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走在路上,蘇白覺得自己的腳步有些虛浮,跟在吳公公的身後,甚至走的有些跌跌撞撞。她想開口詢問,可是卻發現喉間幹澀,根本說不出話來。
是真如王美人所說麽?還是……只是自己想太多了?
心慌意亂地跟着吳公公到了長樂宮,這是皇上的寝宮,平日裏只是遠遠地看過,卻從未走近過。
“你進去吧。”推開了門,吳公公格外友善地朝蘇白笑了一笑,可是那樣的笑在蘇白眼裏卻是更加的讓人擔心。
怯生生地走了進去,蘇白滿腦子的胡思亂想。她曾想過要接近皇上,從而達到自己想要擺脫八皇子的結果。可是……可是她并不希望過程是這樣的,她不想當妃子,她不想深陷這洪流裏,她不想站在風口浪尖,最後卻是換來了安妃那般凄涼的結局。
“來了。”簡單的二字讓蘇白一下子頓下了腳步,擡頭看去,只見已然換上了灰白長袍的皇上坐在書桌前似乎在看着桌上的什麽。眼神之中流淌着些許柔情,讓人心生好奇,可又不敢靠近。
“呵。”他擡起頭來,笑的格外的柔和,“你上前來,看看這幅畫。”
蘇白緩步向前,到了書桌前才看清那副被平放在桌上的畫。
這不是那日在安妃墓中自己撿起的那副畫麽?
蘇白心生疑慮,可是未有多言,更未表現在臉上,只是抿着唇點了點頭,“畫的很美。”
“是麽,你也如此覺得。”皇上笑着擡起了頭,“你不覺得你自己與這畫中人有七分相似麽?”
“奴婢怎可與這畫中仙女相提并論。”慌忙跪在了地上,蘇白垂着頭,一雙柳眉緊緊地皺在了一起。
是真的要來了麽?真的沒辦法躲開麽?
“你起來吧。”過了良久,只聽皇上懶懶地說了一句,“朕只是覺得看着你,會想起一個故人。”望着遠方,似乎沉浸在了回憶之中,久久都未能抽離。他時而淡笑,時而皺眉,過了許久才回過神來,低下了頭看着畫中女子默默地笑了起來,“那時候朕在揚州,遇上了這麽一位絕妙的女子,只可惜……”提及心中傷痛,不免悠長嘆息,“只可惜回宮後再去尋時,已然找不到她的蹤影了。”
再一次看了一眼畫中人,蘇白不得不否認那人當真與自己極為相似,可是……微微皺起了眉,蘇白隐隐地察覺到了些許端倪。
“那年揚州,她就在山頂處笑的爛漫,好像一位初入人世的仙女一般,只是一眼便已經難以忘記了。唐心,真是好名字。”用指腹摩挲過了畫卷,這幅畫他已經畫了十幾年了,看了十幾年了,可是從未膩過,反倒是越發思念起她來。
唐心?唐心!
蘇白驀地向後退了一步,怎麽會是這個名字呢,怎麽可能會是這個名字?怎麽可能?
揚州……唐心……
“若是當日帶着她一同回京,便不會有今日的遺憾了吧。”苦笑着擡起了頭,卻是見到了蘇白極為怪異的模樣,遂有些不解道,“你怎麽了?”
“奴……奴婢……奴婢只是想知道,皇上……皇上當年是不是……是不是化名王政在揚州瘦西湖邊……與那喚作唐心的女子一同種下了一株蘭花?”
“你……你知道她在哪?”
蘇白只覺得心中的壓抑讓人根本喘不過起來。原來,原來是他,讓娘親念了一輩子,想了一輩子的人竟然是眼前這個同樣念了她一輩子,想了她一輩子的人,而這個人竟然是當今聖上!
這是一個天大的笑話麽?
皇上深愛了一輩子的女子便是那般凄涼地慘死在他的臣子手下,而自己……而她自己死一生,沉沉浮浮竟是遇上了他,算是娘親在天之靈亦或是冥冥中注定麽?
“你?你難道——”
“奴婢,奴婢只是見過那被喚作唐心的女子,還曾聽過她講起以前的事情。”蘇白咬着牙忍下了眼中的淚水,她不能哭,一定不能哭。
“在哪,在哪!”聽到了這樣的消息,皇上驀地站了起來,絲毫顧及不了此時的樣子。
“在揚州的時候,她臨死前,曾與奴婢說起過這些往事。”蘇白所言不假,那時娘親重病,奄奄一息,曾與自己說起過往日種種,只是她不知道她等了那麽久的人一直在尋她,她不知道其實她念着的人其實就是當今聖上。
“死……臨死前?”聽到了這樣的消息,他一下子像失去了力氣那般癱倒在了椅子上,眼底那份閃動着的明亮一下子黯淡了下來。只是一瞬間,似乎已然失去了生氣。
蘇白看着他,想要說起當日娘親臨死前的種種,可是最終未說出口,她緊抿着唇,眼睛酸澀到疼痛,可是卻依舊強忍着不讓淚水流淌下來,“她未嫁人前便有一子。”
“一子?”
“本應十八,只是……只是在十六歲時,被……被奸人所害,最後……最後……”似乎回想起了當日哥哥慘死的模樣,蘇白頓了許久後才用那變的有些沙啞的聲音道,“最後卻是被亂棍打死了。”
“十八?十八!”
紅着眼眶看了過去,眼淚終究是順着臉頰流淌了下來。十八年前,娘親帶着剛剛出世的哥哥出現在了村子之中,孤苦無依,最終嫁給了變作鳏夫三年的爹爹,再後來便有了自己。這些事情,她本該不清楚的,只是村中流言紛紛,自小她便聽慣了他們的嘲諷愚弄,對此事自然記憶的格外深刻。
十八年前,娘親衆叛親離地生下來的哥哥,應該……便是他的孩子吧。
蘇白苦笑了起來,同是身為龍子,太子永尚在宮中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是哥哥呢?哥哥有什麽?幼時吃盡苦頭,後來東奔西跑想要養活家人,再後來……
他就落得如此結局,如此凄涼,從未有過一日的榮華,最終還死在了他人亂棍之下。
這樣公平麽?當真公平麽?
“他怎麽死的!是誰,是誰害死了他!”怒吼的聲音驚的連屋外的吳公公都打開了門探進了腦袋朝裏看了兩眼,可見事情有些棘手,只得又退了出去。
“杭州知府。”講出這四個字的時候,蘇白突然覺得格外的輕松,自今日起她便不用一個人扛着這份辛苦了吧,不用深思熟慮地想着去如何報仇,不用……可是看着眼前的人,蘇白突然覺的自己的心突然變的虛無缥缈起來。她看不清前面的路,她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去。
失了報仇這個念頭,她便再無希望,再無念想。
“朕……”頹靡地坐在那兒,本是格外精神的他,似乎已然失落地不知該說些什麽。長久的靜默讓蘇白空蕩的心越發空蕩,而眼前的人只是一味地看着桌上的畫,默默出神。
這般結局,誰曾想過?
“你……你多大了?”無力地說着話,他微微擡起頭來,看着她一眼。
“奴婢今年十六歲。”
“那你是她的孩子麽?”
身為帝王,終究是看慣了世态炎涼,人心善惡,他靜靜地等待着答案,未有逼迫她的意思。
蘇白猶豫,但還是點了點頭,“娘親在誕下哥哥後一直無人照顧,最後便嫁給了爹爹,只可惜在奴婢出生前夕,爹爹出門打獵死于野獸之口,娘親此後孤苦一人将奴婢與哥哥帶大,只可惜……”傷心的事,在心中發酵便變的格外的哀傷,可是當說出口的那一刻,驀然覺得其實并沒有如自己所想的那般錐心的疼痛。她勾起了唇角,可眼眸之中依舊流露着哀傷,“當日娘親帶着奴婢與哥哥背井離鄉到了杭州,未想杭州知府意圖将奴婢納為妾室,奴婢不依,未想連累哥哥與娘娘,最終……”說着一切,蘇白感覺自己心頭的那已然結痂的傷口似乎被自己一下子扯出了一個大口子,鮮血淋漓,卻并不怎麽痛。
“你娘,她……”
看着前方,蘇白默默點了點頭,“娘親一直在等,縱使是臨死前,也一直在等。”
過去的哀傷,就那樣一寸一寸地展現在了眼前,可是當模模糊糊的一切變的格外清晰時,又突然覺得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驀然發現,娘親與哥哥已然離去一年了,而自己……竟然還活着。
“你恨過麽?”
“恨,一直都恨,可是奴婢只能默默承受,官民相争,死的必然是民,奴婢又能做什麽呢?”
嘆息已然不能讓他心中的煩悶與惆悵消失了,他靜默了許久,突然想了好多。如果當初沒有離去,如果當時找到了她,如果……
眼前的事實告訴他,沒有那麽多的如果。她是死了,真的死了,十幾年來放在心中的希望一下子碎散。心中茫然良久,而腦中只回響着一句話。
她是真的離開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你是如何到了宮中的?”
“八皇子帶着秀女回京途中,秀女走失,他不想引來麻煩,便将以身為死囚的奴婢帶了出來。”蘇白極為平淡地說着。
“你是說,誠兒讓你頂替了那民走失的秀女?”微微皺起了眉,本是透露着哀傷的臉上突然劃過了意思不滿。
“是。”
“你不叫作蘇白?”
“是,奴婢跟随母姓,名為唐一念。”
“一念?一念之間,滄海桑田。”默默地念了一句後,他突然問道,“那你哥哥呢?”
“唐執。”
蘇白以前一直不懂,不懂這樣的名字到底代表了什麽意義,可是現在她似乎懂了。
“唐執,唐執……”
如果娘親并沒有那麽執意地等下去,或許便不是當日的那般凄涼。
“你先回去吧。”本來只想着與她說說當日之事,未想竟是機緣巧合,引出這麽多的事情來。他終究是老了,突然覺得好累,好累。
蘇白腳步沉重,出門後只是看了一眼吳公公後便低垂着頭走了。吳公公本是遣了一民小太監,讓他送蘇白回望月宮去,可是蘇白拒絕了,她想一個人走走。
娘親的過往,在她當時聽來似乎只是一個格外簡單的故事,她從未想過還會遇見娘等了那麽多年的人,從未想過這一切會變的這般模樣。
回到了望月宮,看着模糊昏暗的前方,蘇白恍惚看見了一抹身影,靜靜的,就那般無聲無息,地站在屋前好似融入了黑夜。
“誰?誰在那?”蘇白心生惶恐,只怕是皇後聽到了風聲,派了人來。
那人一開口,便讓蘇白重重地松了一口氣,“你回來了。”
那樣冰冷毫無起伏的聲音,蘇白自然認得,“奴婢見過三皇子,不知三皇子前來,是為了——”
“我見你去了長樂宮。”頓了頓,永宣突然跨開一步走上了前,而蘇白仰頭看去,借着月光看向了那雙沒有溫度的眼睛。而他卻是突然道,“在等你回來。”