鹿眼明亮清澈,看着就有股機靈勁兒,是四人裏年紀最小的,今年十六,那天從浣花樓回到王府,她和盡圓在廚房前就見過他,果然,除了當書童,他也會做飯。

這時他滿眼期待地望着她。

“你去西市打聽一個人。”衛娴遞給他兩張畫像,“有胡子的是僞裝的。悄悄打探,不要驚動任何人,若是出了差錯,你就等着王爺罰你練箭四十八個時辰不帶停的。”

衛娴用這個強調這事的嚴重性。

“小的明白了,王妃。這就去辦。”一溜煙人跑沒影了。

衛娴心裏暗贊,居然知道她只給他四十八個時辰,這樣的人才難怪蕭元河喜歡。

剩下兩個侍衛沒安排任務,兩人有點沉不住氣,這是一對雙生子,兩人長得很像,穿着一模一樣的侍衛黑色短打,模樣周正。衛娴一時分不清他們倆,于是捧着名冊念道:“蕭以鑒。”

“小的在。”氣質更重穩的上前行禮。

衛娴仔細打量他,發現他的眼型更狹長,他弟弟蕭以鏡眼仁更圓,其實不細看眼睛的話,真看不出來。

“王爺平時怎麽區分你們?”衛娴好奇地問。

“用暗號。”蕭以鑒輕聲回答,“我今天叫十一,弟弟叫十二。”

“那跟叫名字有什麽區別?”衛娴扶額。

“區別大了,王妃。”蕭以鏡眨了眨眼,“如果我們記錯自己的暗號,會被罰。”

“他怎麽知道你們有沒有交換暗號?”

“他就是知道,長這麽大只有王爺能區分咱們。我們爹娘都分不清。”

“你們的眼睛不是不一樣嗎?”衛娴徹底被挑起好奇心,下一刻,她發現兩個人的眼睛又變得一模一樣了。

真是神奇的雙生子!

這下連她也分不清楚誰是誰了。盡圓盡方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你們怎麽做到的?”

“這還不簡單,王爺從小就發現了,他覺得不夠有趣,非要把我們弄成一樣的。”

“跟他一起玩的公子們分不清我們才有趣呀。”

“王妃,我們要做什麽?”

看着面前一模一樣的臉,衛娴只能讓自己強行冷靜,“你們輪流去盯住周家,有什麽情況立刻傳消息回來。”

聽到她如此安排,蕭敬臣暗暗點了點頭。王妃确實跟別的女子不同,難怪王爺肯讓她幫忙。

“去吧,好好做事,小心點,別讓自己受傷了。”衛娴溫聲提醒,“府裏提高警惕,加強戒備。”

兩個侍衛應聲退下,只有蕭敬臣站着沒動。

“你還有事?”衛娴放下名冊。

“王妃,王爺剛才安排兩位醫女進府,她們的吃食及居所要怎麽安排?”夏福趕緊上前解釋。

衛娴納悶,沒事召醫女做什麽?

突然轉念一想,大概是因為昨夜她眼疾犯了,以蕭元河的細心程度必然有安排,她倒是要接受他的好意,這兩人的費用由她自己出了,怎麽好意思讓他出。

“她們與盡圓盡方一樣的月例,由我出,不用記在王府賬上,在正院附近尋處小院落讓她們住。”

“這……”夏福遲疑起來。

王妃和王爺這麽見外,怎麽是好?

“就這麽辦,王爺那裏我會跟他講明,都辦事去吧。”

她将蕭元河要吃的菜譜遞給蕭敬臣,“今晚準備這些,備好後我與你送去。”

“是,王妃。”

蕭敬臣态度已經大變,和之前的冷淡相比,多了一絲敬重。

等人走後,衛娴松了口氣,心裏暗罵,蕭元河是怎麽訓練他這些小厮的,一個比一個難纏,很容易就被他們糾進去,安排他們幹活耗費的心神就跟畫了好幾張人像。

“王妃,蕭二姑娘來了。”

還沒歇口氣,小丫鬟就來禀報。

武威王府這一大家子真是急躁,蕭詩繪怕是等了很久,耐不住性子要來看她的笑話。

“打發了,今天不見。”

“她不是一個人來的。帶着幾個莊頭。”

同一時刻,刑部大牢裏的蕭元河閑得沒事做,仰面躺在幹草上跟隔壁囚室的人閑聊。

“你說西市有暗殺組織?說來聽聽,這組織怎麽就出名了?”

隔壁是一個十分健談的瘦小中年男人,說話像說書先生,是因為偷東西進來的,說起自己的經歷那是捶胸頓足,懊悔不已,“你說我偷誰不好,去偷小叫花子。偷就偷了吧,結果你說倒不倒黴,那錢袋是小叫花子剛偷了宣候世子的。我這就倒黴了不是?”

“這跟暗殺有什麽關系?”蕭元河往隔牆湊近一些。

兩人隔着牆閑聊,引來獄卒們的不滿,不過蕭元河身份尊貴,只要他不出事,他想幹什麽都沒人管,不過是跟小偷閑聊打發時間,不算什麽大事。

至于暗殺什麽的,獄卒們只當那小偷是跟人編故事瞎炫耀,真有那什麽組織這麽正大光明讓人找上門去?還涉及勳貴人家,真相信才有鬼。

“嘿,你不知道,那一帶的小叫花子領頭的叫小舟哥,功夫十分不錯,會飛檐走壁,專門劫富濟貧。”

蕭元河聽了哈哈大笑:“這倒是個英雄好漢。”

“誰說不是呢,我聽人家說,小舟哥辦事十分牢靠,他手下那些小叫花子,就沒他們不知道的事情。”

“照你這麽說,皇宮裏的事他們也知道?”

“嗐,那必然不可能,他們又進不了宮。我是說,除了皇宮,這京城裏哪個角落發生些什麽事都瞞不過他們。”

“這麽厲害?難道他還半夜飛檐走壁去聽牆角不成?”

“那必須的啊,要不然宋家怎麽會追殺他。”

“你胡說什麽?!”關在距離他們兩個牢房之外的招遠侯周緒勃然大怒,“信不信本侯滅了你。”

蕭元河懶洋洋出聲:“周侯爺倒不用這麽着急,你我都身陷囹圄,別說大話。難不成,你也被聽過牆角?”

周緒沒再說話,但是那邊傳來腳鏈拖地的聲音。

“吵什麽吵什麽,都安靜!”

獄卒跑過來,揮舞着棍棒敲打鐵栅欄,響起讓人牙酸的嘎吱聲,但是沒敢敲蕭元河的囚室。

等獄卒走過,隔壁小偷大哥又開始唠叨,“王爺,咱們也算同患難,老實告訴你吧,我偷的那個錢袋子裏面沒有銀子,只有幾根針。”

“什麽樣的針?”蕭元河來了興趣,坐起身來。

“銀子做的針。但又不是試毒的那種。”

“針炙那種?”

“對對對,就是針炙那種,我說怎麽不像縫衣裳的。”

“那針呢?”

“當然是被小舟哥拿了,他直接把我扭送見官,我這不是進牢裏來了嗎?官老爺們說我偷盜數額巨大。”

“那個小舟哥這麽直接拉你見官,他不怕宣侯世子找他麻煩?”

“王爺,您說笑了不是,小舟哥都能聽牆角了,宋世子想抓他也沒那麽容易啊,再說了,也沒人知道他長什麽樣。”

“你不是見過他嗎?”

“嗐,您是不知道,這小子從來不以真面目示人,時而老人時而小孩,時而姑娘時而夫人,千變萬化。”

“那你怎麽知道他是小舟哥?”

“他自己承認的呀。”

“……”

大牢裏只有他們倆聊天說地,一會兒說小舟哥,一會兒說西市的美豔胡姬,一會又是城外哪家道觀香火盛,一會兒又是城裏哪家點心好吃,天南地北,沒有歇嘴的時候。

聽得獄卒直乍舌。福王殿下真的是太能聊了!

然後,幾個獄卒忍不住湊過去,圍在他們倆的牢房鐵栅外,豎着耳朵聽他們滔滔不絕地說。

福王殿下說宮裏的奇珍,小偷說宮外的異寶。

整個刑部大牢分外歡暢。

*

京城西市向來是三教九流的聚集地,綠眼珠子的胡商洋商随處可見,西域舞姬還會在街心旋轉柔軟的腰肢起舞招攬客人進店買酒,柔若無骨的雙臂輕輕拎着酒壺扭腰一轉,豔紅輕紗長裙像花一樣綻放,酒鬼們就被這又嬌又香的酒娘子騙進酒居。

酒居外有幾個衣衫褴褛的小叫花子。他們坐在那裏曬太陽,有個不起眼小叫花子離他們遠些,背朝天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蕭保寧換上了破衣裳,來到西市小花巷,結果他一出現,酒居外的小叫花子就圍了上來。

“什麽地方來的?懂不懂規矩?”

“幾位哥哥好?”

“誰是你哥?老實交代!”

“家裏遭了洪災來京城尋親。”

“聽口音怎麽不像,哪個地方的?”

“樂縣。”

“樂縣沒水災!騙誰?兄弟們給我打!”

“去年去年的洪災,我尋親一年啦!”

蕭保寧哭着掙紮着,衣裳都被扯破了,那些人才停手,他又凄慘道:“我以前是在皇城邊上讨飯,那裏都是達官貴人,現在不行了,大老爺們都在抓叫花子,我是拼了命才逃到西市的。哥哥們是不知道坊門多難闖。”

“這倒是,沒通門文帖你可過不去。”小叫花子們信了他的話,“不過,不要以為跑到這裏就有飯吃,這一片是我們的地盤。”

為首的搓了搓手指,蕭保寧裝傻,小叫花子們一湧而上,直接把他按在地上搜一遍,只搜出兩個銅板。

“切,不是跟貴人讨飯嗎?怎麽連個玉佩都沒有?”

“本來有,被我當了買吃食。”

“怪不得吃得細皮嫩肉的,還怪白的。也不知道留點。”

蕭保寧掩好自己的破衣服,不好意思地讪笑,“哥哥們教訓得是。”

他臉皮夠厚,叫比自己小好幾歲的人哥哥也沒有什麽不适,讓小叫花子們很滿意,“以後就跟着我們混吧,餓不死你。”

“哥哥們好人一生有好報。”

“你叫什麽?”

“小寧。”

這邊鬧成一團,躺在地上的小叫花子也沒醒,蕭保寧悄悄看了好幾眼,最後忍不住問:“他就躺那裏沒人管?”

“別理他,是個傻子。”說完,小叫花子們突然一哄而散,陡留蕭保寧站在原地。

酒居走出兩個醉熏熏的胡商,小叫花子們上前讨錢,被他們拳打腳踢,發過酒瘋之後才扔下幾個銅板。

“你傻呀,怎麽不去讨錢?”被爆打一頓的小乞丐們返回原地,對着蕭保寧就是一頓教訓。

“是是是,下回一定去讨。”蕭保寧不好意思地笑着。

沒過多久,又出來一個醉酒的胡商,這次不用說,他就跟在其他人身後跑過去。這次的胡商脾氣挺好,哈哈大笑着撒了一把錢。

小叫花們很高興的撿錢,蕭保寧也撿了幾枚,很識相的上供了,這才被大家接納。

在牆邊坐了一上午,總共撿了十幾枚銅錢,他花了三個銅錢買了個素餡包子,還扯了一點想給那個躺在地上的小乞丐。

“醒醒。”他伸手推了推,沒反應,要不是指下溫熱,他還以為這人死了呢。

“別理他,他躺那好多天了。”

“他不會餓死嗎?”蕭保寧從來沒餓過肚子,公主府從不刻待下人,雖是奴籍,過得比大部分人好多了,手上的包子以前他吃都不吃的。

也就是為了打聽消息才混入乞丐堆裏。

“不會,小舟哥不讓這裏有餓死的人。”其中一個小乞丐走過去,将那人翻了個面,塞了一小塊包子到他嘴裏。

另有一人也撕下一小塊,同樣的動作塞進去。

“小舟哥真是好人。”蕭保寧學他們也撕了很小一塊塞過去,那人短暫睜開眼睛,很快又閉上,“不知道我能不能見到他。”

“那要等他心情好,小舟哥很少出來的。”

“你們不知道他住哪嗎?”

“不知道。”

蕭保寧開始發愁王妃交給自己的任務。

*

福王府,陽光灑在木制廊庑上,光線晃眼,庭院裏的花都無精打采。

蕭繪被晾在花廳快一個時辰,開始變得急躁。

“二小姐,我看王妃這會兒正忙,我們是不是明天再來?”

為首的莊頭小心翼翼,謹慎問着。其他人也有些心虛。聽說福王進了大牢他們才敢過來,結果連王妃的面都沒見着。

以往他們都不用進府回話,這回是有了王妃大家心裏不安,往年吞下的好處以後還有沒有,王妃是不是個好拿捏的,現在都不知道。

“朱莊頭,你連這些耐心都沒有,祖母怎麽放心把田莊交給你。”

“二小姐說的是,老奴這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該打。”說着擡手給自己一巴掌,“老奴聽說王妃不通庶務,我們幾個是做了多年莊頭的,自然是能讓她滿意。”

“嗯?”蕭詩繪挑了挑柳葉眉。

“是是是,是讓二小姐和老王妃滿意。”

說話間,門廳傳來腳步聲,大家看到走進來的人,臉垮了一瞬間。

“桂華姑姑怎麽來了?”

長公主賬房嬷嬷的厲害他們早就見識過。

煙霞見他們哭喪的臉,心中快慰。想欺負王妃,長公主早有準備,怎麽可能讓人欺負王妃!

“大家随我來吧,王妃在杏子廳等着呢。”

福王府雖然建得雅致漂亮,亭臺樓閣的名字卻是随便叫的,牌匾上的字也是各異,有些刻得精致,有些又十分古樸。杏子廳離花廳不遠,繞過兩個拐彎的廊庑就到,門匾龍飛鳳舞,字跡剛勁,杏子兩個字能刻出氣像萬千。

廳中有一張黃花梨翹頭案,上面堆滿賬冊,衛娴就端坐在賬冊之後,盛裝打扮,小臉嚴肅,王妃架子端得十足。

申時初的陽光灑進來,滿室金光,王妃就坐在金光之中,威嚴又貴氣。

幾個莊頭不由自主跪下去,行了大禮。

桂華嬷嬷暗暗審視。公主還擔心王妃鎮不住場面,這樣看來,即便她不來,只怕這些莊頭也欺負不了王妃。

“起來吧。”

新王妃聲音慵懶甜軟,看着不像是精通庶務。幾個莊頭微微放心。

福王府的田莊多是皇宮賞賜的皇田,都是沃土,産出可觀,福王向來奢靡,售賣米糧的銀兩早就揮霍一空,賬冊記得明明白白。

他們确實不用害怕。

莊頭們起身,坐到兩邊的矮案後,開始暗暗觀察這位名氣不太好的王妃,思量着她要怎麽做。

衛娴掃眼望了一圈,最後将目光落在蕭詩繪身上。今天蕭二姑娘很是沉默寡言,進廳之後還沒開過口。

這不太像她以往的模樣。

“賬冊我都看了,有幾個問題諸位莊頭理清了就能回去。”衛娴開門見山。

朱莊頭端起小丫鬟剛送上來的茶飲了一口,點頭道:“王妃請問。”

“西郊獵場附近那處莊子是誰在管?”衛娴拿起其中一本賬冊。

這本賬冊裏光是酒錢上半年就花了一萬兩,也不知道蕭元河是喝的什麽瓊漿玉釀這麽貴。

“正是老奴。”朱莊頭趕緊放下茶杯,心提了起來。不會這麽巧就查了這處田莊吧?

他趕緊站起來,躬身回話:“回王妃,王爺愛打獵,每月狩獵五到十次,都帶着城中公子們随行,他們好美酒,都是買的最好的酒。”

“哪家酒鋪的酒?”衛娴纖細的手指敲着案面。即便她從來沒學過管家,也知道這賬本寫得不清不楚,連個店名都沒寫。

蕭元河是自己敗家還是被別人敗光家産?難怪府中賬上的存銀沒多少,早上公主才送來兩千現銀。

“玉泉釀。”朱莊頭開始擦汗。

衛娴皺眉,本來只是想問問,誰知道居然真讓她問出問題來了。她爹喜歡喝酒,玉泉釀最貴的酒也才五十兩一壺,這冊上居然寫着百兩一壺,直接翻了一倍。

“仔細回話!”她猛地将賬冊甩到莊頭臉上,吓得朱莊頭趕緊跪下,“王妃,老奴錯了!老奴見錢眼開,貪了酒錢。王妃開恩啊!”

他求饒太快,衛娴倒懷疑起來,轉頭問一直立在一邊的蕭敬臣,“王爺平時喝什麽酒?”

“宮裏賜的四時酒。”蕭敬臣面無表情,心裏樂開了花,原來王妃也不傻嘛,一看就知道冊子上的酒錢有問題。

“去打獵也帶酒?”衛娴有些無語了,蕭元河果然是個敗家子。

“帶,用馬車拉着,路上也會喝。盡興了還會繞開莊子往深山裏去,還帶着廚子,随時會宴客。”

懂了。衛娴以為他是假裝纨绔,結果是真的纨绔,不摻水的。

她盯住朱莊頭:“你敢貪酒錢,我就敢替夫君打發了你,來人,請家法!”

“王妃饒命,王妃饒命。”朱莊頭呼天搶地,頭都磕破了。

桂華嬷嬷心裏一緊,擔心地望着衛娴,怕家法太過于血腥吓着她。

“嫂嫂,要請家法也是要回武威王府,哥哥不在,你哪請得動家法。”蕭詩繪嬌滴滴地聲音傳來。

她用帕子掩着唇輕笑,身邊的小丫鬟替她輕輕打扇,剛及笄的小姑娘長開之後,妩媚風情越發濃厚起來,細長眼彎彎笑着,柳葉眉修得很漂亮。

“福王府的家法我還請得動。”衛娴冷冷道。

廳中所有人都看着她。

“還愣着幹什麽?”她不滿皺眉。

“是。”蕭敬臣躬身行禮,走出杏子廳。

蕭詩繪狐疑地盯住衛娴。這是在幹什麽?福王府幾時有家法了?

沒一會,蕭敬臣帶着兩個侍衛把箭耙搬了進來。

“這是……”就連桂華姑姑都不懂她要做什麽了。

幾人放好箭耙,直接将朱莊頭按上去,綁緊四肢,蕭敬臣手裏拎着一把巨弓。

“你……你們敢!”朱莊頭嚎叫起來,“我……我找老王妃……

話沒說完,“嗖”的一聲,一道利箭射在他的頸側,他脖子一涼,嚎得更大聲。

衛娴悠悠道:“貪銀渎職者二十箭。朱莊頭可要嘗嘗萬箭穿心的滋味?”

“救命,救命!”見她來真的,朱莊頭激烈掙紮,“二小姐救我!銀子都是給你的!”

只一箭就招了,同時吓得眼睛一翻,暈了過去。

衛娴依舊沒放他下來,轉頭看向剩下的莊頭。

“王妃,我們招,全招。”

蕭詩繪沒想到衛娴輕輕松松把事情料理了,莊頭們比被打板子還害怕,她臉色煞白,“嫂嫂,銀兩是哥哥孝敬祖母的,不信你問他去!”

“好啊,我問他去。”衛娴居然點了點頭,沒處理她。

蕭詩繪忐忑不安地離開。

*

刑部大牢。

蕭元河聽完蕭敬臣一板一眼的彙報,笑得直打滾,“衛六,你真是個天才,哈哈哈……”

“快點吃,我還要回去陪娘用晚膳呢。”衛娴不滿地催促。

“進來陪本王吃點。”蕭元河開始不要臉地秀恩愛,“我跟你說,你想吃什麽讓敬臣做,他可是府裏排名第一的廚子。舅舅都想要回宮,我沒給。”

他湊過來,壓低聲音悄悄說:“你還記不記得十一大婚時我送的那顆珊瑚樹?舅舅說,如果不把敬臣給他,就把珊瑚給他。你說他值不值錢?十一都氣壞了,最後還是我大老遠獵了只白狐給他才氣消。”

耳廓被灼熱的氣息掃過,衛娴輕輕顫栗,想後退卻被蕭元河一把抱住,喂了顆魚唇丸子。

“王妃快嘗嘗,是不是當得起天下第一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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