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兩個月後,平靜的生活被一顆炮彈徹底打破了。前幾日,巴黎西南部已經率先接受了德軍炮火的轟炸,而如今,戰火蔓延到了北部邊境。
瑪蒂爾德還是像往常一樣來到學校,走在去教室的路上,一旁捧着書的少女正在跟同伴手舞足蹈地描述。
“你聽說了嗎?德軍已經進入巴黎了!”
“他們是魔鬼!”
“我們要完蛋了!”兩邊叽叽喳喳的讨論聲越來越響,瑪蒂爾德一瞬間似乎被恐懼的人群所淹沒。不安與驚慌彙成了海洋,向四周無邊無際地擴散。
瑪蒂爾德首先想到了奧威爾,她急切地想知道哥哥的情況。他在前線是否平安?有沒有受傷?還是......瑪蒂爾德不敢再想下去,低着頭加快了腳步,像一陣風一樣地跑進了教室。
教室裏依舊是喧鬧的交談聲,男孩女孩們三三兩兩地聚集着,老師還沒有來,吵鬧的聲音似乎要将屋頂掀翻。
瑪蒂爾德心神不寧地坐到座位上,翻開課本,紙上的文字卻像長滿腳的蜈蚣一樣在她的眼前爬行,讓她無法沉下心繼續讀下去。她回過頭在人群中尋找索菲亞的身影,卻沒有看見。
好不容易等到放學,瑪蒂爾德一刻都坐不住了,連忙背上書包跑回家。
推開大門,一只腳剛剛踏入庭院,瑪蒂爾德就嗅到了一絲不安的氣息。可疑的安靜蔓延在這個布滿薔薇花的小小院落裏,她跑到信箱前,發現已經被打開過了。
瑪蒂爾德幾乎不敢走進家門,她用最小的步伐一步一步向門口蹭去,不斷緊攥的雙手已經将雙肩書包原本平整的背帶揉皺。她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用了多大的力氣,心髒幾乎要從胸膛裏跳出來。
客廳裏,母親一言不發地坐在沙發上,桌子上擺着一封已經拆開的信,淡黃色的信紙從信封裏散落出來,像是某種沉默的判決。
“媽媽。”
瑪蒂爾德試着叫了一聲,顫抖着雙腿向她走近。
母親擡起了始終低着的頭,瑪蒂爾德清楚地看見了蒼白的面頰上兩道尚未幹涸的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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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蒂爾德幾乎在剎那間明白了一切,她感到自己的呼吸開始絮亂,雙手不自覺地發抖。她用顫抖的手撿起桌上的信紙,只敢用眼睛瞥了一眼,便如同觸電一般扔下。
信紙上用黑色的墨水草草地寫着:奧威爾·杜布瓦中士,已于五月二十二日壯烈犧牲。
瑪蒂爾德的雙腿一下子軟了下來,倚靠着桌子才沒有摔倒在地。她和母親隔着虛無的空氣僵硬成了兩座石碑。過來很久,她才能夠動彈,扶着牆壁,一步一步靠近母親,一下子跌坐在沙發上,猛地撲進了母親的懷裏。
她們就這樣沉默地擁抱着,幾聲壓抑不住的哭聲從喉嚨裏溢出,在漂浮着塵埃的空氣裏破碎。此時她們早已深知,彼此就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相依為命的存在了。
瑪蒂爾德幾乎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到房間裏去的。
兩段短短的樓梯她幾乎攀了有一個世紀之久,腦海裏不斷回放着幼時的自己與哥哥相處的畫面。父親很早就離世了,平日裏母親上班的日子就會把瑪蒂爾德托付給哥哥。奧威爾比他大四歲,是一個極其聰明機靈的孩子。他們常常一起到院子裏摘蘋果,還沒熟透的蘋果是青綠色的,吃起來酸得發澀。奧威爾最喜歡爬樹,抱着樹幹幾下就竄到了頂。瑪蒂爾德小時候膽子很小,哥哥怎麽勸也不敢爬。于是奧威爾就讓她在底下拿着一個藤枝編成的籃筐,把掉下來的蘋果一個個撿起來。
她還想起,每次自己和哥哥一起闖了禍,哥哥總是擋在她面前,一邊聽着母親的責備,一邊回過頭來偷偷沖自己做鬼臉。
她一直沒有太多親近的朋友,只有在哥哥身邊她才能夠吐露心裏的秘密,所以從小到大,哥哥都是自己最親近的人。
而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幾乎讓她的世界在瞬間崩塌,她翻出了那張未完成的畫,那張原本打算作為哥哥的生日禮物的畫。雪白的畫紙上是瑪蒂爾德回憶中幼時自己與哥哥坐在秋千上讀書的場景,座椅上的奧威爾正在開心地大笑着,笑容好像陽光般明媚。然而未完成的圖畫泛着一層灰暗的底色,好像浮起的灰塵鋪滿了舊日的光陰。
她緩緩地擡起畫筆,補上了一層豔麗的油彩。
夜色漸漸襲來,為瑪蒂爾德沉重的心又蒙上一層巨大的陰影。她突然想起來和漢娜約好的要在草地旁見面。一瞬間,她幾乎為自己和漢娜的交好感到羞愧。自己的哥哥就是死在德國人手裏,她怎麽能……況且漢娜的父母可不是普通人,而是納粹軍官,就連她自己也是少女聯盟的一員。
明明自己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又怎麽會遺忘了這一點……然而漢娜那雙明亮如寶石般的藍色眼睛卻不合時宜地浮現在她眼前,她無法欺騙自己在漢娜面前抑制不住的雀躍,更無法忽視自己在她靠近時臉頰慢慢攀升的溫度。
她一遍遍說服着自己,在心中為自己找尋着失約的理由。
等不到我,她也許很快就會離開的,她想。
她很快就會把我忘記,繼續過她納粹大小姐的生活。
可她心中灼燒的痛感卻愈發強烈,淩亂的情緒裹挾着蝕骨的悲痛沖擊着瑪蒂爾德的頭腦,她感覺自己就要承受不住,馬上會暈倒在地。她想打開窗戶透透氣,蹒跚地走到窗邊卻發現原本燈火通明的街道完全陷入了死寂般的黑暗。兩側的樓房與夜色完全融為一體,整個世界仿佛變成了一片漆黑的海洋。
瑪蒂爾德只覺得自己就要溺死在這片沒有邊際的夜海中,直到窒息。
她強打起精神,走下樓梯。母親還坐在沙發上,似乎晚上都沒有動過一步。瑪蒂爾德默默地走進廚房,做了簡單的晚飯,端到了母親面前。
“媽媽,”
她一開口才發覺,自己的聲音嘶啞得好像含了沙礫。
“吃一點吧。”
她把盛着煎雞蛋的瓷盤向前推了推,自己坐在了母親對面。
母親看着她,沉重地嘆了一口氣,把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兩片冰涼的肌膚緊貼在一起,在被寒意侵襲的夜晚中醞釀出一點點微弱的熱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