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覺

第9章 覺

鐘慶看着學長那雙久違的眼睛,黑黑的,深深的,像雨夜裏的樹葉一般濕潤。

雖然柏寒長得酷似白琦,但他更有少年氣。學長的一颦一笑、一舉一動,都像浸在飽滿的陽光裏。他只要眨眨眼,會讓鐘慶想到那時一疊疊的課本、游戲的電子音樂,還有吵吵鬧鬧的大課間。

明明,印廠裏陰風沉重,可是鐘慶連呼吸都輕快了。

入職《靈感》之後,鐘慶能見到鬼了。他經常會想,如果讓他選擇一個能見的鬼,他會選柏寒。

鬼怪會讓他膽戰。但是如果能見到柏寒,那麽能見鬼也是一種快樂的事。

在鐘慶不理會李灜之後,李灜之便像木頭一樣,傻呆呆地站在原地,而柏寒對着鐘慶,微微笑了笑。

鐘慶一步步走到柏寒面前,看清楚他還穿着多年前那身舊校服,袖口上有他的簽名。鐘慶微仰着臉說:“學長。”

好久不見,腦海裏瞬間想起很多念頭,一時竟然不知道要先說什麽。柏寒也沒有開口。

在他印象裏,柏寒并不是這般話少。特別是在鐘慶不說話的時候,柏寒便總充當先開口的角色。哪怕随便說些細細碎碎的,填充在兩個人的時光裏。那曾是鐘慶最快樂的時光。

柏寒緩緩張開嘴,輕輕吐出一句話:“我入職《靈感》了,我要跟你一起寫稿子,下期,我負責寫30篇。”

鐘慶:……

鐘慶:…………

作為一個文字工作者,鐘慶時常會豁出荒謬的腦洞。方才,因為柏寒不說話,他便在腦子裏胡亂想:要是柏寒也入職《靈感》就好了,他要欺負學長,要他寫30篇。

沒想到這個“柏寒”竟然會說出口。

柏寒:“你是不是在想,我為什麽能猜出你說什麽。”

鐘慶:……

柏寒偏偏頭:“你又想,要怎麽回答我。”

鐘慶:……

柏寒:“你在想,我到底是好鬼,還是壞鬼。”

不對勁兒,真的不對勁兒。鐘慶定了定神,避開柏寒的目光,緩緩向後退去。

這時,李灜之和柏寒兩人看向鐘慶,眼神直勾勾地,嘴巴同步張開,異口同聲地說:“怎麽了,你不開心嗎?”

“你是不是在想,為什麽我們懂你說的是什麽?”那聲音就像是故意設計好的恐怖片配音,雙人同時發音。

鐘慶掐住自己的手掌心,哪怕為《靈感:活人見鬼怎麽辦》查詢了許多資料,他也沒聽說過這種能洞察人內心鬼怪的情況。

他微微閉上眼睛。

兩個人嗒嗒的腳步聲逐漸逼近。冷冽的空氣,昏暗的燈光,凝重的黑霧。渾濁的呼吸,湊向了他的鼻尖。

鐘慶垂着眼,他忽然又發現,李灜之和柏寒都微微屈身,兩個人似乎想要找尋他的視線……

他不明白這意味着什麽,但面對多數鬼怪之後,強大的直覺要求他此時集中注意力,專注當前念想,只剩下其中一句話。他定定地看向李灜之——

在濃沉的黑霧中,李灜之真摯道:“是的,你的雜志寫得非常好,你是全天下第一號優秀作家。”

鐘慶躲開眼:噗。

是的,專注想一個單純的念頭,對視面前的鬼,這鬼就會讀出他的思想,但它不會在意這思想本身到底是什麽。

鐘慶又去看他。

李灜之把雙唇向兩邊吊起,露出森森的白牙:“身為印廠老板,我印過這麽多書,屬你寫得最好了,你能拿諾貝爾。賣爆!”

鐘慶躲開眼睛:“哈哈哈對。”

李灜之振拳高呼:“紙媒不死!”

鐘慶:“不死!”

李灜之拿起計算器:“給《靈感》印上十萬本!”

鐘慶:“說得對,不許反悔!”

整個場景變得滑稽起來。鐘慶不去看李灜之,他舉起手機,對着柏寒拍視頻……

在昏暗奇詭的燈光下,柏寒幽幽道:“學長想你了。”

柏寒流着血淚:“你們雜志社老板是窮逼,連工資都開不起。”

柏寒詭異地拍拍巴掌:“學長打工給你掙錢,學長給你洗衣服做飯。”

雖然明明白白知道這些都是假的,但他仍然笑得樂不可支。要知道柏寒十指不沾陽春水,在學校裏算是高冷的學神。他實在想不到,模樣俊美無匹的學長,給自己洗衣服做飯的樣子。

*

忘川河,洶湧的河流翻滾出碎沫,無數人的手伸出河流表面,像起起伏伏的蒼白樹杈。一陣金光閃爍後,神音驟響,滌蕩其中,雙雙白手如蝴蝶一樣飛離了河去。

“渡不完的惡鬼,擠爆了的轉生臺,塞滿了的煉獄,真是夠了。”

飒飒風中,男人趺坐于河岸旁,冷冰冰地抱怨着。他瞳孔裏的血色漸次褪去,顯現出原本的幽深黑暗。

由于地府惡鬼爆滿,導致忘川河也有無數失足跌落的可憐鬼。白琦便會去超度。

待猛漲的水流慢慢褪去,才露出岸邊“忘川河水清又清工程”的木牌,可憐兮兮的護欄搖搖欲倒。

“叮咚”,手機響了。男人把手機從手骨做的支架中拔了起來,才看到鐘慶發來的數條微信,還有鄭米米的未接電話。

白琦回看記錄,鐘慶給他發微信了。自他們在今明廣告公司加了微信後,鐘慶總共就給他發過四條消息。“領導,這是樣刊”,“領導,我去印廠了”,“領導太忙,我去找鄭米米吧”,“下印廠都要跟總編通報的,微信如果找不到你,燒香能找到你嗎?”

白琦在燒香那條後面回了一句“下印廠吧”,後來就再也沒有過溝通了。

今天不知道為什麽,鐘慶一口氣發來這麽多消息。能有什麽要緊的呢?

鐘慶:“領導,我沒見過這種鬼,一點也不恐怖,真開心呢。”

“領導,鄭米米說陰差沒空,掐指一算,說我今天不會死,至多斷胳膊。”

“咱們靈感集團的企業文化可真好,我好喜歡我們公司啊。”

“您也不說話,好高冷,我可真喜歡您這樣的領導。”

就着忘川河水的反光,白琦點開鐘慶最新發來的小視頻。鏡頭拍得搖搖晃晃,似乎還有笑聲。白琦看到,自己穿了身煙灰色的校服,站在一把高腳凳上,高聲朗誦:“鐘慶獲得了最佳員工獎,享年薪五千萬。”

白琦:???

鐘慶:“老板,謝謝老板!”

“我會永遠保存這條視頻的,老板!”

“領導,忘了給你介紹,這是我學長,我說過的,他和你長得好像!我正在讓他cos你。”

白琦趕到琉璃廠印刷廠時,凳子上的那個中學生,正在給鐘慶鄭重其事地頒發諾貝爾文學獎,說他是天上人間宇宙第一大文豪。

旁邊站着個模樣斯文的人,鼓掌,說會把鐘慶的雜志翻譯成十四種語言印往全球,再印一本一千頁的大厚雜志,狠狠拍在白琦臉上,要他知道,誰才是掙錢多的爸爸。

白琦看着那個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眼神不由自主地躲閃,而後輕輕咳了咳。

鐘慶這才轉身,做出訝異的表情:“領導,您怎麽來了?我不是說了嗎,您要是忙,就不要管我了。”

白琦只看了一眼前面的“學長”,便又去看鐘慶。年輕人閃爍着他熟悉的狡黠目光:“我也不太明白,為什麽我學長和印廠廠長一直在說奇怪的話呢。”

“是‘覺’,不是本土鬼怪。”白琦忽略鐘慶那張嘴說瞎話,解釋道。

“‘覺’,就是能夠覺察出人內心的意思。只要看到他們的眼睛,他們就會讀心,化出相應的樣子,說出相應的話。”

鐘慶作出震驚的樣子:“啊……原來是這樣,我才知道。可是,這對他們有什麽好處呢?”

白琦沒有戳破鐘慶的拙劣演技:“一般人遇到‘覺’,會産生深深的恐懼。‘覺’就會吞吃這種恐懼。”

他冷冷地走到“李灜之”面前,穿着深藍色工作裝的“李灜之”正要看他,白琦緘默不語,“轟”得推出一掌。

“李灜之”一米七的身形就像氣球洩氣般,瞬間萎縮、扭曲。一只眼睛圓溜溜的怪物在地上扭動,它周身覆蓋黑色的長毛,長得頗似猿猴,吱吱叫着。

“‘覺’是沒什麽腦子的怪物,”白琦又道,“你們凡人也可以簡單應對。你只要走到他面前,什麽也不想,堅持十多秒,他就化為原形了,你試試去。”

鬧妖怪現場變成了教學現場,鐘慶乖乖地走過去,他看了看柏寒。

“學長,再見了。”

那酷似白琦的人,穿着煙灰色的校服,頭發柔軟地垂在臉頰兩側,清澈的雙眼注視着鐘慶。

“不行,”鐘慶看了他幾秒,突然認輸,“老板,我做不到,我只能堅持三四秒。”

鐘慶偏開眼,白琦便猝不及防地與“覺”對視,倏然間,“覺”變成另一個年輕人的樣子。他有着颀長的身形,青色的長衫,笑得彎彎的眼睛,翹起的唇角。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鐘慶只看了一眼便躲過臉去:看到領導的秘密,會不會滅口?

可是白琦一直沒有說話。鐘慶詫異地望去。他從來沒有見過白琦出現那樣的表情。

一直以來,白琦都冷冰冰的,臉上像挂着霜雪,而現在,他竟然笑了。白琦甚至走了過去,伸出雙手食指,左右各一邊地戳了戳那年輕人的微圓面頰:“找了你二十多年了,是有點想念這張臉。”

“轟”!

下一瞬,白琦推出掌風,在凄厲的叫聲中,那人瞬間化為“覺”的原型,在地上吱吱叫着。

*

兩個人把覺捆住放好,在印廠走了一圈,才發現倒在倉庫裏的真正廠長李灜之。

李灜之從昏睡中轉醒,戰戰兢兢地說出事情的經過。

今天是周日,他給印廠人放假,只有自己過來值班。一路上沿街過來,有人跟他打招呼。

李灜之想:應該是我的客戶吧。

那人便說:“我是你的客戶。”

李灜之也沒覺得奇怪,帶他進了廠,問他要印什麽。

這人遲遲不開口。自從他進了廠,廠房裏的燈便開始閃閃爍爍。空氣越來越冷,李灜之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要知道帝都最近的鬼故事不少,雖然是大中午的,李灜之也被吓到了。他心想,不會是印冥幣吧,我們這麽大個工廠,那不得印四十個億起步。

那人就湊到他面前,直勾勾地盯着他說:“我印冥幣,印四十個億的。”

李灜之就被吓昏了……

鐘慶心想:這也太慘了!

他拿出手絹給李灜之擦汗,問白琦:“白總,‘覺’傷到凡人後,應該怎樣補補?”

白琦告訴他:“生魂被這種低等怪物啃噬,沒有太大關系。好好休息上四五天就好了。”

他又教學:“你知道了吧……正常人看到‘覺’,都應該是這樣的反應。”

鐘慶:“您的意思是,我不太正常,才讓兩只‘覺’說相聲。”

白琦:“正常人也不會願意做《靈感》編輯,還寫上那麽一期‘活人見鬼怎麽辦’。”

鐘慶推了推眼鏡:“那您還雇傭我,您也不正常。”

白琦:“大膽點,以後跟我開這種玩笑的時候,不要這麽小聲,也別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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