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第 10 章
1942年11月的一個尋常的早上,漢娜拖着厚重的行李箱,和父母以及莎莉夫人一同踏上了開往巴黎的火車。
兩年來,她無數次在黑夜降臨時重新回到那個長滿淡黃色木春菊的草地,微風中夾雜着淡淡的花香與陽光的味道一起鑽入她的鼻腔。她在虛空裏一次又一次的用手指描摹瑪蒂爾德的臉頰,她肩膀飄落的淺棕色發絲和她身上淡淡的青草香。
無數的男孩子曾經向她求愛,馥郁豔麗的鮮花堆滿了狹小的儲物間,他們都是希特勒青年團裏最優秀的少年,是帝國英勇無畏的戰士。
可她厭惡她們眼神中流露出看見獵物的兇光,□□之下是他們藏起來的獠牙。她看到過那群男孩比賽誰先殺死學校門口的那只流浪貓,他們圍着那只貓,用鐵鉗扳下了它的爪子,空氣中傳來撕心裂肺的嚎叫聲。于是人群中那個最高大的男生,一把掐住了它雪白的脖頸,貓兒只能發出幾聲無力的嗚咽,不久就斷了氣。他們把貓的屍體扔在一旁的垃圾桶裏,混在一團散發着臭氣的腐爛水果裏面,一邊大聲談笑着,一邊離開了。
漢娜感覺到胃裏一陣翻滾,雙手緊緊地捂住了嘴巴生怕洩露一絲驚叫,兩腿發軟一下子跪到了地上。她永遠不會忘記,那只貓臨死之前的眼神,那種夾雜着茫然與不解,最終逐漸被絕望填滿的眼神......
她和其他男孩女孩們在操場上整齊地踏着方步,短靴的方跟落在石子路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好像雄壯有力的馬蹄。他們高聲吶喊着口號,年輕的聲音洋溢着激情與熱血,在曠遠的高空中回蕩。
“為了忠誠與祖國!”
漢娜機械一般地張開嘴巴,卻發不出一點聲。她的頭腦被高分貝的喊聲震得有些發暈,心中仿佛有一顆螺絲開始松動。為了祖國?他們就要變成如此殘暴,毫無人性的生物嗎......那些孩子曾經也是和她搶奪一根棒棒糖的好夥伴,如今卻成了嗜血的兇手。
她想起了瑪蒂爾德曾經對她說過的,她多希望再也沒有戰争,這樣她的哥哥就能早日回到她的身邊。她們曾經一起仰躺在草地上,透過手指微微張開的縫隙偷看太陽。自己和她許願如果戰争結束,她就要考上巴黎最著名的舞蹈學院,這樣她們就可以一直在一起,沒有人能将她們分開。
而如今,她真的回到了巴黎,卻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
這次搬家是因為父親升了職。上級派他到巴黎的司令部管轄巴黎的事務,于是漢娜和母親也跟着父親一起來到了巴黎。
重新踏入巴黎的土地,漢娜卻遠沒有想象中開心。她跟着父母,往安排他們臨時居住的旅館走去。一路上,她看到曾經喧嚣的街道如今卻是一片寂靜。昨夜可能下了雪,白茫茫的雪覆蓋着大地,更顯得四周安靜無聲。兩側樓房的旗杆上全部挂着深紅的卍字旗,被白雪掩蓋住一半,好像一灘凝固的鮮血。
漢娜裹緊了大衣,一路小跑着走過。迎面走來了幾個穿着德國軍裝的士兵,看見父親軍帽上金光閃閃的鷹徽,齊刷刷地停下來,右手臂舉過肩頭。
“希特勒萬歲!”
父親以同樣的口號回應他們,漢娜在一旁默默地沒有吭聲,只覺得刺骨的風更加寒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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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臨時住處遠沒有家裏寬敞,但還算幹淨整潔。剛放下行李,邁耶夫人就指揮莎莉夫人打掃房間,一邊自己繞着房間轉了幾圈,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抱歉,我知道這裏條件簡陋一些,可我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
漢娜隔着木門,聽見父親略帶歉意地說道。
母親沒有回答,漢娜拼命屏住呼吸,只聽到了空氣裏衣料摩擦發出的沙沙聲。
如今漢娜已經二十歲了,比兩年前又高了一些,明豔的五官和母親如出一轍。父親的朋友們都誇贊她出落得亭亭玉立,舉手投足之間自帶着一股動人的媚氣。而她卻覺得自己仿佛還是兩年前那個在草地上瘋跑的小姑娘,镌刻在她命運之線裏的時間全都凝固在了那個短暫而悠長的夏天。
冬日溫暖的陽光透過百葉窗斜斜地打在房間的木質地板上,淡淡的蘋果香水味掩蓋了屋子裏長時間無人居住的黴味。漢娜突然想要出去轉轉。
她穿着剪裁合适的深棕色羊絨大衣,厚底的長筒靴踩在雪上發出“吱嘎”的聲音。一旁的肉鋪排着長長的隊伍,婦女們裹着厚重的棉衣和圍巾,在手心裏不住地呼着氣。
她想去找瑪蒂爾德。
她不知道瑪蒂爾德的家在哪裏,于是她去了那個承載着無數回憶的草坪。深厚的雪落在泥土上已經看不出大地原本的顏色,大樹也變得光禿禿的,纖細的枝桠被雪壓低,好像馬上就要折斷。她沿着尚未被雪掩埋的路緣石,一步一步踏入花園的心髒深處。
漢娜憑着記憶找到了那個她們曾經刻下名字的老樹,灰黑色的樹幹縫隙裏藏着霜雪,兩個并排的字跡竟然依舊清晰可見,如同一個古老而神秘的契約。
她想起了那個下午。瑪蒂爾德剛從學校裏下課回來,跟她抱怨着幾個調皮的男孩又藏起了她的畫筆。而自己則小心翼翼地勾了勾她的手指,在空中蕩蕩悠悠,輕輕劃開溜過她們指尖的風。
那時她們緊緊握着彼此的手,孩子氣地逼迫對方承諾,眼眸中全都閃爍着透亮的光。她的手比瑪蒂爾德的大一圈,剛好能将她的手完整的包住。
“等戰争結束,我們還要在這裏相見。”
“嗯。”
逝去的記憶又一次湧上她的心頭,模糊的光影好像褪了色的相片,被滴落的眼淚暈開一片早已幹涸的水漬。
漢娜摘下厚厚的毛線手套,讓自己細嫩的皮膚完全暴露在冰冷的空氣裏。她撫摸着樹皮粗糙的紋理,感受着雪花飄落在她掌心冰涼的觸感,用手指在空氣中将她們的名字重新描摹了一遍,一遍又一遍。
“瑪蒂&漢娜”
镂空的紋理變成了藤蔓,慢慢地将她的心髒纏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